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掠过身边,夏白露站在齐腰的水中仰望天空的火焰,隐约听到了水中凄厉的哀嚎声。
绿色的鬼火已经由水下向天空中漂浮。它们将水中的亡魂当作燃料,试图冲向天空,与另一个世界中落下的温暖火焰融为一体。
那些寄托着生者思念的纸灰已经彻底的被水淹没,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洪流之中。
“你冷不冷?”
耳边的人忽然出声,一下子将她的注意力从头顶那片温暖的火海中拉了回来。
水里浮上来的火焰是冰凉的,即便没有触碰,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阴气。
那种寒冷对于没有身体温度的亡灵来说尤为可怕。
鬼王从水中缓步走来,将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其实这玩意是我变出来,也没什么用。但是好歹意思一下吧。”
鬼王抬头望着天空,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形式总是要走一下的,就算是我替那个没良心的小鬼给你的吧。”
这种名为“关心”的行为不仅不能让人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反而很容易挨揍的你知道吗?
“我大概明白一点了。”
夏白露低头看着披在身上的这件长袍,哭笑不得的说道:“怪不得小北每次都要跟我抱怨他弟弟不会说人话。”
黑色的长袍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摸上去柔软光滑,泛着一片幽光,细看之下便能发现衣服上层层叠叠的暗纹。
不论是身边的黑水还是鬼火,或者空中坠落的火星,都只能顺着光滑的布料掠过,无法在上面留下痕迹。
“虽然它确实没什么保暖功能。”
夏白露仰起头,冲着身边高大的男人礼貌的一笑:“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你知不知道……”
鬼王注视着她的侧脸,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在看到她转过头之后果断的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夏白露疑惑的看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的弯起眼睛,会心一笑。
“你明白了就好,也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
鬼王被她温柔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面色尴尬的低下了头,盯着脚下汹涌的水流发呆。
夏白露却忍不住起了玩心,一脸茫然的向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不说出来我可不明白。”
鬼王尴尬的避开了她的目光,摸了摸鼻子。
“什么都没有。”
随着水位的升高,黑色的水流也逐渐的平稳了下来。它们在神庙废墟附近绕了个圈,竟什么也没做,就老老实实的原路返回了。
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引导它们一般,原本野兽一般咆哮肆虐的洪水在这个时候忽然温顺了起来,流过鬼王身侧时更是和向主人撒娇的小宠物没什么两样。
顺水而来的鬼火与天空中的火焰相互交融之后,终究不敌上方的带着温度的烟火,逐渐被吞没的无影无踪。
水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向上游动。远远看去就像一条优雅纤细的鱼,在水中晃出一条长长的弧线,顺着水流悠闲的旅行。
鬼王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重新摸出了手中的长剑。
“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他转头向夏白露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躲开一点,平举长剑对准了前方——黑影即将出~水的地方。
那影子在水下时看起来不算大。真的跃出~水面之后,夏白露才发现,她的体型竟比自己要打上两号。
没错,是“她”。
美丽的人鱼从浑浊的水中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晃动的银色长尾带起了一串跳动的水珠,宛如颗颗珍珠砸入水中。
几条银色的小鱼紧跟在她身后从水中跃出,学着她的模样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之后,重新落入水中。
人鱼落水时动作极轻,几乎没发出多大的声音,连水花都压得极低。动作看似轻~盈,却带着某种充满力量的美~感,比起最优秀的跳水运动员也差不到哪去。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怒吼,自从水下传来。
人鱼出~水之后,又有一道更加巨大的影子从水中飞快的显现。待她重新落入水中时,那道影子带起的巨大力道已经将逐渐恢复宁静的水面重新搅动了起来。
两团缕幽幽的鬼火自水下亮起,仅剩下骨架的尸龙大张着嘴冲出了水面。
它就像一条追逐小鱼的大鱼,在人鱼曾经停留过的半空一口咬下,上下两排牙齿撞击时产生的巨大音波撞击着汹涌的水面,砸出了一个深深的水坑。
高大的浪头从天而降,倾盆暴雨一般的落下,砸在夏白露头顶的雨伞上。
鬼王撑着伞,伸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在了怀里。任凭外面浪头砸下的力道多么巨大,却始终不曾有一滴水落在她的身上。
“这样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地方。”
鬼王推着她向后退了几步,收起雨伞的同时伸手向地面一指。
一块巨石从水中浮起,完全无视了物理定律,像船似的飘在了水面上。
“唔……”
鬼王摸着下巴端详了那块石头片刻,小声的自言自语道:“好像地方有点小?”
他边说边举起长剑,对着虚空横扫过去。
不远处的巨石顶端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一角,几秒钟后才有”噼里啪啦“的碎石落水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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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削去一角的巨石正好剩下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空间。
“过去吧。”
鬼王松开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将她向巨石边一推:“衣服你就留着吧。”
说完这话,他便转水对着水面吹了声口哨,一剑向追到眼前的龙头刺去。
人鱼紧贴着他背后浮起,冲着尸龙张开了双臂。
从背后看去,这条人鱼此时看上去就像什么即将以身殉道的女神一般,带着某种神圣而又决绝的气质。
她微扬着头,露出了纤细洁白的脖子;弯曲顺滑的长发披在背后,随风飘扬;光洁的后背上两片蝴蝶骨又为她添上了几分性~感。
湿漉漉的长发掠过背部的场面似乎很是平常,却不知为何让看着的人生出了些旖旎的遐想。
半露出~水面的鱼尾昭示着她异类的身份,非但没有为她魅力减分,反而使她多了些神秘莫测。
总有人说女人半~遮~半~露才最为性~感,可眼前的这条人鱼却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格外的装饰。她就这么赤~裸裸的袒露着身体,依旧足以让人为之疯狂追逐。
别说是男人了,就连身为女人的夏白露,在看到眼前这道背影时,都莫名的有些口干舌燥。
高不可攀的神圣与极致色情的性~感在她的身上融为一体,造就出了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尤~物。
只可惜这个美人只有人类才能够欣赏。尸龙见了她这个动作,不知是被触动了哪根神经,眼眶中的鬼火猛地爆开,高扬头颅冲下方狠狠砸下。
腥臭的气味从它的嘴巴里喷涌而出,黄绿色的瘴气环绕在它身边,又被它下坠时带起的风吹散。
鬼王闭上了眼睛,瞬间从原地消失。
再下一秒,他的身影直接出现在尸龙头顶。长剑顺着它头盖骨上原本就有的一道裂缝穿过,直直~插~进了充满鬼火的头颅之中。
尸龙吃痛,摇头摆尾的从水中脱离出来,向着上方无边无际的火焰冲去。
人鱼完成了她拉仇恨的任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夏白露,甩着尾巴向天空追去。
“她刚刚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缩在巨石上随波飘荡的夏白露小声的自言自语,拉紧了身上的外袍。
然而并没有用,这件单薄的衣服完全起不到一点御寒的作用。刺骨的风顺着细密的布纹吹过,犹如无数根极细的钢针扎入她的身体。
这样的寒冷和刺痛她已经很熟悉了。
那是生者的世界想要驱逐亡灵时才会刮起的风,她在人间遇到的次数并不算少,只是没想到这个两界交汇之处的裂缝中竟然也会刮起这样的风。
大概是因为我真的该走了吧。
她苦笑了一下,仰头向天空中看去。
飞入火中的人和其他不是人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会回来的吧。”
她伸手抚摸着衣服上细密的花纹,失落的笑了一下。
“毕竟衣服还在这呢。”
夏北风在手指触碰到火焰的一瞬间就被它们包围了全身。
虚空中似乎有无数双手拉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向上拽去。甚至由不得他多说一句告别的话。
应该说一句的。
视线被火光彻底占据之后,他才开始后知后觉的后悔起来。
耳边有火焰燃烧的声音,不断有挂着火苗的纸灰从身边坠落,还未燃尽之前还会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上升,也能感受到下方某些不肯放他走的存在拉扯着他的身体。
总体来讲他还是在上升。虽然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缓慢。
包围周身的火焰也不算热,只能勉强算作是温暖。然而对于在寒风中呆了许久的人来说,这一丁点温暖也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情了。
夏北风自我安慰着,鬼使神差的向身侧坠落的一块纸片伸出了手。
手指触到火焰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手指一下。有点疼,更多的是酸楚和麻痒。
某种难以名状的伤心情绪顺着手指传到心底,勾起了他自己刚刚还在感叹的遗憾。
“妈妈……”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那块被他捧在手心的纸片中传来。
“妈妈……妈妈……妈妈你不要睡了,起来陪我玩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陪我玩的吗?”
“爸爸为什么说你会睡很久,你能不能不要睡那么久呀?”
“这个箱子这么小,妈妈你在里面睡着舒服吗,还是起来跟我回家去吧,要睡觉的话明明家里的床更舒服一点呀。”
“你不是每天早上都跟我说赖床会变成小懒虫的吗?那你现在躺在这里不起来是不是就要变成大懒虫了呀?”
女孩的声音听上去极其稚~嫩,最多不过三四岁。吐字含糊不清,抽抽搭搭喊着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的令人动容。
随着纸片在手中燃烧殆尽,耳边女孩的哭声也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夏北风扬手将灰白的纸灰扔了出去,望着飘落的粉末,陷入了沉思。
我当时是怎么样来着?也像这个女孩一样哭了吗?
好像没有。
记忆中搜寻不到自己抱着棺材嚎啕大哭的场面,似乎连伤心失落的画面都极其模糊。更多的时他穿梭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寻找着什么。
正当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多么的没心没肺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突然闯入了他的记忆之中。
那是另一位母亲,特意从千里之外的小村落里赶来,送她的女儿最后一程。
她一辈子没有走出过自己家乡的小村子,第一次出远门竟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送葬,大概也很难过吧。
他还记得老太太站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茫然失措的模样。因为一下子看到了太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又因为语言不通,始终不敢与人搭话,小心翼翼的站在一边的模样一眼看去还有些滑稽。尽管她一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整洁端正,却依旧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夏北风捂住眼睛,透过模糊的记忆拼凑出了一段往事。
当时我笑了吗?
好像也没有。
关于这位老人的记忆,更多的是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抚摸自己头顶时温暖的感觉,还有那句生硬别扭的汉语。
“别哭啊,小北。”
哦,对了。老爷子当时大病了一场。刚从病床~上滚下来,站都站不稳就要主持葬礼,根本没空顾孩子,所以那天我一直跟着她。
记忆这个东西有时候相当的奇妙。当你努力想回忆一件事的时候,它就藏身在某个角落和玩起了捉迷藏,无论怎么回忆、联想,那些重要的片段却始终不肯出来相见。
直到看到了它残留的一点足迹之后,就能顺着这串脚印将它从某个阴暗的角落中拖出来了,暴露在阳光之下。
只要一点线索,就能在一瞬间将所有遗忘的事情补全。
是了,那天没人管孩子,是我带着小天的。在院子里乱跑是为了找不知道放在哪里的奶瓶。后来在窗台上找到的时候,还吓跑了一直绿色的蝴蝶。
院子外面,还有两个人隔着栏杆跟我打招呼。
那些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寒冬腊月在雪地中翩然起舞的蝴蝶,那个一直被自己当成梦境的场景。
站在一边看着的两个男人……是夏奕和叶白羽。
“啊,原来我那么早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了!”
夏北风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顿时对自己的回忆产生了些许的怀疑。
还不如不想的好,我现在忘掉还来得及吗?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子里,下方就应景的传来了一声颇为耳熟的咆哮,打断了他的思绪。
“卧~槽,还有完没完了啊!”
他哀嚎着低下头,看到了踩在尸龙头顶的鬼王正飞快接近。
“帮个忙!”
鬼王笑容满面的冲他打了声招呼。
紧随其后的是一片绿色鬼火,气势汹汹的向上方涌来。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把它解决了。”
夏北风伸手拽下了挂在肩膀上的黑龙,拎着它的尾巴用力抖了两下。
“起来了嗨,丧尽天良的王八蛋工头喊我们去搬砖了!”
飞炎睁开眼睛,先是迷茫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又惊讶的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
尸龙的身影越发接近,挂在他手臂上的黑龙瞬间进入了战斗模式,化身成一条比尸龙要大上一圈的黑龙,环绕在他身边,向下方吐出了一口火焰。
“来啊!”
它愤怒的咆哮着:“看我这次把你的骨头都给打成渣。”
“磨成骨粉当药卖。”
夏北风悠闲的接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它的头顶以示鼓励。
黑龙张开嘴巴,喉咙里露出了一点黑色的寒光。
夏北风从黑龙嘴里抽~出了长枪,飞旋的思绪终于落在了葬礼那一天的夜晚。
两人身边围绕着一圈白色的蜡烛,脚边的泥盆里黄纸还未燃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坐在墓碑边哼着一首不知什么语言的小调,看向他的眼神无奈而又宠溺。
傍晚的最后一丝阳光落入了地平线之后,母亲的身影伴随着老人家沙哑含糊的歌声,从墓碑后缓步走了出来。
原来我虽然没哭,但是还干过这么操蛋的事情吗?
他惊讶着自己终于补全的回忆拼图,挂在黑龙背上,迎上了下方冲上来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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