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样短暂的,这花火一样不曾漫长的时光。
可我终究没能走完,
因为断了的红色高跟鞋,脚丫子和光溜溜的影子一样灰。
没有游云,
天空像是画笔添上去的,蓝得很假,
火鸟飞着勾勒的轮廓,灰一样要死的颜色。
我,睁着鲜活的眼睛,
那呼吸没有味道:死去一般地平淡。
老屋沉睡的地方,太阳向日葵一样燃烧,
手心里埋着那月亮,像破壳儿的蛋黄般裂开。
星光也碎得漫天,
暮色里浣衣的少妇,把深夜漂成了白布。
还是缺失,
水里煮起了石头,草里的小鱼儿磕掉了头,
河也这么哭泣,
我扯一朵乌云滑落山间,放手让忧伤:随风漂流。
——摘自窦泌的心情随笔《哀意浓》
天空是水笔画上去的,蓝得是这么干净的虚假。而我的生活假得一团乱,经过或未曾经过的回忆都是灰色的,晕染和烟灰一样孤寡的色调。
还记得那天仍是欺骗,苗栗就那样子以苗俊的身份离去,而我不愿醒着,宁肯那样子晕倒,因为真相残酷得难以面对。老实说,如果不是竺寸草那个可恶的家伙,我想一定会狠狠地一头扎进江里死去,可是他像个补了空缺的砖头,信誓旦旦地说着往后的日子里,他是想怎样地保护我,心疼我,爱惜我,我就开始死不起了。
那一刻,我忽然很舍不得想不开,因为喜欢看到他红着脸吻我时那傻不啦几的样子,我第一次觉得心动是两个人间冥冥牵扯的事儿。
而苗俊的离开,该是注定的。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称呼他,因为栗子不再是栗子,而那个他,该也不再是他。
记得谁说过的,有些念念不忘的东西,就在你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遗忘。我可以告诉你,苗俊不是个东西,但这绝不是在骂他。
确切一些地说,那可能只是情窦初开时,最为懵懂的迷恋,我想我喜欢他,就像喜欢寸金一样。但,那绝不是爱。
爱应该是我对寸草,也像寸草对我这样的,分分秒秒的牵挂,俗套点儿说,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果你懂我,就请竖个大拇指吧,因为能理清自己的感情,这于我,就像拿着蛋黄去煮月亮一样,真的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儿。
而最最不容易的还是原谅,我选择不去憎恨,就在大妞喝下农药自杀以后。死,真的是一件太过悲剧的事儿,而活着也太过痛苦,就像苗俊,也好像我一样。
寸金走得时候,大妞看着,却不敢出声,而那时候,哪怕江边远处,像花儿开一样,偶尔路过那么三三两两的人,又或是大妞像风吹唢呐一样,高高地叫上那么两三声,那么我太阳一样的哥哥,就不会因为这样的沉默,而在江里沉没。
类似地,还有苗俊,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他的过去,所以如果我没有清醒着晕过去,就不会听到他坦承地告诉竺寸草这样的不堪,和那样的不堪。
而我能记起的真的很不堪,阿本当着他的面欺负我,我曾一度憎恨他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肯迈出哪怕多一步的距离来救我只是现在,我终于晓得,他再怎么不堪,也只是因为他怕狗而已。
将心比心地说,我也有怕的,他怕狗就像我怕水一样,而张老爹不要寸草了,那略带不满地话,他有讽刺地说:“怕有什么错呢?”
怕是没什么错的,怕只有遗憾的,我同样遗憾去豆田之前的那个清晨碰到了窦秋波,更遗憾没有愤愤然地冲过去拦下她。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畜生,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驾着三辆小马车沿着土路飞奔,她看到我,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而当时,我只是很漠然地望着她绝尘而去,甚至连骂一骂,都不愿浪费气力。
而一切的真相,都像手指剥开乌云地,*裸地浮现在我去了豆田,碰到寸草将将知道,窦秋波才是真正的行凶恶徒之后。
她是去逃逸了,而我没能拦下她,这才是天大的遗憾,于老天,也是最大的不开眼。比较忐忑而有必要的是,我跟寸草说起了这件事,我以为他该骂天了,可是他只是用力地搂着我,很低声地叹息。
“总会开眼的,”他说:“天不会这么不长眼的。”
我想哭,原来这一个孩子气的大男孩儿,他承受的悲伤,远比我要多。
我始终没想明白,他是这么需要人安慰的,张老爹为什么舍得把他赶出门,而往后的日子,他该是多么草一样的风雨飘摇。
只是不知好坏的是,他终究脱变成了一个懂得掩饰的人,无论赤脚走多痛的路,他都嘻嘻哈哈地走过,忧伤牵强地跳跃在他略显苍白的笑容里,像一朵绽放在晴天下,却挥之不去的云。
“寸草啊~”
从张老爹家出来的时候,我曾建议问他:“不然,去找村长吧,让他重新给你过继一户好的人家。”
我当时呆呆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大发雷霆地训斥我说:“扯淡!”
又或者是昂起头,捶胸顿足地望着十里坡大叫:“不管他认不认,我就他一个阿爹。”
谁知他只是皱起眉头来捏我的鼻子,嬉皮笑脸地说:“不需要,我哪儿都不去~”我低着头回味他所说的一字一句,觉得哪怕他就是笑着,也是那么逞强的苦涩。
说真的,他从没有这么痛苦地笑过,这曾经最会笑的人,被折磨得忘了笑,我看着他俊朗的脸庞上,有遭了风霜的痕迹,那是本不该显露的苍桑,却过早地浮现在这年轻的面容里,如果变化能持续一个夏天,那么时光也会融化在这面目全非的畸变里,伴着他憔悴的心,一块儿苍老下去。
“我好怕~”
我哭着抬起指尖,轻轻扫过他掩盖着悲伤的容颜,心有不忍地问:“告诉我,你一个人,该怎么过,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过~”
“呵呵~”他脸上仍挂着嬉笑,没所谓地那么假。
“谁说我要一个人过,有空我会跟村长说的,我快十八了,所以有自己的决定,谁都不能左右我,因为~”
他轻轻牵着我的手,也看着我,是那么认真地说:“我要和你一起过~”
“寸草……”
我面有难色。
他轻轻招手把我揽过去,环住我的肩头讲:“知道么,我只有你了,如果你也嫌弃我,那我只好去睡土路。”
我抬起头去看他,难过地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知道这一定不是我最初期待地蜗居。
但,我还是答应了。虽说哈尼族的板房其实十分简陋,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拥挤,但我不曾觉得添堵,因为那空空荡荡的空间里,起码有一个温暖的他。
我知道,他要的不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需要有家的感觉,但我很怕他住不惯,所以门栓一直栓在门上,当我站在门口的时候,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拉上哪怕过多的一下。
“怎么?”
他和我一样站在门外,斜斜地倚在门栏上佯装酸着鼻子问我:“还不让进?”
“太简陋,”我说:“怕你笑~”
“哈哈~,又不是没来过!”
他听完以后就哈哈大笑。自来熟地把门栓抽到门边儿靠着,然后习惯性地开口就聊:“你家比我家好多了,你看看我阿爹,那房子收拾的哟,真他娘的欠收拾……”
他笑着笑着就僵了,我看着他好想哭,毋庸置疑的是,悲伤就像个漩涡一样,随便说一两句话,绕着绕着就掉进去。我铁青着脸去赌他的嘴,十分不满地对他讲:“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那就不说。”
他抓起我温凉的手,轻轻贴到他温热的面颊上。而眼里转着我从未见过的泪花儿,但脸上还是那种要强得不想哭的表情。
我忽然间也想哭,因为他要哭了,所以我不晓得怎么地,竟然也好像哭。
他见我一脸哀怨的表情,立马喊着泪花儿笑,我撅着嘴瞪他,他无奈地耸耸肩,唇像烫过的山芋一样辗转到我脸上亲吻。
“竺寸草你别闹了~”
我红着耳朵推开他,他笑着捧起我的脸说:“我一直很认真啊,你别不好意思嘛。”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凑近过来的那张好看的脸,忽然间真的不好意思了。
以前的我从来不曾这般羞涩的,但现在的我是如此害怕去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里,一直有一个不像我的自己,陌生地仿佛从未来过,却真实地活在一个只有他能看得到,而影子一样无形地折磨着我的地方,于是他把我看穿了,所以我后怕。
“我做饭去”
终究还是躲开了,我像老鼠一样夹着不好意思的尾巴灰溜溜地钻进了屋子,他也跟了进来,笑得跟什么似的。
但约莫是很小心地,那天的饭,我们吃得格外的安静,他就坐在我对面,连喝汤都没有太大的声响。
我和他一样,怕说错一些忧伤的话,想起一些忧伤的事儿,所以心照不宣地沉寂着,像两半碎掉的心一样,隔着一定地距离悄悄望着彼此,直到月亮窗户纸一样地模糊到了天上,我们才收拾着各自的碗筷,回望着彼此清晰的背影,和细细聆听着影子那头,夜曲一样安眠的踱步。
半夜的风是凉的,挡在风口处的报纸没有窗帘一样的飘逸,所以干巴巴地卷起,然后薄薄的毯子也就哆嗦。我无法入眠,因为风口的那头,他很自觉地蜷在了一把旧掉的长椅上,风是那么地大,而他盖的被子比毯子还要薄,我几乎都能听到螺栓在木屑里打架的声音,与几近坍塌的声响中,他战战兢兢地入眠,因为太冷,所以在梦里,都木然得忘了打颤。
“竺寸草……”
约莫是睡死了,他没有反应。我拽起了毯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把薄薄的,像暮色一样的温暖盖在他身上。他好像醒了,眼皮轻轻动了动,然后伸手用力地钳住了我。
“竺寸草?!”
我在他臂弯里不安地挣扎了一下,睁圆了眼睛问他:“你没睡啊~”。
“别动……”
他的眼睛夜星一样动人心魄,我真的没敢再动。
后来,有晚夜那般冗长的亲吻,他淡淡的鼻息有风一样温热的味道,在一个忘了时间的刻度,他松开我很低很低地讲:“梦里都是你,吓得我不敢睡~”
风听得到的,这是太过温暖的假话了,可是假得好甜蜜。和他不同的是,我是真的吓到,而且吓得不敢那么轻易地苏醒,直到他抱着我很轻很慢地放到硬床的边沿,我才不得不醒地摇头,不得不醒地皱起眉头,也不得不醒地,用一种比心跳还要忐忑的眼神去瞪着他。
“你……,你想干嘛啊?”
我紧紧地拽着自己的领子,一个手心都是汗。
“我想干的,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嘛~”
他哑着很低地嗓子,我红着脸跳起来,飘在风里的报纸也缭乱得心慌那般,冷不防地哗哗响。
“你可别想!”
我撅着嘴,不明悲喜地启齿:“我……我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准备什么啊?”
“准备……”
他睁着无辜得不知所谓的眼睛,我望着他,欲言又止地张不了口。
“哈哈哈~,你可想多了~”
他算是作弄到了,于是哈哈地大笑,指着那张浮萍一样摇曳在风里的长椅说:“瞧,那儿多冷啊,我冻坏了,你不心疼啊。”
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忿忿地控诉:“那是你自己要……”
“我现在肠子都悔清了~所以……”
他揉了揉鼻子,坏笑着讲:“我和你一起睡吧!”
“恶俗!”
我望着他,面红耳赤地冷哼。
“怎么是恶俗?”
他竖起四个指头,对着透风的屋顶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做梦~”
我骂他。
他很不要脸地讲‘那就一起吧’,然后很霸道地揽我到他怀里,没有多大会儿,就睡得死死了。
我的耳朵贴到了离他心脏最近的位置,听到了很均匀的心跳,而我自己的,却动得打鼓一样地响。我贼一样小心地抬起头去望他,看到窗口处透来的月光静谧地打到了他的脸上,那硬朗的轮廓,童话得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哦,这个小人一样的人,却从未做过小人一样的事儿,窗口的报纸脆弱得让风捅了去,他是那么贴心地,用健硕的背脊堵住涌动的严寒,而我可以那么安逸地蜷在他的臂弯里,又该是多大的感动。
“晚安~”
我看着熟睡的他,很轻地呓语,最后终于闭眼。
我相信,这就是安心,我能再安心不过地地躲在有他的幸福里,聆听每一分一秒的心动,悄悄地把满足,感恩地塞进呼吸里,等风弥漫。
黑夜悄悄走掉,我睁眼的时候,天已经白白地亮了起来,他也不在我身边,桌上有一张红红的纸条,上头有用土砖碎屑印上的几个土黄的小字儿:早安,蜜豆。我去找村长了,总是要说明不该再次过继的,他不会勉强,因为过了今天,我十八了,这是属于我心的决定,我说过,我会和你一起过,所以煮好豆汤庆祝吧,等我回来,就和我依偎着,一起变老好吗?爱你!
“这个竺寸草,真是多次一举~”
我腆着被晨曦烧红的脸,在纸条上轻轻吻了一下,埋怨声都变得棉花糖一样甜蜜。
然而事实是,那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他那么早出去,而到了那么晚了还没回来。中午煮好的豆汤,在夕阳偏西的时刻凉掉,我守在门边张望,手里编织着半个脚丫子大的草鞋,手指却被粗针头扎了好几下,于是深深地疼近心里去。
“是不是出事儿了~”
我吸允着指尖突突泛着腥味的鲜血,再也等不了地出了家门。
跑到半路的时候,碰到了很多人,像是约好了一样,聚拢到几辆被砸坏的车前,碎碎念地议论着些什么——
“哟,真惨啊~”
“就是啊,人也就算了,车这么好,给砸成这样,莫不是可惜的哟~”
……
我模糊着视线,不禁好奇地停下了步子走近,可看清的时候,却不敢再逼近。在那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停着十分笨重的三辆马车,我想我认得这些似曾相识的压抑的,不久前,这三辆车滚动着,碾过我身旁,不久前,车上有人朝我吐吐沫,然后车咬着轱辘,掠过我扬长而去的。
所以,这是窦秋波的车。
她回来了,这车路过的痕迹,都和她一样,看得人厌恶,甚至作呕。
“窦泌哟……”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这时候传入了耳畔,我扭过头去,将将看到村长狼狈地从车轱辘底下爬出来。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惨兮兮地爬着,直到浑身盖满灰的时候,他才拽住我的裤脚,很吃力地说:“秋波,秋波她……”
“不要告诉我她驾车回来的时候从山崖掉下去摔死了~”
我轻轻踢开他的手,向后迈去,然后环起手来,笑着告诉他:“真那样的话,我不要太开心才好。”
“窦泌~咳咳咳”
他气得咳嗽,然后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说:“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她,可是那些恩恩怨怨地能不能暂且放下,你看~”
他指着那三辆破破烂烂地,已经跑不动的马车,忧心得哽咽:“这是寸草砸的,秋波吓得跑回家了,他拿起车上一坛子白酒和火柴,就追着她去了,狠得不要命哟~”
“你说什么?!”
心完全没了一丝的安定,我知道,他该是拼命去了,为了她欠他的命,该是豁出命去了。
可是我怎么办呢?
如果他没命了,我该怎么办呢?
“不……”
我宁愿这不是真的,瞪着村长拼命地摇头,一个劲儿不肯罢休地问他:“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撒谎的对不对?!”
“没假的哩~”
他捶胸顿足,忽然间老泪纵横。
“寸草这孩子不知怎么搞的,发了疯似的要烧秋波,我想管管,可是这情势肯本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秋波,我的娃诶~”
他仰天长叹:“为什么那命,会这么地苦呢?!”
我望着这个无药可救的孤寡老头儿,他从来就是这么自私地爱着他最爱的那个孩子,而无情地放弃了与他无心关爱,却依然孝敬着他的最亲的人,好比阿妈,好比阿爸,甚至好比寸金。这都是曾经鲜活过,而今却窒息着逝去的生命,而纵容悲剧发生的人,竟然就是这个长不大的长辈,他孩子一样地,任性了每一个草率的决定,为了一个不值得疼惜的人而葬送了令我最最心疼的人!
“够啦!”
我再也无法容忍,很大气力地吼他:“是以至此,你怎么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护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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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为你藏得那么深我就什么都觉察不到,窦秋波身上背负了几条人命你比我更清楚,你说寸草疯,那窦秋波就是魔,她早该死,就该死,所以哪儿有命苦,怎么就命苦呢?!”
他吃惊地望着我,哑口无言。
我真希望他从此就这么做个哑巴,这时间干净的,就不会再剩下哪怕一丝一毫理屈词穷的辩护。
“窦泌~”
不远处,白大娘扒开人群,从拥堵的土路上挤了过来。
“总……总算找到你了,你快去劝劝寸草吧,我刚下来,她们、她们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当真?!”
我心一下子吊打了嗓子眼儿。
她喘着气儿,突然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千……千真万确,我劝不动,你快去吧,再晚……再晚可就真的来不……来不及了!”
“呀!着火啦!快看啊,村长家的屋子烧起好大的火啊!”
更突然的呐喊终究还是来了,不知是谁的一声吼,我愕然地回头,真的看到水沟对面村长家那隔得不曾遥远的板房蹭蹭地冒着火光。
“竺~寸~草~”
几乎是崩溃得叫的,可终究真的来不及的。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十里坡的时候,看到了担架和三三两两的乡村医生进了又出。我被堵在了板房的门外,看到那个面目全非得,早该死掉的人,如果不是那胖胖的体型还没走样,我是怎么都认不出,她就是窦秋波的。她终于死了,死得那么罪有应得。
可是我的寸草呢?
我的寸草在哪儿呢?!
“重度烧伤,活不了。”
“惨哪,那把他和那个女的一并拖出去吧。”
几乎是望眼欲穿的最后一瞬间,两个戴口罩的人小声议论着,抬着一个鲜血淋淋的人,和一副鲜血淋淋的担架走过我身旁。
而几乎是同一瞬间,我看了晕厥在担架上那个熟悉的眉眼,还有那微微入眠的笑,痛苦的神情,仿佛羁绊轮回里的数千年。
“寸草~”
像是要死的鸟,我已然绝望地朝着那涅白的白布单扑过去,仿佛有无数梨花雨打纷飞地,我泪如雨下。而今时今日的天,从不曾这般地灰的,像是回忆被扫帚扫过的,是那么清晰而黯淡的样子。不久前,我们还曾嬉戏,说好了要过像蜜豆汤那样平淡而甜腻的日子。不久前,还有一张字条,有过相邀地,跟彼此说好到白头。只是誓言,终究还是失言了,一场大火过后,什么怒火,什么文火,都大抵是灰烬那样,成为飘散在苍穹里的微粒——那心里挥之不去,想留下却终将离去的:尘。
“你醒醒哪!”
从未这么大声的呼唤过一个人,担架上的他像春末迟来的,那最后的苏醒,吃力地撑开了眼皮。他是那么气若游丝地笑,像飘忽的风一样,哪怕不经意的一瞬间,就会消失。
“小姐~,节哀吧,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哪,小姐~”
咫尺间的,那两个个带着白口罩,抬着白担架的人放下了虚弱的他。约莫是见惯了生死离别,所以是那么淡漠地想要拉开我,也是那么没所谓地说着那句残忍的节哀。
“你们干什么工作哪?!”
我哭着特没好气的大吼。
两个戴着同样白口罩的人用同样白得很没情绪的眼神相顾对视一眼,很机械地讲:“殡、仪、馆。”“去死!”
我像赶鸡一样地轰他们,生气而忧伤。
“神经病吧你~!”
他们终于走掉,寸草的手在这时候轻轻捏上我的手心。我紧张地回头,握住了那个冰凉的温度,而那一头的他,很吃力地笑,笑得是那么地苦涩,笑得也是那么不舍的无奈。
“蜜豆~”
那鲜活在记忆里的好看的脸呵,而今像抹了熬过了头的豆酱一样焦红。他咧嘴,就连白白的牙齿上,都有还未褪去的鲜红。终于到头了,生命的颜色就这样子肆意奔涌流逝,而他却不忘挖苦地讲我:“你还是那么扎人的老样子……”
“竺寸草!”由于害怕失去,我很害怕地握紧了他的手,忍不住地叨叨:“你混蛋!混蛋混蛋!”
“咳咳咳~呵呵……”
他笑着咳嗽,颤栗着伸手扶着我的面颊讲:“你的混蛋,这次恐怕真的要永远滚蛋了……”
“胡扯!胡扯胡扯!”
我流着泪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晓不晓得我豆汤都煮好了,而你竟然没喝到,竟然没喝到!”
“下辈子,下辈子吧~”
他依旧笑着,却是那么忧伤地说:“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喝。”
“我不要下辈子!这一辈子就够了!”
我望着他啜泣:“一辈子那么短,轮回不晓得要多长久呢!”
“那么……,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他残忍地说了,说的是我这么不愿意听的话。我拼了命地摇头,他却别过头去,像无人再知晓的小草一样,把悲伤转到了一个我看不到的角度。
“其实有件事儿,我瞒了你好久了~”
良久,他终于肯面对地,回过了头来,那眼睛里滚动的泪,像水晶的球一样,亮起了点点的荧光。
“蜜豆,”他说:“苗俊有一段过去的,知道么,他怕狗,而在破庙的那天他不肯救你,是因为他怕狗的。”
“我知道。”
“你知道?你……”
他用微弱的气息低语,眼里像写满言语的纸一样,却沉默得无法倾诉衷肠。
“嗯~”
我顿了顿,然后老实地告诉他:“其实,我那天是装晕的,所以你们说了些什么,我都能听到……”
“咳咳咳,呵~”
他虚弱地笑。
“好吧,”他说:“那我没告诉你,我那时候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不自信,你晓得,我怕你最终选择离开碧波山,离开十里坡,更怕你离开我。”
“我也知道~”
我哀怨地看着他,无比难过地讲。
“那再好不过了~”
他愣了愣,不再迟疑地苦涩着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那么现在你也该知道,我想你走到大山外面去,你可以去找……”
“竺寸草!”
我急忙堵住他的嘴。
“别说了,”我望着微笑的他啜泣:“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我不会走,更不会去找他的……”
“为、何呢?”
“因为我不要离开你,竺寸草,我爱你……”
他又笑了,笑得西沉的太阳都红到家了,山林游荡的魂灵该是迷路了,而最后的清醒中,他就是这么笑着来问我说:“我这么坏,老逗你,干嘛还爱我……”
“我……”终还是说不上所以然的,他嘴角牵扯出久违的坏笑,而眼里欲言又止的话只剩眼神间一个沉寂的交替,于是什么都不用多说了,因为爱情:终究不问缘由。
“蜜豆~”
冰凉的指尖拭落我温热的泪,然后我听到他艰难的说:“再让我吻一次,好吗?”
我难过得哭惨了,于是最后的吻别轻轻浸染到泪水的腥咸里,又糖一样的化开。
“我知足了,蜜豆~”
很短的,也是足够回味一生的亲吻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地松开乐了我,也是那么爱怜而熟悉地把手轻轻捏到我鼻子上来。
“我不会忘记你的味道,蜜豆~”
他在我耳边风一样地呓语:“因为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甜蜜……”
声音像夜幕那般,就这样子低了,他捏在我鼻翼上的那双凉掉的手,叶子一样飘了下去,落了一些,又低低地落了一些,最后安静地沉到了大地的心脏上,作别了一切曾经活过的跳动。
“不!不要离开我……竺~寸~草~”
我不甘地呼唤,可他终究没再苏醒。原来青春是鲜活的,而终究的离去,是这般叶落秋黄的。
只是,我不要忘了那些豆子一样青涩的时光,还有那个常常把蜜豆挂嘴边的他。
是的,他。
没错,就是他。
wωw☢ ttκā n☢ ¢o 那个一直随着我在青春里煎熬的他,那个一直在青春里书写我甜蜜回忆的他,其实何曾苦涩呢?
他该是没有死去的,因为他永远活在我泛黄的回忆里,而思念是那么浓,哪怕像纸船一样驶进了荡漾着水波的鱼子江里,也是冲不淡的。
哦,寸草寸草,请不要走得太远,因为在豆田里还有一个姑娘,种着豆苗,熬着豆汤。
如果有天你闻到了豆香的话,就别忘了回头看看,在崖壁的山巅上,记忆着我思念的日子,无论时光如何老去,那豆藤般年轻的味道和相思豆一样火红的色调,终究都会像不落的太阳那样,擦亮你走过的每一寸金,每一寸草,甚至:每一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