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亦似乎很抵触这位状元郎,还是拦在了茜宇面前,冷冷道:“即便大人不知道这福园不能随便进入,也该知道宫廷画师是不能随便离开丹青阁的吧!”
舒尔这一回不慌不忙,眨着琥珀色的眼睛笑咪咪道:“昨日丹青阁里的老大人们都把我奉若上宾,只管给我端茶送水的,倒真的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些个规矩。”他一脸无辜地看着缘亦。
缘亦一愣,继而愤愤道:“大人不明白奴婢自然不怪,可您身边的小太监总该明白,最起码也该告诉您在宫里说话该如何称呼吧!看来这小太监是个偷懒混吃的东西,就该抓了起来打他一百板子,问问还敢不敢领着主子乱跑。”缘亦很少会这样顶真发怒,不仅把舒尔唬住了,就是一旁小春子等也吃惊不小。
茜宇仿佛充耳不闻,竟绕过缘亦,追着那琥珀色温暖的目光而来,她笑盈盈道:“大人莫要奇怪,缘亦本是皇后身边的教引姑姑,从前连皇子们的礼仪都要她来引导,所以这会子才顶真些。”又回首对缘亦轻声笑道,“你轻易不发怒的,今日怎么了?”
“奴婢……怕大人这样在宫里行走,会吃亏的。”缘亦垂首轻语。
茜宇“哦”了一声,继而道,“既然这里旁的人随意进不来,哪也不怕了是不是?你去备些点心来,我这些年在南边住着,世上发生了什么一概都不知道,真大人这样年轻活泼,我倒想听他说些故事呢!”
缘亦无奈地看了茜宇一眼,便带了白梨一起回馨祥宫。虽然白梨与文杏在南边服侍了茜宇两年,但对于她饮食起居的习惯还是不比缘亦熟悉,故而茜宇回来不过两日,身体精神都渐渐有了起色。
舒尔见缘亦走远了,才回神来冲着茜宇笑道:“太妃娘娘的脾气可真好,那位姑姑就不怎么样了!”
茜宇微笑道:“大人,这毕竟是在宫里。缘亦她从前服侍皇后,只因本宫回来才被派来馨祥宫当差,她心里有本宫亦有皇后娘娘,她自然会对您多些注意的,本宫想说什么,大人能明白吗?”
“我明白!”真舒尔把扇子插入腰际,笑道:“不过……我不会闯祸的。”
“您这样说话总是‘你’啊‘我’啊的,就已经不对了。”茜宇耐心地纠正道。
真舒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与茜宇右腕上的琥珀串子如出一辙,皆是那样剔透晶莹,却又莫名的深邃,他柔和地看着茜宇,目光中的感情有些纷杂,“可是……昨日你……您与皇后娘娘说话,还有方才和那位叫做缘亦的宫女说话,好像……”
茜宇忍不住侧过脸微笑,也许是中规中矩的人看得多了,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少年出现在眼前,让她觉得很轻松,“本宫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茜宇道,她自然不能让这十六岁的少年压住了理,“在宫里的确规矩大如天,但法外尚有情何外乎规矩,相熟之人私底下你我相称,还是不论的。”
舒尔看着茜宇的目光可谓之欣赏,在他的眼里,茜宇的一颦一笑都是这样自然,却又有些不真实,好像梦一般。他顺着茜宇的话说道:“那我和你从此刻起也相熟了。”
茜宇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似乎能感到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于是微微地笑了,许久才和声道,“好。”
阳光在那一刻洒在了舒尔的脸上,让他的笑容叫人看起来是这样的幸福,如同垂髫小孩儿得了好吃又好玩的扭股糖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你的皮肤这样白皙,被太阳晒了就不好了!”舒尔已经毫不客气地对茜宇称呼‘你’了,“我们到湖中央那个亭子里坐坐怎么样?我总觉得那样的地方才能画出最好的画来,丹青阁里不仅人,就连物件摆设也是老气横秋的,能画出好东西吗?”
“去那里?”茜宇颔首望过去,湖面上粼粼水纹绵绵不断,唯独那亭子屹立不动,那里本来……她心内叹道:今日也不如何就想来这里走走,来了却又暗恨那‘翰宛亭’,左不过自寻烦恼,人常道“物是人非”,可我总觉得除非逝去了,不然变得不会是人,永远只是心而已。
“你这样最美!”舒尔冷不防一句话,竟惊动了茜宇,好久好久没有第二个男子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她转回神来,脸色不免严肃,淡淡道了一句“大人自重”。其实她大可以摆出皇太妃的尊贵、长辈的架子来呵斥舒尔,可她却不要,她不想让那琥珀色的目光暗淡下去。
舒尔暗暗呼了口气,他自来不是轻薄之人,怎么就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了?他本以为自己想和皇太妃说一句话都很难,却不料如今可以‘你我’相称,因而心里实在怕方才的失礼将自己与茜宇的距离又拉远了。
“大人喜欢那个亭子?”茜宇敛了肃容,微微笑道,她心里明白,只有自己尊重了,这小状元郎才晓得要拿捏分寸。
“大人!”舒尔乍听之下后悔不迭,但细想了半刻,还是笑了。他极聪明的一个人,能才压天下鸿儒书生的状元郎,又岂会看不出茜宇的用意,“喜欢,觉得清静。舒尔在家时的书房也不过是临水而建,总想着能有这样一处好地方作画。”他笑着用象牙扇骨拍了拍手掌,道,“卫国府上倒有一亭,就是用场不好,钱世伯常常罚宗宝去那里思过!”
茜宇听闻卫国府,便想起了那个罚了玲珑十日禁足的钱昭仪,茜宇并非完人,对于自家姻亲的侄女儿多少偏袒几分。虽然傅嘉只是恩封的王位,但到底也有半分皇亲,茜宇的出身自然要比钱昭仪这位世侯家的小姐高贵许多。听舒尔的口气他似乎与钱府甚熟,便想对这位缘亦口中‘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昭仪娘娘的家教做些了解。便笑道:“大人之举皇上虽然不计较,但难免也是莽撞的。钱公爷悉心培养了钱公子,望他能学有所成为国效力,可如今却名利两失,成人笑柄,钱公子看来要在那亭子里常住了。”
舒尔的笑容带着半分促狭,将象牙扇骨握在手中,笑道:“实则舒尔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科考场上玩笑,即便皇帝不追究,舒尔也还怕双亲问罪。若不是宗宝苦苦相求,说他到时也是药名落孙山、落人笑柄,少不了被老父责罚,还不如不去丢脸的好。又诓骗我说既然自恃满腹经纶为何不上场一试身手,这才把我拽了去的。”他垂首笑着低低地说了声,“若知道能遇见你,他不哄我我也去了。”
茜宇没有听到后面一句,只是笑道:“钱公爷的家教如此严格?”
舒尔笑道:“宗宝的三个哥哥如今都在军营里,世伯说家里几世戎马,如今出了一位昭仪娘娘,也定要再出一个状元郎才算对得起祖宗六代,就让本来学武的宗宝半路出家开始日日攻读四书五经,他自然是苦不堪言了。因看我颇有几分文采,老世伯才许独我一人偶尔去会会他,不过十次里有七八次去时他被关在那个湖中央的亭子里了。”
茜宇莞尔,笑道:“看来大人与钱公子也算兄弟情深,这样的忙也是帮得的?”
舒尔又笑道:“实则宗宝这四年书读下来,许是因着我,竟迷上了作画,且功夫越来越精进了。我本想将这宫廷画师的闲职让给他,但现在……”他说着又将那湖泊色的目光印入了茜宇的明眸中。
“怎么了?”茜宇问道。
舒尔脸颊微微飘红,却用微笑掩饰了,继续说道:“现在想想他素来害怕他那厉害的姐姐,当年他姐姐入宫时他喜得欢欣鼓舞的,如今我又怎么好把他又送回姐姐身边呢!”
茜宇笑了笑,心下思量着钱昭仪的品性,自然舒尔所说的已是从前的事,四年来能改变的太多了,因而她也不便再问,便只是静静的不语。舒尔见茜宇不说话,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怕自己又一个情不自禁,让茜宇觉得不自在。
缘亦再来时,身后一干小宫女已由白梨领着各自端了茶水点心,而缘亦身边却多了一位华服少女。女子的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圆润的脸蛋,长发及腰。相称的发鬓上缀着细小的粉色珠花,髻后一朵大大的绢纱海棠,花瓣儿随着步伐微微抖动,合着那一身粉纱金丝碎花宫服,高贵而不失少女该有的活泼。
茜宇才觉得身后脚步离近了,便听到缘亦报一声,“娘娘,长公主到了。”待转回身,便见一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少女伏下身子叩拜,口里道:“若珣拜见皇母妃。”
茜宇心头一热,连忙伸手扶了起来,眼眶微微红了,柔声道:“好珣儿,让母妃好想!”
若珣再也不是茜宇九年前进宫时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了,如今她也到了当年茜宇进宫时的年岁。赫臻的女儿除了若晴早已出嫁外,若笙、若岚因母亲去世便都跟着张文琴去了南边,如今也已婚配妥当只待下嫁,小的两个若安、若玲如今不过五、六岁,自然也在南边随母亲一起。只有这个从小活泼伶俐最招人疼爱的若珣公主,自从那年二皇子在她眼前中毒身亡后就性情大变,开始寡言少语]、不苟言笑,而那时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为此德妃不下一次在茜宇面前落泪,那年搬去南边,并非她狠心留下女儿,只因赫臻觉得这样对若珣更好一些。茜宇看着若珣的那双大眼睛,果然四年的功夫,眼眸里又有光芒开始闪耀了。
“皇母妃,父皇、母妃他们好吗?”若珣微笑着问道,似乎眉宇间早已没有了阴霾,她忽然看见茜宇身边站着的少年,笑容顿时灿烂起来,朗声道,“舒尔,你在这里?”
舒尔却不似对茜宇那般热情,只是拱手道:“长公主有礼!”
茜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机灵,她记起了两年前臻杰曾来函奏请赫臻,想把若珣指婚给真家的公子,那这公子自然就是舒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