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无眠夜
黎明时分,阳光从淡红纱窗透进来,淡淡的一抹红,映在帅望苍白的小脸上,那面孔象是半透明的玉。
韩青一直坐在床边,静静地,时光一分一秒流过,他坐在那儿,清醒地,平静地忍受生命里每一秒的痛。
无法入睡,韦帅望就在眼前,他不能不想,那种疼痛,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有时觉得,如果人不睡觉,真的能死掉,也是仁慈的。
可惜,不能。
韩青的手,一直放在帅望身边,在帅望的手里,被帅望紧握着。
昏迷中,依旧紧握他的手,有时,那只手,痉挛着抽搐着握紧,韩青会轻声安慰:“别怕,我在这儿。”昏迷中的韦帅望会慢慢平静下来,失去知觉,依旧能感觉到安全与温暖。
那孩子那样暴怒,内心恐怕也恨煞了韩青,可是,此时此刻,他所有的,他需要的,还是韩青。
韩青伸手拉下帐子,挡住照在帅望脸上的阳光。
帅望掌心里的手指微微一动,静静躺在那儿的小家伙一惊,两手猛地握紧,牵动右手,立刻痛得呻吟一声,韩青按住他:“没事,我在,没事。”
帅望轻声呻吟:“痛。”鼻子眼睛全皱起来,正是他平时叫痛吓唬韩青时的夸张模样,哼两声,终于睁开眼。
帅望有点惊讶,他怎么这么虚弱?头疼,手腕痛,师父的一张脸,怎么这么奇怪——明明还是平时那张面孔,平常的面容,为什么他感觉到一股浓浓的苦味?为什么他看到这张脸,竟然觉得痛——
手痛——帅望微微侧头,看到自己被包起来的手腕,他终于想起来,曾经发生了什么。
他僵在那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良久,他慢慢放松身体,沉默了。帅望脸上的夸张表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
韩青轻声:“帅望,我不是那个意思。”
帅望抬起眼睛,静静地,没有表情地,过了一会儿,微微弯起嘴角,眼睛里没有表情地微笑,轻声:“呵,没关系。”可是他慢慢握紧他的手,然后发现自己一直紧握着的,韩青的手,他垂下眼睛,看着紧握的两只手,过了一会儿,轻轻松开。
韩青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慢慢地下意识地揉着麻木的手臂。
韩青倒水。
水声断续。
断断续续的声音好象在拨动帅望脑子里的一根将断未断的弦。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有一双疼痛的眼睛。
痛恨,心里有一口气憋在那儿,让他面孔冰冷麻木。
可是,那断断续续的水声,韩青眼里的疲惫与苦涩,让他痛彻心扉,那是他想要的吗?他想伤害他的韩叔叔吗?他生气,他想让他伤心,但不是这样的伤心。
帅望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臂,试着动动手指,剧痛让他咬紧牙,惨白冒着冷汗的面孔正对住韩青痛苦的目光。
帅望缓缓吸气,咬紧牙关,忍痛。
韩青站在那儿,良久才问:“喝水吗?”
韦帅望咬着牙,不住地冒着冷汗,整个人渐渐冷下来。
他的手腕,几千个日夜的不懈修练,全废了。
以这样的代价,留在韩青身边,真的值吗?如果需要付这样的代价,才能留他在身边,这样的人,值得吗?
他慢慢抬起眼睛,我不会再给你闯祸了,不会再让你为难了,这样,才能留在你身边吗?
韦帅望在惨痛中微笑起来,忽然明白冷秋的微笑,如果世人让你明了,你所相信的情义是不存在,你愿意为之舍弃生命的情义是不存在的,所有信任只是一场误会,你是会为了自己的伤痛微笑的,被自己的幻觉所伤,有一点好笑。
韩青见帅望一头冷汗,忽然微笑,他呆在那儿不能动弹。
这种笑容多么熟悉。
冷秋与冷恶有相似的笑容,在他们愤怒时,悲伤时,忍不住要流露出被人伤到的痛时,他们的笑容是相似的,就是韦帅望此时的这种笑。
只不过韦帅望的疼痛是真实的,所以他的笑容还不能象他师爷一样如臻化境,难分真假,韦帅望的笑容里,多少带着刻骨的痛。
韩青愣了良久,缓缓坐到床边,把帅望扶起来,轻声:“喝点水。”
帅望轻声:“这样,我们都轻松了。”
韩青扶着帅望的手臂猛地收紧,把韦帅望紧紧搂在怀里,半晌才问:“你是真的这样想的吗?”
帅望静静地抬起头,纯洁地:“是啊!”
韩青目光颤抖,半晌才道:“帅望,你——”
韦帅望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我不用练武,你少废多少口舌啊,是不是?”
韩青良久问:“帅望,你也认为,我不愿意你功夫太高吗?”
帅望静静地看着韩青,良久露出一个狰狞的凶狠表情:“我也认为?还有谁这样认为?我有这样说过吗?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想法?”
韩青嘴唇微抖,想回答,不,你是我最爱的孩子,谁都可以这样说,你不能这样误解我。可是他无法开口,良久,他轻声:“喝点水。”沉默了。
一只手臂,将帅望紧紧搂住,孩子,别让我失去你!
这种痛,比什么都痛,让人心灰意冷。
桑成已起床多时,听到声音,进门来:“帅望!你醒了!”
帅望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这回,你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桑成一愣:“你怎么知道?”
韦帅望微笑:“我只是没力气睁开眼睛,并没有昏过去啊。”没有,没昏过去,一直清醒,闭着眼睛,听着滴血的声音,等待死亡。
我可以理解你做的一切,我能忘记那滴血声音吗?
血,滴在血泊里的声音。
冰凉,血腥,无力。
恐惧,绝望。
桑成愣了一会儿,半晌:“你没昏过去?”然后终于怒了:“那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止血?你至少可以给自己止血啊!”
帅望沉默一会儿,再一次微笑:“呵,是啊。”
桑成呆了一会儿:“你!——”
忽然间热泪盈眶,韦帅望,你——竟然这样做!桑成哽咽:“你竟这样轻贱自己的生命,你竟这样伤大家的心,你——你不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韦帅望,你是个蠢货!”放声大哭。
桑成站在地中央,放声大哭。
受伤的不是他,最伤心的也不是他,可是他无法遏制内心悲愤,他宁可一辈子受韦帅望欺负,不希望看到韦帅望只一个小孩儿,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儿,一个受了伤的,在没有父母宠爱时依旧选择任性而为的蠢孩子。
桑成大哭,所有人都错了,他们认为我蠢钝,其实并不,蠢的是韦帅望,并不是我,我是反应慢一点,可韦帅望才是真正的蠢人。
嚎啕大哭。
帅望与韩青沉默着。
那个沉默的,阳光灿烂的早晨,在他们的记忆里,永永远远地充满了悲泣与哭声。
夜深人静,韩青睡不到,月光是一种冰冷的霜白。
千头万绪之中,韩青终于决定把整件事从头想一下。
起因倒底是什么?
两个孩子是不是非打不可?
黑龙并没表现得过份嚣张,对于他认为不好惹的家伙,他是能避则避的。从他在秋园里见过韦帅望撒酒疯之后,他对韦帅望是能避则避,这一次,是韦帅望说的话刺到他的痛处。
韦帅望之所以这样说,原因,当然是黑龙那句冷恶的杂种。
施施当年的故事,并不能算一个秘密,许多事是无法隐瞒的,施施曾是冷恶的女人,冷恶几次回来找她,不少人都知道,韦帅望出生的月份不对,虽然接生婆神秘失踪,可是单从接生婆的失踪里已经可以猜到韦帅望身世诡异。
私下里猜测韦帅望身世的人,一定不少。
可是,韩青不认为这件事,会有冷家人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韦行不愿意听到的话,不会在冷家流传。
八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八卦,韩青没见过那么勇敢的人。大人们更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孩子,没人希望自己孩子早死,虽然韦大人向不与孩子为难,可是,如果有小孩子,拿这话来羞辱韦帅望,他的死亡是可能预见的。谁会把这种要命的话告诉自己孩子?
韩青缓缓坐起来,黑龙从哪儿听到的,帅望是冷恶的孩子?而且人家也没叮嘱他保密,也没告诉他韦帅望虽然是冷恶的孩子,却是韦行韦大人罩着的不能碰的人物。他是无意中听来的,还是有人有意告诉他他不该知道的事?
帅望同桑成那古怪的别扭,也是因为韦帅望是冷恶的孩子吗?桑成当时——在场,听到黑龙的话了,可是桑成好象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许他有,但是当时的情势让韩青没有注意到桑成,韩青皱着眉,努力回想,当时桑成可曾露出惊讶表情?不,至少这个惊讶表情没持续到让韩青注意到,如果桑成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平静的。黑龙是从哪听来的这话已经无法追究,可是桑成从哪听来,很容易知道。
一大早,韩青叫过桑成,问:“桑成,你早知道帅望是身世,是吗?”
桑成愣了愣,迟疑一会儿,轻声:“也不是很早。”
韩青问:“什么时候?”
桑成想了想:“一两个月前。”
韩青点点头:“是谁?”
桑成迟疑地看着韩青,怎么了?冷暄是我朋友。
韩青问:“他同你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桑成轻声:“师父,你,你生气了吗?我们只是闲聊。”
韩青道:“桑成,他告诉你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错,不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这种话,传到你师伯耳里,你师伯是不会高兴的,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告诉你这件事,为什么?只是闲聊吗?你想一想。”
桑成愣愣地:“为什么?”
韩青道:“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
桑成沉默一会儿:“冷暄。”
韩青的脸沉下来,冷颜的儿子,一向中立的冷颜,难道忽然疯了?受谁指使敢做这样的事?
受谁指使?
韩青沉静下来。
谁能指使动冷颜。
这种事,恐怕指使是不够的,得是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