《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21节 重庆教案
诚义实商号重庆分号传回快报:一船洋布,一船洋油洋皂,先是被暴民劫掠,再是一把大火,连船带货烧得精光,还伤了几个商号伙计。
怎么老是坏消息呢?先是缅甸那边冲突起来,死了好些个护丁,再是崇州商号、嘉州商号出事儿,洋货被毁,伙计被伤,现在,连重庆那旮旯,也闹腾开来,这两年,就没个安生。
袁管家喃喃道:“几起事儿,劫货伤人,怎么都沾着个‘洋’字儿?”
老爷子点点头:“嗯,似乎都是冲着洋货来的。”
袁老管家:“些许货物,虽是教人心疼,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倒是长江这水运之道,咱家商号却是失不得的。”
老爷子:“嗯,明日,咱便重庆一行,探探究竟。”
重庆,地处长江上游,嘉陵江、乌江、涪江、綦江、大宁河、阿蓬河、酉水河,数水交汇,注入滚滚长江。
因着这河网密布,重庆码头的水运极是便捷。向东,沿了长江,直达湖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等地,出得扬子江,便是滔滔大洋,通联世界。向西,通过长江、嘉陵江,更有其它众多支流,沟通四川各地,以至贵州、云南、陕南、甘南。
这重庆,真真扼着川东水陆要冲,锁喉之地哩。
占着水运之便,重庆府甚是繁华。而这繁华之中的特别繁华,便是朝天门码头了。
停好船,上得岸来,沿着青石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放眼望去,江中泊着无数的航船。敞口船、竹篷船、江划子、沙底船,尖头舳……各色各样,拥挤而凌乱,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码头上,成队的搬运工,背背客,熙来攘往,行步匆匆。一些打零的棒棒客,则在船与船人与人之间,穿梭往来,眼光四下里盯睃,打量着,寻着主顾。
结成队列的背背客,分属于不同的帮口。帮主与主顾谈妥生意,再招呼着背背客们,或装或卸,事后,由帮主发给酬劳。几个穿着长衫的人,站于岸边,或袖手旁观,或指指点点的,便是各帮口的小头目,负责现场的指挥调度。
所有这一切,都显示着这个长江水运码头的繁盛。
这朝天门码头,可是于家走商的重要支撑点,货物集散地,绕不过去的。于家的船队,络绎往来于此,卸下缅甸玉石藏地皮毛云贵药材,再装上泊来的各色洋货,洋布洋油洋火洋碱什么的,送往内地。
走商,哦,其实就是长途贩运,必须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这白道方面,勿须多说的,成都将军管家的亲家,这金字招牌儿,四川官场的哪个人物,谁敢招惹?
黑道方面,情况就复杂一些了,得按了道上的规矩来。朝天门这地盘,属于冯什竹舵爷管着。
冯什竹,重庆巴县人,会得一身武艺,年少时混迹街头,为人最是豪爽,结识了一些街娃,渐渐地,积攒了些许人脉。官场上,也颇得人缘儿,便是重庆府衙,也是频繁出入的。
冯小哥儿,人又长得帅,很得淑女欢心。不知怎地,知府老爷的二丫,竟爬到冯小哥儿的床上了,投怀送抱了。
有了知府丈人作靠山,冯小哥儿混得很是顺风顺水,四十来岁,做到了义字袍哥树德社副社长,重庆义字袍哥总社社长,往简单直说,重庆袍哥的舵把子大爷。
天下袍哥是一家,这么,不过台面子上的官话。冯什竹与于慈恩两位舵爷,关系非同寻常,却是因着利益上的纠葛。
于老舵爷能弄来上好的“缅土”,冯舵爷呢,能弄来洋人的枪跑。缅土是供给百姓,枪跑么,只有成都将军府衙门需要。
听得门房报称,三河于舵爷来访。冯舵爷蹭地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叉叉地迎到门外。
见过面,行过礼,寒喧过后,冯舵爷在前带路,于舵爷紧紧跟随,径向后山行去。
半山坡,一幢农家小屋,典型的川东四合院结构,寻寻常常,并不打眼。入得屋来,哇噻,内部那个摆设,可就非常人所能想象。
这隐于山腰的农家小屋,平常是不启用的,只有贵宾,特别的贵宾,蓬门今始为君开。
四个青年后生,轻手轻脚的,开得大门,待客人进去,再轻手轻脚的,关上大门。
宽宽敞敞的院坝,左右各有两间宽敞明亮的大屋。这屋,专供会客闲谈,喝茶吸烟。推开竹编窗帘,朝天门码头和附近街景,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冯舵爷把于舵爷让到上座,笑眯眯地问:来上两口?
大户人家都辟有一屋,专供来客吸食大因,一应设施很是齐全,一般还养有专门的丫头侍候,这在当时,是很尊贵的待客之道哩。
于家历代人都不沾染这玩意儿,也不允许家人或仆妇沾染。
品茗却是可以的。便有四个容貌姣美的年轻丫头,献上碧螺春,侍立于旁。
冯爷挥挥手,四个丫头屈屈双膝,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听得于舵爷谈及来意,冯爷接了话题,侃起来。
哦,洋货,洋人,都沾着个“洋”字儿,咱就从洋教说起。
第二次牙片战争后,大清朝被迫签订了《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除了巨额赔款、割让领土、开放通商口岸外,还被迫归还教堂,允许洋人在内地传教。
1862年,在川法国传教士,拿着这两份条约,要求清廷退还川东四所教堂,并进一步要求将重庆城内的长安寺改建为重庆总教堂。
消息传出,引起重庆绅商强烈反对。德高望重的重庆士绅刘春洲等九十三人,联名上书:“百姓以长安寺历唐宋元明,俱为祀庙,内设文昌、武圣、吕祖神像,并丈六铜佛三尊,向为川东三十六属居民拜祷之祖山,忽为改造,众情哗然,势各不相下。”
清廷害怕引起衅端,令四川省府尽快将长安寺交给天主教会。法国传教士李约瑟,拿着清廷文牒,强行拆除长安寺,修建真原堂。川东三十六民团保甲暨八省会馆首事办公地,均被逼迁出。
不久,李约瑟升任川东教区主教,又扩建真原堂为主教堂,侵及附近民产民居,激起民愤。
1863年3月,上千团勇和群众,将天主教最大的真元堂及教堂医馆捣毁。教案发生后,李约瑟通过法国驻京公使,向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类似于现在的“外交部”——施加压力,索取巨额赔款。清廷指令成都将军、署理四川总督崇实火速办理。崇实便立即将川东道吴镐撤职,并采取措施防止事态扩大。
最后,法国主教李约瑟与重庆绅商,于1864年达成协议:由重庆八省会馆赔偿教会白银20余万两,法国传教士另择地建堂,长安寺转给八省会馆,做办公之所,对打教者也不予深究。
这赔偿白银20余万两,最后都被摊到了商会会馆及绅商士民的头上。
这便是第一次重庆教案了。
刚刚不久,又发生了民教冲突,便是第二次重庆教案。
1885年冬,美、英传教士分别在重庆鹅项岭、凉风垭、丛树碑购地建造教堂,士绅赵昌勖以其压断地脉有伤风水为由,联名呈请巴县县令制止建造教堂。县令大人却采用“拖”字诀,对士绅的请求不置可否。
适逢重庆府武童生府试,便联名启事。
冯什竹递上三张启事。
第一张:“渝城鹅项颈,为咽喉重地,…以后工人敢为洋人修房,除至院考打坏洋房外,将工人那(拿)起沉入河内。”
第二张是编的顺口溜: “大清国主万万年,洋鬼子串谋难尽言,若不急早梭回去,叫汝草命困深渊。”
第三张呢,《无名揭帖》,所写内容,则是相约起事。文曰:“归邪归正,师出有名。肇造天地,出于何经。明后两日,斩草除根。要我不打,家贴君亲,合邑人等,大家齐心。为国除害,死者冤伸。”
1886年7月1日,数百武童生,带着数千民众,将鹅项岭新建教堂全部捣毁,随即冲进城里,打毁凉风垭、丛树碑两地教堂及城内其它法国教堂,烧毁教士住宅。
7月2日,愤怒的民众继续在城内拆毁教徒房屋,对象多为“殷实富家”。
家住杨柳街的教民罗元义,事先得到消息,便在家中藏着打手。打教群众前来拆房,罗元义指挥教堂卫队开仓射杀,当场死11人,伤22人。
此举更是火上浇油,激起全城民众更大的愤怒,并向周边地区迅速蔓延开去。巴县、大足、铜梁等川东各属州县民情汹汹,民教双方皆聚众械斗。焚毁铺屋400余家,重庆城内及附廓美英法教堂、洋房、医馆全毁。
7月25日,南川、綦江民团攻打重庆白果树神学院,双方有较大伤亡。
1886年8月13日、23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连下两道上谕,严令川督查办。刘秉章委派候补知县唐翼祖、罗享奎前往查勘,会同川东道、重庆府、巴县各地方官员同法国驻渝领事、主教商议赔偿合约。
1887年1月11日,各方议定赔款合同,法国22万两,美国2.3万两,英国1.857万两,总计白银26.157万两,所有赔款俱由川东道筹集。
1月15日,川东道奏报重庆教案人员定案情况,罗元义、石汇处斩枭示,吴炳南、何包渔秋后处绞,余犯或杖责枷号,或饬通缉、
12月21日,省东道、重庆府、巴县与重庆都督府联衔告示,宣称重庆教案现已议结,鹅项颈等处地产已赎回,“永作官荒,不准修复”,今后修建教堂“不得格外华丽,”“以免骇人观瞻,致扰物议。”
这二十六万多两白银赔款,最终也摊派到了川东道绅商士民的头上。
冯舵爷的陈述,满是浓浓的失望和愤慨。
两次重庆教案,均发源于巴县,也就是冯爷的老家。其中的过程,他也有所介入,甚至直接参与了策划和组织。
这冯什竹,本是从社会最底层爬上来的人物,对小人物们的生存状态极为了解。西方教会的为所欲为,得寸进尺,入教教民恃教逞强、欺良霸善,种种不法,深深地刺激着他并未泯灭的良心,本希望通过打教这种极端的手段,引起朝廷的重视,多少能为国人主持些许公道。但是,两次教案的结局,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从心底里泛起对朝廷的失望,并且这种失望将在今后的生活中越来越加重,以致于后来,干脆舍了身家性命,投身于辛亥革命,革起清廷的命来。运他所统率的重庆“义字堂”袍哥,成了重庆独立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是后话了。
重庆打教,手下伙计是报告过的,只是,没有冯舵爷讲得这么细。
老爷子半天作声不得,心底下却犯了嘀咕:
洋布洋油,洋火柴洋胰子,都是个好东西。这洋人洋教,为甚就不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