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晋王终于来到瑶光殿里的这座后院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一张软榻之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这尊雕像垂着头, 弓着背, 头上、身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积雪, 已瞧不出身上的服色, 远远看去,又好像一个已经冻得僵硬的雪人。
“皇兄?”晋王驻足片刻,终于开口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那尊雪人雕像依旧坐在那里,分毫未动。
“皇兄?”晋王再度开口唤道, 心里忽然升起一抹希望。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他迟疑着朝前走去, 一小步, 一小步,走得极是小心翼翼, 每往前走一步,他心中的希望就更多一分。
再有五步,他便能走到那人的身后。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皇弟,你终于来了,朕已经等你很久了。”
晋王大惊, 猛然停住脚步, 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那个仍旧纹丝不动的雕像般的身影。心中突然一片空白, 呆立在雪中,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弘光帝等了良久, 见他还是一言不发,又道:“只可惜, 朕还活着,让你失望了。”
晋王忽然笑了,“不错,是很可惜,你居然还活着,你早就应该死了的,为什么你还活着,还活着,哈哈,哈哈……”晋王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喃喃道:“你果然还活着,还活着……”
他猛地抬起头来,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你还活着,那离儿呢?离儿她怎么样了?她在哪里?”
“离儿,离儿她,已经去了。”皇帝的语声突然软弱了下来。
“你是说,她已经死了吗?”晋王大睁着两眼直直看着兄长,问道。
弘光帝点了点头,他实在无法再将方才的话重讲一遍。
“离儿,离儿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是你杀了她对不对?”晋王突然朝皇帝大声喊道。
“朕并没有杀她,朕怎么会杀她呢,她是,她是替朕——。”
弘光帝缓缓转过身来,怀中依然紧抱着沈离,突然怒道:“杀死她的人是你,不是朕。如果不是你将她送入宫中前来暗杀朕,她怎么会,怎么会……。”弘光帝看着怀中永远沉睡的沉静容颜,再也说不下去。
“我是不该送她入宫,我早就在后悔了,自从我送她入宫之后,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后悔。不过,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这样做,我还是要赌一次。”晋王嘶声说道,眼神挑衅地看着他的兄长。
“即使明知会输,也还是要做这样无益的牺牲吗?”弘光帝冷冷地回道。
“谁说我就一定会输?我并不是把赌注全押在离儿身上。”
弘光帝淡淡一笑,“你带来的人,应该已经成为朕的御林军的阶下囚了。”
“皇兄,你就这么肯定吗?”
“你的计划,朕早就知道了。”弘光帝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入晋王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知道?”晋王喃喃自语道:“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很早以前,当你开始谋划这一切时,朕就知道了,所有你做过的事,朕都知道。”
晋王忽然明白了,“原来你在我身边早就安插好了眼线。告诉我,他是谁。”
“那个人,也正是你想将他放在朕身边替你打探消息的。”
晋王的眼中闪过不信、怀疑、痛苦、愤怒种种神色,最后却只余唇角一抹苍凉的笑,“原来是孙神医,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最信任的人原来竟是你早就为我安排好的卧底,呵呵,呵呵,这可有多可笑!原来皇兄你从一开始就防着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弘光帝知道他此时心中一定痛心之极,缓缓说道:“朕当时将他安置在你身边,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你却,你却果然如朕所担心或者预料的那样,想要对朕有所行动,你暗中勾结朝臣,私结边外将领,种种所作所为,你以为朕都不知道吗,朕只是念在兄弟之情,不愿点破,只是在暗中阻止,希望你可以知难而退,谁知你却还是一意孤行,几次三番的试图行刺于朕。甚至在朕出征大燕时,居然也派出刺客,想要杀我。如果不是早已收到了孙神医的传报,只怕朕早就葬身在赤峰了。而你甚至不怕两军激战之时,朕被刺身亡,燕军可能大举长驱直入,就此亡我大周,只是想着要致朕于死地。”
晋王毫不理会弘光帝语气中的指责,忽然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孙神医可真是陛下的忠臣良医啊,居然向皇兄通报了这么多我的阴谋诡计,哼哼,不过,皇兄你虽然早就派了这么个人来盯着我,孤王却也不傻,你以为孤王什么都会告诉那个老家伙吗?哈哈……”
“孙神医说他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离儿。他只知道你会收养一些孤女,当她们长大,大部分你会替她们安排个好姻缘,嫁给个普通人,偶尔会有一两个姿容秀丽的,红颜薄命,会在青春年少时死去。他一直怀疑你收养这些孤女的用意何在,而那些早早‘死去’的美丽女子,她们又被你送到了何处。”
“不错,这件事我一直都很小心,没有让他知道,事实上,我的这一步棋,除了离儿和我,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一直以为我今晚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离儿用我给她的特制□□将你毒杀,那帮御医决对看不出来你是被毒死的,你所用的茶、酒、饭菜之中也绝找不出□□来,他们只会认为你是急心痛发作,暴病而亡,与此同时,我领兵冲入宫中,倘若离儿已经得手,我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继位为帝,离儿也不用担任何罪名,倘若离儿失手,那孤王就只好和你硬拼一场,看是你死还是我活。我本以为,这是一个万全之策,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你的计划的确是很周详,朕虽然猜到离儿是你派来的,但是你们下毒的法子朕真的是防无可防。如果不是离儿……”
“我不知道孙神医竟是你的卧底,这倒也罢了,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没想到离儿她,她竟也,竟也让我失望,她居然没有杀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做,杀了朕就对你那样重要。”弘光帝疲倦地道。
“不是杀了你,而是打败你,胜过你,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晋王重又站起来,挺直了胸膛,直视皇帝,大声说道:“从小到大,你就一直比我强,读书、骑射、治国,什么都比我强,小时候母亲也更疼爱你,就连父皇也是。你样样都比我出色,也比其他人出色,你是天纵英才,不世出的圣明君主,而我呢,我却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是,在你耀目的光辉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只是在你庇荫之下,一个没用的可怜虫罢了。
皇兄一直都对我很好,然而,我却痛恨这种要靠皇兄施舍的日子,我痛恨一直被淹没在皇兄的身后,甚至连皇兄的影子也及不上的可怜弟弟角色,我讨厌这样的自已,所以,我要向皇兄挑战,我要打败你,只要能让你败在我手上一次,只要一次,就够了。”
“朕明白你的心思,你想要打败朕,甚至杀了朕,朕都可以容忍,但朕唯独不能宽恕你的是,这只是你我兄弟二人之间的事,你为什么要把离儿也牵扯进来,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晋王一字一顿地说道。
弘光帝一怔,不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晋王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怎么,我英明神武的皇兄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哈哈。”
“离儿能不能杀了你并不重要,重要是只要她愿意为我这样去做,那我就赢了。只可惜,从我救她回来,把她带在身边,我精心□□了她六年,六年啊,可惜却敌不过她和你相处的短短两年。她竟然宁愿自已死也不愿杀了你。”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那么,你赢了。离儿她愿意为你而毒杀我,她确实是按照你的吩咐对我下了毒。”
晋王眼中露出一丝惊诧与怀疑,“怎么可能,如果她这样做了,那你怎么还活着?”
“因为,她把□□给了我,也把解药给了我。所以我依然活着,而她却——,朕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完全可以向朕坦言,但她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违背她当年向你立下的誓言。她终究还是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如我所愿,难道她将心给了你也是如我所愿?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都能轻而易举的夺去他们的喜爱,母亲的,父亲的,甚至离儿的。我还是输了,在她喜欢上你那一刻,我就又输了。”
弘光帝眼中怒意渐盛“你喜欢她,也明明知道她那时对你的心意,却又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只为了证明你那可笑的输赢。
你这个白痴,你并不是败在朕的手上,是输在你自已手中,你和离儿,你们本可以安乐地相守共度此生,只为了你那该死的愚蠢的念头,你就不顾她的心意一意孤行的牺牲了她。从你为了自已心中的执念,将她送入宫中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爱一个女子,便是要她平安喜乐,与她携手白头,相看到老,可是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那皇兄又对离儿做了些什么?”晋王忽然反问道。“皇兄难道就可以堂堂正正的说你从没有利用过离儿吗?那晚,我夜探甘泉宫,看到你送给她的那两幅美人图,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怀疑离儿的身份了,却还把她留在身边,皇兄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吗?”
“不错,一开始朕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后来,我和离儿相处的越久,我便越不想她卷入到这其中来,不管幕后是谁指使她的也罢,朕都不想去知道了,朕只想她可以平安无事。
一直以来,离儿心中因你强要她入宫而郁郁郁寡欢,后来又因为你要她做的事在朕和你之间矛盾痛苦,以至于身染重病,所以朕才会带她到甘泉宫养病,想让她远离这一切纷扰,好生养病,眼见她身子终于日渐康复,马上就可痊愈,却又因为你夜闯甘泉宫,还杀了她视若姐妹的侍女,使她大受刺激,病情急转直下,朕再怎么想法救她,她也只能再活半年,只有半年,可是就连这半年的时间,你都不肯给她,不肯给我们,生生的把她逼上绝路。”
“不错,我是故意杀了她的侍女,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再接近你的身边,不过,难道把离儿逼上绝路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吗?皇兄你当真希望离儿远离这一切纷争吗?”
弘光帝不禁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皇兄的雄才伟略,如果当真想要这么做,那么臣弟又如何能够闯入甘泉宫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臣弟只是做了皇兄希望我做的事而已。”
弘光帝忽然不敢再看向他的弟弟,低头看着一地厚厚的白雪,沉默。
晋王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眼神无比嘲讽地看着他的皇兄。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朝皇帝猛冲过去,手中一道白色的虹影直直朝他的兄长刺去。
弘光帝抬起头,看着那道白色的光芒越来越近,依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就这样死了,不如就这样死在亲弟弟的刀下,在那个瞬间,这个念头真真切切地在他的脑海中存在着。
忽听“嗖,嗖”两声,紧接着“当”的一声,晋王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原来这四周早已隐藏着皇帝的近身侍卫。暗中守护着皇帝,一见天子遇险,当即发箭相救。一箭射落了晋王手中的匕首,另一箭刺入了他的膝弯处,将他射倒在地。
晋王跪倒在地,苦笑道:“我还是输了,彻头彻尾的输了。”
仰首问道:“敢问皇兄,你打算如何处置你这个想要杀死你的皇弟?”
“朕——”
“不要说什么你不会杀我的之类的屁话,皇兄你将离儿放在身边,甚至把她牺牲掉,不就是为了把我引出来,将我所犯的罪行昭之于天下,好正大光明的除掉我不是吗?你不会杀我的,毕竟在你借皇叔之手杀光了其他的兄弟之后,我是仅存的弟弟了,你唯一的胞弟,你是不会在你的臣民面前杀我的,你只会宣布我的罪状,然后继续给我换个笼子,把我圈禁起来,幽闭终生,显示你是多么的宽大为怀,兄弟友爱,哈哈,我才不要成全你的好名声,我也再不要在你的施舍下过日子,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几乎一辈子了。”
晋王忽然问道:“皇兄,离儿临死前可有替我求情吗?”
弘光帝缓缓摇了摇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幽深。
“哈哈,皇兄知道离儿为什么没有为我求情吗,因为她知道如果她死了,孤王也一定会随她去的,我们曾经约定,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哈哈哈……离儿她知道的,她一直都是知道我的,她知道我再也不会去过从前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宁愿死也不要再过那样的生活——”
话音未落,晋王忽然拨下头上的发簪,用力刺入自己的咽喉。
一阵北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雪花越发舞得急了,密密麻麻地向人压过来,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带着一丝微凉的寒意。
尾声 死当长相思
光化元年,大周英武皇帝扫平六合,统一天下,开创不世之功业。
登基大典之后,天子大宴群臣。普天同庆之夜,皇帝却中途离席,缓缓走到尘封已久的瑶光殿,立在后园中的那株白梅树之下,回想起那一年,那一夜,静静立在树下的那个女子。
他一直以为这一日必会是他一生之中最辉煌意气风发之时,打他记事时起,他这一生的志向便是要扫平天下,一统江山,如今大业已成,却原来少了那个人在身边,一切都已不同。
此刻他虽坐拥万里锦绣河山,少了那梅树下纤细的人影,这大好江山也不过是他肩上的一付重担而已,随着流年暗换,日复一日的叫他觉着疲惫。
他终于明白当年她问他的那个问题,江山美人,若只选一个,到底哪个在他心里更是要紧,当时他答不出,被她逼迫不过,终是承认江山于他心中要更重一些,她也不恼,只是笑着摇摇头,丢下一句,再过十年还请陛下再想想臣妾的这个难题,看看还是不是一样的回答。
如今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江山与美人,只有得不到的那个才会是他心里最要紧的。
自已如今富有天下又如何,没了她在身边语笑嫣然,这万里江山,锦绣山河也终不过是一片永远望不到头的寂然萧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