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悄地流逝着,危险悄悄地接近着,整个寿华城依然如故。夜里,一切都那么安静。
札罗回到了东城营地,这是葛阗给窫窳寨安排的驻扎点。窫窳寨几个头目迎了出来,为首的是卫皓。三十年前,就是这个老头子把自己从烈火中背出来,一路逃亡,到达数百里外的三天子鄣山——千里内『毛』贼蚁聚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个老头子,我死在这个城堡里,也就少了许多烦恼。札罗阴沉着脸,坐在帐中首座,十个小头目分列左右。左下首坐着卫皓,右下首空着一张椅子——那是为窫窳寨另一个元老、札罗做强盗的入门师父冲皓而虚设的。
“我出去一下,你们好生看守门户,卫公帮我安抚窫窳。”
札罗大步走向后帐歇息处。卫皓跟了进来:“公子,今晚……”“不用说了,我自有打算。”札罗的独断让这个把他抚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复杂的情感。在无人处,卫皓至今以“公子”称呼这个主子。他希望这个“公子”能够光复老主子的事业,重新君临寿华城。但在内心深处,这个主人也是他在强盗窝里从小看大的孩子,他有一种对孙子般的感情,今天这样独断,他不自觉地有点伤心。
“或许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罗想,“要我来做这个城主,到底是我热切些,还是他热切些?”
靖歆吩咐下人:“我要静坐,今晚切勿打扰。”然后门上闩,人上床,点一盏灯,放在脚边,把真气运转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楼,突地咬破舌头将血向自己的影子喷去。噫!那影子竟渐渐伸展,越变越长,越变越淡,终于几不可见。
靖歆将元神附在影子上,从门缝中穿了过去,沿着墙,顺着壁,经过七个转弯,从一道关紧的门缝中迅速穿了进去。门里面羿之斯端坐着;江离倚靠在几上,懒懒的;旁边是有莘不破,追问着日间的疑『惑』。
“还好,没有错过。”
金织的门紧闭着,隔壁石雁的门也紧闭着。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异。
一条汉子在月『色』中慢慢走近,在这两道门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稳而轻凝。一身布袍下,掩抑着不知多少活力。
金织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破鞋,石雁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绣鞋。这么晚了,还有生意?汉子没有说话,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走近,突然发现墙角窝着一团脏东西,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男子。他望着绣鞋呆了一呆,转身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坐下。
石雁的房间遮得很严,但仍漏了些春光。或许连羿之斯都不相信,那个胆敢围攻他有穷商队的大盗,此刻正坐在一个『妓』女的门边等着。
沙的一声,金织泼出了一盆脏水,眼睛也不看一下,便关上了门。没有泼远的一小股污水慢慢流向墙角,流到了札罗脚边。这个强盗伸出脚踏住,污水便改了一个方向,向他身边那毫无知觉的男人流去。
风很难闻……
如果当初命运的风没有转向,他札罗将是这座寿华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个开业的英雄,他父亲是一个守城的男子,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没志气的花花公子罢了。如果他能顺利在这座城池统治下去的话,用暴力维持了四十年的和平,将会酿出腐烂的美酒和叛『乱』的火花。
“对于这?都市小说座城堡,我师父告诉我的并不多。整个事情,还要从那场天劫说起。约一百年前,雷火星云从天外飞来,落在我们现在称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圆夷为平地。据说,这样的灾难每百年就会有一次。”
“那也只限于大荒原啊,离这里很远啊,少说还有百来里。关这座城堡什么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但却不是受灾的全部。以那大荒原为中心,千里之内都有赤火流烟。不知什么原因,千里方圆内唯一没有受灾的,只有寿华城这块地方。”
“那我们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问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么?”
“怪兽。天!你是说它们在天劫的时候为了避难会往这边涌!”
“对了,这就是妖『乱』。”
“那些怪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沉睡的怪兽。”
“台侯,大荒原有没有厉害一点的怪兽?”
“厉害一点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羿之斯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厉害一点的没有,但是很厉害的怪兽,倒有一头。听说已经睡了几十年,每次行商,我都尽量离它活动的地方远一点。”
“真有那么厉害?嘿嘿,刚好我试试拳头。”
“别说你的拳头,只怕连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羿之斯叹了一口气,“我只愿它永远不会醒来。”
札罗坐在屋檐下,从袍底『摸』出一壶酒,一只杯子轻酌淡饮。其实,他也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在这静静的夜里,陪着一个废了的男人,寂寞地看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个火光四起的晚上,他临死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有穷之海……”等话。说的人是临终呓语,模糊不清;听的人是纨绔遭变,手足无措。所以当初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年潜心苦思,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在一块传家的龟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无意义的一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两天之后。联想起亡父的话,他推想:这两三天寿华城应该会有一次大变故,而有穷之海则是这次大变故的一个关键。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要夺回城池,完成卫皓一直向他灌输的宏愿,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札罗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尔有血丝般的幻象,陪伴着暗红『色』的月亮。
札罗很小就离开了这座城池,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池。虽然丧失了属地家园,但当时他并不在乎,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过程中被冲皓抓到了三天子鄣山。十年过去了,他由一个小杂役,到一个小强盗,再到一个统一了三天子鄣山的大强盗。他以降服窫窳起家,聚集了数十个人,在冲皓的扶持下,杀了东岭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孙,合并了三家盗贼,拢成一个大盗集团,成为臭名昭著的窫窳怪札罗。
不过,强盗始终不是札罗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当初卫皓能够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买一栋小楼,隐藏在市井之中,没事的时候,养些珍禽异兽,种种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往违心的方向推。
他和窫窳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窫窳,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人,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寿华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我有个疑问。”羿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有穷——甚至商国,都将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商国”两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商王都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钦原界线和有穷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
“钦原界线虽在,但有穷之海却已失去,这……”羿之斯说着,忧形于『色』。显然,对于江离所说的天劫,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商国能人辈出,这一代商王更得到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扶持,有穷既然是商国属国,想来他不会袖手。”
“大人物……你是说,成汤王的宰相伊尹么?”
听到这个名字,目空一切的有莘不破也忍不住心头一震。
江离点头道:“不错,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旷世名相。”他说起伊尹时,心中也不禁一阵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达到那个境界?”
羿之斯听他提到那人,也释然:“不错,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他说完目光一扫,发现有莘不破听到这个名字后马上低下了目光,神『色』奇怪至极。
夜很静。石雁的门还没开。
札罗『摸』了『摸』早已饱经风霜的脸。即使是『摸』脸这个动作,也早已经丧失了二十年前的温柔,只剩下强盗的粗鲁。二十年前,当这张脸还很清秀的时候,他的强盗师父冲皓一刀下来,便让这张公子哥的脸多了一道疤,从此他的脸便一步步向凶狠蛮横的趋势发展。他的『性』子也开始像脸一样发生了变异。他要变得强大,只要变得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强大,他就可以自由地以自己的个『性』行事了——当时他这样想着。但当他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冲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这个老强盗和卫皓这个老仆人一样,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强盗徒弟充满了期待。所有的盗众对他们成天恶狠狠的窫窳首领也满怀憧憬。札罗发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对这种期待和憧憬的满足上。他必须让这些人感到有希望,这些人才会跟着他,才能构筑起一个盗魁的强大。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灵遗忘在窫窳身体的最深处。
静夜里,这些东西又在异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当札罗沉醉在一个『妓』女的房间的墙角时,江离正继续讲着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师父和寿华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数面之缘。四十年前,他向我师父借了一件东西,当时订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刚到,这位城主就遭了下属的篡弑。在烛阴阁,只找到了一个烧不坏的玄铜匣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应该不错。”
“到底是什么?”
“是一颗没有长熟的不死果(《山海经》中的神奇果实,秦始皇也曾派人寻找过)。”
靖歆远在自己房间的身体陡然剧震。不死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个长生的梦,眼见已经触到了边缘。
这个年轻人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不死果?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但这些问题眼下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叫江离的年轻人无知到把这个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
“是……”
房间里第四个人影,越来越浓,越来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