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雨打芭蕉的萧瑟,就不能体会怆然涕下的哀怨,没看过日落西山的残景,就无法感受时过境迁的惆怅,我祈求上苍,送我一阵风吧,让尘埃远去,浮华远去,我愿做个无根的浮萍,去流浪漂泊,天角白茫茫的一片光亮,那定是漫天飘零的风信子在为我祝福,我并不孤独,别离了,就不要重聚,君子兰淹没在了竹海,朋友,毋言再见,后会无期。
——摘自苗俊的心情随笔《道诀别》再次见到寸金是在七月底的一次周六,那时候,窦泌成为了我的学生,我时常会给她讲一些学术性的问题,心血**的时候,我也会做一些民间的小手艺给她看。
“苗俊,你做了手脚。”
在看我折纸人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评价了这么一句。
“小姐。”我哭笑不得:“手艺手艺,做得就是手脚,你懂吗?”
“哎,那你会编草鞋吗?”她忽然间问了一句。
“我可是会编草鞋的,”她说:“这可是真功夫,你会吗?”
我完全懵了地听她说着她所谓的功夫,有时候,我真服了她,什么词儿都会被她用的这么天马行空,你要说她不对吧,又好像有那么点儿对,你说她对吧,她好像又从来没用对过。
“小瞧我?”我只好哈哈着冷哼:“上草。”
很快的,我编好了第一只草鞋,又很快的,我编好了第二只草鞋,我就这样一直编一直编,就在我编到第五只的时候,她抓狂地制止我:“够啦够啦,我再也不敢小瞧你了。”
“苗俊,你看这样好不好,”她不知死活地问:“以后周六咱不上课了,改编草鞋好了。”
我弯起两根指头使劲儿在她头上大大地弹了一下:“编你个头,上课都不收你费了,你还得寸进尺了你,去,把《归去来兮》给我抄三遍。”
窦泌每次来我这儿基本上都只上半天课,我时常骂她懒惰,可她却振振有词地说:“我也想勤快,可是读书一勤快,劳作就得懒惰了,我还得赶着编草鞋呢,没草鞋呢就换不开吃的,没吃的,你又怎么指望我能学好呢?”
说是这么说,不过那天,她还是待到了傍晚。
“我送送你吧。”我说:“天晚了,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
“不用了,我长得很安全,谁要是让我不安全,那他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她向我摆摆手,一蹦一跳地就跑远了。
“苗俊。”令我诧异地是,寸金从小茅屋地后面走了出来,望着窦泌远去的身影,他坚定地对我说:“教我编草鞋吧,我学了有用。”
“你站了多久了?”我愕然,而他却仍然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山道,怔怔出神儿。
我走到他面前,摊开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问了句:“我可以教,可是这女孩儿家的活儿,你学去了有什么用呢?”
“她需要,就有用。”他说:“只要她有需要,那就有用。”
我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她是他眼中的星火,是他所心之所向的永不磨灭的光,老实说,窦泌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所有人去爱,无论这爱,是为着友情,还是爱情,她都值得。
就这样,每个周六的上午我教窦泌功课,而下午的那一时间段,我就会教寸金编草鞋。时间是他定的,因为他不想让窦泌知道他为她所作的一切。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我问。
“她不能知道,如果她知道,这么些天来的心血就会白费。”
他举起一双编到一半的草鞋,欣慰地说:“只有不让她不知道,才能对得起我的知道。”
有时候,他编得很赶,我时常想插手去帮帮他,可是他都一口回绝了。
“不用,”他说:“这是我对她的心意,我不想假手于人。”
那段时间,是我和他处得最长的一段时间,我后知后觉,他其实并不是一个话少的人,只要一聊起窦泌,他就可以滔滔不绝。
“知道么,”他说:“她是一个好姑娘。”
“你晓得她么。”他常夸她:“不是一般的聪明伶俐,不是一般的惹人怜爱。”
我常常坐在他旁边听他一个人说,虽然搭不上几句话,可是我心里还是很欢喜。唯一聊得比较长的一次,是讨论窦泌在学术上的天马行空,我跟他说,窦泌是个很笨的丫头,她常常会用错成语,造错句,也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说一气,让作为老师的我十分头疼。
“你认识她多长时间了?”他避重就轻地问。
“不长,”我说:“也就百来天吧。”
“那就是你还不够了解她,认识久了,你会发现她其实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只是开窍开得比较晚而已。”他为她辩护,我倒愿意相信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只是开窍,却未必开得晚,因为18岁的窦泌,情窦初开了,而她心意的对象,不是寸金,也不是寸草,而是我。
就在7月底的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城里,我是准备去做变性手术的,我想,我应该创造一个资本,去争取一下寸金那一整颗挂在窦泌身上的心。
窦泌来送我,一副憋着一肚子话的样子。我匆匆地与她告别,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诚心诚意对我的情敌。
不知道是她隐藏得够好,还是我太笨,我其实一直都没发现她对我有意思,直到车开出去没多远的时候,她折了回来,为了拦下我,而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滚了山丘。
“苗俊,带我走,带我走。”
她不停地对我说着这一句话,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忽然间才明白,原来她喜欢上的人,是我。老实说,我慌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喜欢的人所喜欢的人,竟是喜欢我的,而我想不到的事儿,偏偏又这么戏剧化的发生了,它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睡,”我警醒她:“千万不要睡。”
我抱着她拦下了一辆货车连夜奔赴城里的医院,她就这么虚弱地依偎在我怀里,脸上也挂满了不安。
“苗俊,不要丢下我,千万不要丢下我。”
这是她晕过去前说得最后一句话,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打定了注意——我要守护她,纵使我不能爱她,我也要替我心爱的寸金守护她。因为寸金爱她,所以我必须爱屋及乌。只是,我不会放弃变性,这两者并不冲突,况且我这么做,也算是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次向命运借来的,做女人的机会。
我想好了,我会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新生,我会用我的新生,去重新认识窦泌,还有我心爱的寸金。窦泌在医院里昏睡了两周,就在这仓促的两周时间里,我仓促地做完了变性手术。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你可以安心,没有瑕疵的。”
我如愿以偿地做了会女人,可要说没有瑕疵,那是假的,就在我去医院看窦泌的时候,我碰到了柳薪,如我所料,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和我谈分手难道就是为了她吗?”
她不吃惊,反倒挑起窦泌的话题质问我,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知道我负了她,可而今连个解释,我也给不起她。
“不要说了,你说再多我也不想听,我虽然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不会喜欢女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在的这一段时间,柳薪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我的下落,她也了解,我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这些日子她没少来看窦泌,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但她没有加害她,这是真的,但是尽管这样,也不能消除她蠢蠢欲动的敌意。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窦泌持续昏迷,她时常来病房里冷嘲热讽几句,最过分的时候,会喋喋不休。
比如她会怪我厚此薄彼,狠得下心丢下她,却狠不下心丢下窦泌,比如她会讽刺我优柔寡断得不像个男人,会说我做男人失败,做个不男不女的女人更失败,等等。
我欠她的,迟早是要还的,但不是现在,所以,我从未给她好脸色,尽管只有天知道,我的内心,是如此地愧疚不安。
窦泌醒来的那天,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那就是医院的看护,苗栗。
“我叫苗栗,”我说:“我是医院请来的看护,专程照顾你的。”
她四下张望,漫不经心地答了我一句:“哦。”
我知道她想找什么,只是她想找的,永远回不来了,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苗俊,但苗栗会是第一个苗俊的延续,我会一样地照顾窦泌,替我喜欢的那个他,守护好他爱的那个她。
缘来了,不辜负,情来了,不离弃,我要把一个健健康康的她还给他。
只有这样,我才能无愧于心地望着那个村里村外终如一日的月亮,夜掌灯,晚整眉,想着寸金憔悴的笑脸,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画上一轮悲痛,走上一世盈虚,那么,我付出的一切,就是比什么都值得的值得。说真的,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