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40节 众议洋教
于舵爷,蒋望山,王半城,三个聚在一堆,三河县的事儿便定了一多半。
只是今日所论,很是有些棘手。
于慈恩:“今日上午,刘知县找我去了县衙,李若瑟逼他得急哩,问我讨计。”
蒋先生:“我这里么,不比你少烦。哦,就昨日,刘知县缠我半日哩,也是这洋人洋教的事儿。”
王太爷:“我哩,更烦,更烦。刘裕谦那厮,天天的缠,天天的缠,缠得咱老王觉也不宁,饭也不香。”
于慈恩:“大家知道的,重庆教会李若瑟,盯上了咱三河县,所谋已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听刘老头儿说来,这个天主基督的,专教人学坏,不做人事儿,惹起许多的事端,自是不愿他来的。但上官压迫得紧,抵挡不住,计无所出,徒呼奈何。”
王太爷:“这基督教义不敬天地,不礼神明,不奉祖先,不孝双亲,真不是个东西,岂能容它进我三河?”
蒋先生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片儿:“我这里有张揭帖,念与大家听听哈,咳咳,这个,蛮夷之人,毫无廉耻,不讲礼仪,不修正道,子淫其母,兄淫其妹,父奸其女,翁奸其媳,黑夜摩着,便是夫妻……大家听听,可耻之至,可恶之至,简直天理难容。”
于慈恩:“我这里也有一帖,上次重庆之行,冯舵爷交与我的,我也念念。海禁大开以来,泰西传教通商,不应欺凌乡党,不应侮弄朝堂,不应袒护教民,不应摇荡边疆,剪灭孔圣正教,竟尔败坏五常……”
于慈恩抖抖索索地又摊开一张纸条:“哦,还有一张,《无名揭帖》:改邪归正,师出有名。肇造天地,出于何经。明后两日,斩草除根。要我不打,家贴君亲,合邑人等,大家齐心。为国除害,死者冤伸……”
王太爷:“有句顺口溜儿,刘知县念给我听,我便暗记于心了,说来大家听听:大清国主万万年,洋鬼子串谋难尽言,若不急早梭回去,叫汝草命困深渊。”
蒋先生:“我朝自1842年北京教案始,记录于案的就不下千。那些个教士教民,胡作非为,血案连连,触目惊心啦!”
王太爷:“据我所知,大的如1870年直隶教案,1872杭州教案瑞昌教案,1875年九江教案,1876年武昌教案,1881年北京演乐胡同教案,1881年济南教案,1886年镇江教案,最近的重庆教案,清远教案,桂平教案……哎呀,太多了,太多了,我都记不全的……”
一众人等听得毛骨悚然,唯这小娃娃于信达,看着三位太爷爷言辞愤愤,口沫横飞反倒掩了小嘴儿嗤嗤暗笑。
蒋先生盯了于信达:“呃,小不点儿,你说说,你说说。”
于信达:“嗨,你们大人家家的,说的又是些军国大事儿,怎有小孩子插嘴的份儿哟。先生,求求你老,别把孙儿架到火上去。”
于慈恩一楞眼:“臭小子,蒋先生让你说,你就说噻,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咋的?”
于信达扁扁嘴:“爷爷,我说了,你老人家可别打我屁股哟。”
于慈恩把眼一瞪:“嗬,讲起条件来了嗦!说得不好哩,你这小屁屁,可能免不得打,嘿嘿,若是不说哩,你这小屁屁,肯定免不得打。”
王太爷也鼓励道:“快说,孙儿快说,有王爷爷我哩。”
于信达装作很无奈:“说就说,谁怕谁哩。我在成都府就学那时节,也听得一些故事。”
众人都静了声。
于信达:“成都府的大街小巷,都曾盛传一件事儿,说,有个百姓,在四圣祠街礼拜堂地板下,发现一个幼童,状类痴迷,鼻内有黑药,周身绵软,口不能言,…令其写字,大致可辨。据写,年十三岁…初四日下午,洋人将伊扯进福音堂,两手捆吊,口鼻内灌以黑药,遂不能言,等等等等。”
蒋刘氏:“这孩儿,怪可怜的。后来呢?这孩儿,后来呢?”
于信达:“后来,嘿嘿,后来,成都府衙派了侦探,终是查明了过往,不过是个街混混,闲得心慌,编造了这故事,只图一乐。”
蒋先生瞪大了眼:“编的?这故事,编来图乐的?”
于信达:“嗨,这事儿,府衙有案底在的,小孙儿敢胡言乱语么?”
于信达:“有本书儿,名作《辟邪实录》,书中一图,旁有文字,说,洋人把女人弄到一张台子上,赤裸了下身,一个男子拿着小刀,要将这妇人的肚子剖开……”
王老太爷:“嗯哪,嗯哪,《辟邪实录》这小册子,我曾观过的,其中确有此图,旁有文字……难不成,这图这文字,也是闲汉吃饱了没事干,编来哄人的?”
于信达:“图画的那个事儿,真的,旁注的文字,却是当不得真的。”
蒋先生:“此话怎讲?”
于信达:“图中的妇人腹部高隆,赤了下身,仰面而躺,是在生小孩儿;旁站洋人,手持小刀,是在剖开孕妇之肚,取出腹中的小孩儿。原来呀,这图画的,是西洋医生在帮助孕妇生产,这在西洋医术中,是很常见的手术之法,谓之剖腹产。嘿嘿,那个旁注文字,却曲解为杀妇取乐。你说你说,这事儿,找谁说理去?”
蒋刘氏:“剖腹之术,稀奇,稀奇!只是这个划开肚子,取出孩子,这个这个……剖腹之术,不好理解,不好理解。”
蒋先生捋着胡须:“嘿,你个老娘们儿……哎哟哎哟,轻点,下手轻点……古有华佗,为曹操开颅取瘤,这个剖腹取孩,自是好理解的。”
王太爷:“说到《辟邪实录》这册子么,其中还有一图,画着一个洋人,左手持刀,刀尖鲜血嘀嘀哒哒往下滴,右手举杯,杯中盛着鲜血,正张了大口,把杯中鲜血往嘴里倒。这事儿,不知信儿可为我等解惑否?”
于信达哈哈大笑:“王爷爷,你知那杯中之物,可是何物否?”
王太爷:“何物?还有问么,自是人血噻。图旁有字,说这西洋之人喜食人肉,喜喝人血,这事儿,可是能编能造的?”
于信达:“王爷爷呃,你上当啰,上当啰!那杯中之物,鲜红鲜红,乃洋酒也,西人常饮的葡萄酒。”
王太爷瞪大了眼珠子:“洋酒?葡萄之酒?”
于老爷子:“孙儿此说么,我倒可以作证。咱国人所饮,五谷酿造,是谓白酒;洋人所饮,葡萄酿造,其色鲜红,味甜醇厚,洋人极喜的,便是我吧,每晚睡前,都得整它一杯!”
蒋老先生却是盯了老爷子,喃喃道:“其色鲜红,味甜醇厚,洋人极喜……甚个东西呢?总得谋个法儿,品它一品。”
于信达直向老爷子眨眼睛,道:“这洋酒,呸,不说也罢,呸呸,酸酸的,醋醋的,怪死难喝的,哦呸呸!”
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哦,原来这是洋人喝洋酒,并非人血。”
于信达:“由此观之,那些个挖眼啦,剖心啦,将小孩入药啦,十之八九,都当不作真的,不过是有些人编了造了,哄人的玩意儿。”
王太爷:“照你这个说法,这洋人洋教是个好东西啰?”
于信达冲王太爷笑笑:“老爷爷,你这话可是冤了孙儿了。孙儿的意思哩,这洋人,这洋教,咱们实在知之甚少,难免就被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蒙骗了。”
王太爷:“道听途说?嘿嘿,那个重庆打教,那个大足教案天津教案,难不成都是道听途说,编了造了来骗人的?”
于信达:“这些个民教冲突,自然是真的,但其起因、过程,却也不缺夸大其词。”
蒋先生:“夸大其词?信儿举个例子听听。”
于信达:“就拿揭帖来说,哦,蒋先生刚刚念过的,帖儿说,这些个洋人呀,极不人伦的,子淫其母,兄淫其妹,父奸其女,翁奸其媳,黑夜摩着,便是夫妻。嘿嘿,就这帖儿,便多有不实。”
王太爷:“怎就不实了?”
于信达:“其实呀,西人对女性,极是尊重,视其为崇高而圣洁的化身。譬如吧,基督耶酥之母,名作玛丽亚,被尊为圣母,入在拜祭第一位哩;再如,玛丽女王,伊丽莎白女王,都是女子为帝,统着一国之民的,高贵得很,尊崇得很。”
王太爷:“啥?啥?女子为王为帝?”
于信达:“是嘞,是嘞。那西洋诸国,女子为王为帝,女子承继家业,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再有,西人实行一夫一妻制,比我们中国的一夫多妾,实在文明多了。”
王老太爷不高兴了,黑了脸色:“信达,你这话,就有些不中听了哈。一夫多妻咋啦?咱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这么个规矩,到你这里就不文明了?”
于信达醒悟过来,这王老太爷可是讨有五六个小妾的,自己只顾信口开河,没想到,戳到了王老太爷的痛脚上。
于老爷子见自家小孙孙吃瘪,忙忙地出来站场:“嗬,你个老家伙,咋啦?你讨有小妾,咱就没讨过小妾?跟小娃娃计较,可是显着能了,咋的?”
于信达:“嗯,这事儿,怪不得王爷爷的。总之哩,关于这个洋人洋教,国人道听途说的居多,不一定都能当真。”
蒋先生:“刘知县给吾说,重庆教会图谋征地建堂,传播基督之教,派了谈判专使,便在这一两天内,便会到咱三河。于这事儿,可是如何对付?”
三位太爷聚在蒋府,所议的根本,便是与重庆教会谈判之事,欲要拿个章程出来。议来议去,却是越议越糊涂,谁也没个主意。
眼见得冷了场所,众人教把眼光盯了于信达,那意思,分明是要听听这小娃娃,可会出个主意。
小孙孙两手一摊:“嘿,你们看我做甚?我可没甚主意哈,老盯着我做甚?让人碜得慌!”
蒋先生:“说道这个洋人洋教的事儿,唯你口若悬河,怎就没个计较呢?”
小孙孙耸耸肩:“先生呃,徒儿确实没得主意。”
于老爷子:“嘿嘿,没得主意?两坛子花雕老窖,哦,还有,那些个西洋红酒,你倒主意多多,于今对付洋人洋教,你便推三阻四,没得了主意?你个瘪犊子的,可是一身的皮子痒痒得紧?”
于信达正了脸色:“实说与爷爷,咱先前所议,不过也是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不一定都当作真的。于这西洋基督,于这重庆教会,咱们都是两眼抹黑,哪里来得主意?”
蒋先生:“嗨,眼见得洋教的谈判专使,便在这一两天内,咱总得有个对付噻!”
于信达:“谈便谈噻,难不成咱大老你爷们的,竟被一泡尿憋死了?”
蒋先生:“信儿这意思,可是教咱先谈着来?”
于信达:“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咱哩,先见见这法人的专使,谈谈,嗯,谈谈,摸摸他的底儿。”
王太爷:“好,咱就先与这洋教士谈判一谈判,看看他兜兜里,到底卖着怎样的狗皮膏药。”
于老太爷一锤定音:“在咱的一亩三分地儿上,这洋人洋教,难不成还反了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