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祥宫内三个身份特殊的旧友相聊甚欢,而整个皇宫里却已因为茜宇的到来而暗暗骚动起来,今日皇太妃的威严所带来的震撼,几乎席卷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宜人馆里,宜嫔正为元戎梳着好看的发髻。莲妃坐在一边,一手撑着脑袋,看着女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自己嘴角也微微带起笑意。
“丫头听说本宫不去,定要来这里与她的二皇兄一起走。”莲妃温和笑道,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介怀。按理她位列正妃,是后宫中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妃嫔,今晚却不在受邀之列,若是计较之人,岂肯释怀。
宜嫔的笑容依旧温柔如水,她轻轻摆弄着元戎的细发,轻声道,“若知道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只可惜已在缘亦面前许诺。”她说着,手中已为元戎编好了发辫,便捧着她粉嫩的脸笑道,“去叫母妃看看,我们元戎漂不漂亮!”
小丫头乐颠颠跑到母亲面前,得意地抓起小发辫摇晃,奶声奶气道:“母妃,戎儿好看吗?”
莲妃抱起女儿,亲了一口,笑道:“还不谢谢姨娘?”元戎果然听话,回首对着宜嫔奶声奶气道,“戎儿谢谢姨娘,以后姨娘还给戎儿梳小辫子!”
宜嫔悠悠过来,又为元戎簪上一朵绢花,将元戎抱下地,笑着道,“好孩子,看看二哥哥去,带他一起过来,一会儿我们就走了。”元戎听说便乐颠颠地往侧室跑去,几个奶娘跟在了后面。
“今日太妃动怒一事,妹妹也知道了吧!”莲妃问道,却见宜嫔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宜嫔轻巧地收拾着发簪绢花,这些事情她向来喜欢自己动手,口中不假思索道,“姐姐是担心太妃将来不喜欢我?”
莲妃叹道:“以本宫对太妃的了解,她绝不会因你的出生而不喜欢你,我只怕……”她顿了顿道,“只怕人言可畏,让太妃对你误会。想那严婕妤平日里虽仗着皇上几分宠爱有些横行霸道,到底皇后也不计较,可太妃一回来……吓得班婕妤这样稳重的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这事岂不叫人奇怪!总觉得太妃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宫里了解太妃的不在少数。”宜嫔缓缓道,“何尝我们奇怪呢!日久自然见人心。”
“母妃、姨娘,我们来了!”元戎牵着那如女孩儿般美丽的二皇子进来,这三岁的小丫头竟比六岁的哥哥还活络许多。
“参见莲母妃!”杰欢此刻换上皇子服色,头上戴一顶束发紫金冠,虽神态依然腼腆,却有些男孩气息了。
莲妃见了也喜欢,一一嘱咐了几句,便伴着三人一同离了宜人馆,一直送到福园附近遇上了与茜宇一同回宫来,如今已是六品贵人的品鹊。
服侍张文琴这么多年,对于这个后宫,品鹊确实比章悠儿还要熟悉,便更不用说沈、蒙二人了。沈烟当年被纳为襄王侧妃时,品鹊也见过,此刻相见,自然知道要依礼参拜,于是深深福下身子,口称“吉祥”。
莲妃忙叫人扶起,她细细看着品鹊,只见她一身新制的海蓝色挖云绸裙,玉制围腰将身量凸现出来,外罩百花粉纱更显玲珑,发髻盘于脑后并不高耸,钗环错落有致,丝毫不张扬,却透着几许高贵。她心中暗叹,即便当初圣母皇太后自退后位,但到底十几年的皇后做下来,身上的贵气就连身边的侍女也能沾染的到。于是介绍身边肩舆上的人道:“这位是宜人馆宜嫔娘娘,这是二皇子和本宫的女儿。”
品鹊福身向宜嫔施礼,但不敢抬头。
宜嫔没有打量她,只是搂着怀中的杰欢与元戎,低声说了声“免礼”便再不说话了。
莲妃知她素来不爱与人打交道,便与品鹊寒暄了几句,知她也是往馨祥宫去,就不再相送,让二人结伴前往。宜嫔见品鹊徒步而来,便也带着孩子下了肩舆往馨祥宫走去。
这一边,臻昕与大皇子杰辰、三皇子杰安、四皇子杰康早已从书房下了学到馨祥宫。杰安与杰康是于乾熙元年出生的双生子,当年茜宇痛失即将出生的胎儿,死胎打出时才知竟是一对儿女,此刻见到章悠儿诞下的双生子,她不禁心内悲戚,好在几个孩子活泼伶俐,便很快还转过来。这会儿才听太监通报宜嫔、萍贵人到,就有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一个粉团般的女孩儿乐颠颠地跑进来,一头扑进了章悠儿的怀里,口里不住道:“母后!母后!”
章悠儿抱起元戎,嗔道:“小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看看皇祖母也在、大姑姑也在,还不快去行礼!”
元戎很是听话,一骨碌下了地跑至若晴面前,虽然有模有样地行了礼,却还是钻进了若晴的怀里,口里呢喃着道:“大姑姑,皇祖母在哪儿呢?”又指着茜宇道,“她是谁呀!”
若晴啼笑皆非,骂道:“傻丫头,方才母妃不是说皇祖母也在,大姑姑也在,你说她是谁呀?再不行礼,叫你母妃知道了,可要打你了!”
杰辰上来牵了妹妹到茜宇面前,说道:“戎儿,这位就是皇祖母了!”
元戎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大哥哥,姑祖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和母后、大姑姑是一样的。”
若晴与章悠儿这才明白过来元戎为何不向茜宇行礼,便笑道,“傻丫头,大哥哥还会骗你吗?”
元戎将信将疑,匆匆跪拜后又钻进了章悠儿的怀里。
“这就是元戎了?”茜宇笑道,“与若珣小时候一模一样,都随了母亲长得这样好看。”正要问若珣为何不来,宜嫔等已步入了殿内。
“臣妾参见皇太妃、皇后。”宜嫔施施然拜倒,品鹊与其身后行礼,自称“嫔妾”。
茜宇迭声免礼,给二人让了座,又召杰欢过来,但见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与杰辰、杰安、杰康俱不相同,十分中有九分像了他的母亲。她自然知道这孩子与他母亲的来历,那年章悠儿产下杰辰不到一年,臻杰随赫臻狩猎出城,因逐麋鹿而与大队分离,在村乡野外过了一晚。翌日便有军兵找寻到了他,众人只当他在野外度了一晚,皆没有细究。不料臻杰登基一年后,竟有地方官员上折子称吾皇尚有遗珠流落民间,这孩子便是如今的杰欢,她的母亲就是京城外一户贫农家的女儿蒙依依。当时消息传到南边,赫臻只说让儿子自己决断,倒是圣母皇太后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皇室血统不容混淆。当时赫臻只说了一句“是吗?”张文琴便再不言语,茜宇也知道,他这是在问张文琴,“你保证杰辰是你的孙子吗?”
“皇祖母万安!”杰欢言语轻柔,与他的母亲如出一辙。茜宇笑着夸了几句,便让几个孩子们一起玩耍,吩咐缘亦和奶娘们守着,自己带着众人在桌前坐下。
一席五个女子,论姿色品鹊稍逊,论地位不让章、傅二人,若论自由幸福,当数若晴了。而宜嫔似乎是叫人遗忘的人,静静地坐在一侧,少有抬头,也不与人说话,即便皇后与若晴,也不与她搭讪。茜宇细细瞧她,果然生的细眼长眉,鼻腻鹅脂,温婉冷静,也见她不论身量、容貌,还是那双玉手都无法叫人相信是出自农村之家。从缘亦口中茜宇晓得,当今皇后在后宫中得皇帝宠爱当数头一份,继而便是这宜嫔了,莲妃、钱昭仪等虽颇有隆宠也无法与她相比。但这宜嫔来路不正,一进宫她的儿子便挤掉了杰安、杰康成为二皇子,是这宫中除皇后外唯一有子嗣的妃嫔,便难怪她召六宫侧目、流言蜚语了。
席间章悠儿询问品鹊是否习惯,下人是否得体,诸多关切安抚,更显得宜嫔倍受冷落,席至半旬,外头呼报“皇帝驾到”,众人纷纷离席相迎,而茜宇更是一阵恍惚,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直至臻杰大步进来笑语施礼,茜宇才幡然醒来,明白眼前人不是赫臻,自己亦再不是那柔弱的恬婉仪。
“皇上今日这般辛苦,还来本宫这里,该早些休息才是。”茜宇温和道,“皇后只说您今日不来了,本宫也未作预备,皇上可用晚膳了?”
臻杰揽着元戎坐下,对茜宇笑道:“朕与外使共用了晚膳,母妃不必再忙。”他微笑着,眼眸眉宇几乎与赫臻一模一样,让茜宇好一阵恍惚,不过她心中自然明白,眼前人是自己的“儿子”,而她心中爱的也只有赫臻。
“父皇与母后的身体可好,朕总想往南边请安,但朝中繁忙,一日也不能脱身。”臻杰笑着,眼神扫到了正揽着儿子沉默不语的蒙依依,不由得有些尴尬。
茜宇眼里瞧着,口中称“好”,又与章悠儿目光相触,便笑着吩咐缘亦拿来诸多物件,笑道:“圣母皇太后日日都惦念着孙子、孙女儿们,这次便要本宫带了这些多的礼物赏赐给孩子们。”说着让缘亦分了,元戎开心地脱离了父亲的怀抱,跑到缘亦面前娇滴滴道:“我是唯一的女孩,皇祖母是不是给元戎的最多?”众人见了皆忍俊不禁,茜宇起身拿了其中一方锦盒,递给宜嫔,笑道:“这是从南边海域上孤岛中采撷而来的燕窝,比一般的都好。皇太后听说你体弱多病,便要本宫带来与你,嘱咐你勤于食用才是。”
宜嫔双手接过,离座施礼谢恩,茜宇连忙扶起,再看臻杰,果然脸色转霁,可见其对于宜嫔一事心怀芥蒂。
众人几番寒暄,章悠儿向臻杰介绍品鹊,臻杰也算由品鹊照顾长大,自然不会陌生,便也好言安抚视为自己的妻妾,直到众人散去,他也亲自送品鹊回秋棠阁,不管是出于何种情意,至少对他母亲的安排也算有所交待。
这晚月色如洗,繁星满天,直照得宫廷一片明亮,茜宇恐腹中积食,送走了众人后,便带着缘亦欲四处走走,但才出宫门,便被人拦住了。
“太妃娘娘万福,嫔妾恳请太妃娘娘恩典!”原来是一位妃嫔在宫门等了许久,直到帝后一皆离去后,正犹豫着是否要扣门时,却见缘亦扶着一人出来,便晓得是才回来的太妃了。按理妃嫔夜里不能随意出宫,她此刻犯此大忌,又特意避开帝后众人,似乎的确有什么急事。
缘亦借着月光看她,脱口道:“徐贵人,您怎么一人在此?”
茜宇一愣,细细看她,便问道:“你是玲珑?”
“嫔……嫔妾是!”徐贵人有些结巴,但又鼓起勇气道,“太妃娘娘,孙贵人她不是有意无视您的,她的朝服的确是不见了,嫔妾昨日还与她一起试衣服的。嫔妾恳求娘娘饶恕孙贵人吧。”
茜宇娘家的二嫂徐萌正是这徐玲珑的嫡亲姑姑,以茜宇对徐萌的感情,自然会善待这个晚辈,只是不知道她此刻为何这样求自己。“贵人快起来,随本宫进去说话吧!”语毕便转身回去,而缘亦也在她耳边细细将今日接驾一事说了清楚。茜宇微微蹙眉,突然对章悠儿的手腕有了些了解,可她不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
待坐定后她听徐贵人将事情始末说了明白,原来孙贵人为了朝服一事今日晨间急得险些就要投湖了,好在被徐氏发现,劝说投湖必死而没有朝服未必会死,这才硬拖去坤宁宫外一起侯驾。而皇后也的确追究了这件事,虽然只是吩咐季妃处理,但谁都知道孙贵人日后定没有好日子过了。徐氏与孙贵人向来友好,这才贸贸然来求皇太妃开恩,实则心里也念着自己与茜宇的半分姻亲关系。
茜宇安抚了徐贵人,本来自己回来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般兴师动众,又料想徐玲珑赶着月色来找自己,断是其中有屈,便答应会向皇后求情,另外又随意问了些徐玲珑家中之事,徐贵人也乖巧,尽拣她所知的傅王府中的事来说,茜宇听着不免心里想念起来。
送走徐贵人,茜宇出门赏月之心一扫而空,只独自坐在寝宫内倚窗望月,她轻轻地摸过窗棂,在这上面,曾经放过的是两双手,其中一双宽厚的手掌,曾答应要握住那双纤弱地手一生一世。窗棂上的磨痕未曾淡去,可如今却只留下了一双手,茜宇眼圈骤红。
那年赫臻在战场上负伤,虽急速送回宫中,但仍因伤势严重而高烧不退,太医束手无策,茜宇曾想若赫臻就此去了,她诞下腹中胎儿后定也随他同去。幸而赫臻有天神庇佑,转危为安。但谁又料道,醒来后的赫臻无法接受自己断腿的事实,变得暴躁无常,竟将自己心爱的茜宇推在地上,甚至忽略了她待产的身孕,因此失去了一双儿女。出于愧疚赫臻迅速将茜宇册封为皇贵妃,可是这一切都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以及给茜宇带来的伤害。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伤愈后不到半个月,赫臻便宣布退位,且不留于宫中,要迁徙往最南边的燕城。初到燕城时那段快乐无忧的日子,茜宇毕生难忘。后来她更是再度怀孕,但福祸相依,再一次的小产最终导致了她与赫臻的隔阂,不论缘何起的隔阂,起码茜宇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忆起往昔的悲痛,不由得热泪滚落,由心感慨命运的多变,一时又万分想念起父母、兄嫂,便更伤心了。
突然一双暖暖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上,“母妃,你怎么哭了?”臻昕关切地问道,眼眸中尚未褪去的稚嫩里带着几分心疼。
茜宇心头一热,将儿子抱入怀中,轻声道:“一直到我们昕儿长大,母妃再也不离开你了。昕儿要快些长大,将来为你的皇兄保天下太平,这……也是你父皇所期盼的。”
臻昕沉吟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是因为这个,父皇才留下我的吗?”他昂起头问母亲,“为什么能带走四哥和六弟,为什么若笙姐姐、若岚姐姐、若安姐姐还有若玲姐姐都能走,可是……我和珣姐姐却要留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