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当年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悠儿的眼里闪过一丝怯意,垂首没看茜宇,只是嘴里道,“您要的答案,悠儿一早就给您了。”
茜宇端着一盏南海血燕并没有吃,凝视了悠儿半刻又放下,继而拿起案几上的蓝田脂玉扇,淡淡笑道:“我记得这把扇子是莲妃送的,她是个极有心的女子,这玉扇触手生凉,握久了手里也不热,夏日里孕妇用着最惬意不过了。”
悠儿的身姿微微一颤,用丝帕掩了掩嘴却并未擦拭什么,这种显然不自信的表现,当真在她身上极少能见到。
茜宇徐徐摇着手里的扇子,轻轻抚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兀自笑道:“算算日子,这个孩子当在十一月里生,眼下依旧酷暑难当,仿佛觉得离那寒冷的冬天还遥远得紧。可是时间又总是过得飞快,还记得当年在御花园里说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叔叔好歹比你腹中的小皇孙大几个月,呵……一晃,这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啊!当年冰雪中在御花园迷路的小姑娘,如今也做母亲了。”悠儿轻叹一声,颔首看着茜宇,“可见什么都敌不过时间,也许世上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唯独过去的那段时间记住了。可它又常常遗忘一些,并非丢了,只是藏在哪儿,记不起来了。”
“悠儿。”茜宇神色很平静,没有做出一副逼问的姿态,“当年沈烟痛失襁褓中的幼子,宫廷内外并非没有谣言传出,若非因边关战事吃紧众人不敢多惹麻烦,也许文贵妃真的会为她亲手挑的这个儿媳查一查。虽说是皇上自己选了你,我听闻当初三姐妹中她也更中意你。可她会再亲手选一个沈烟,便是动摇了之前选你的心。”
“母后是怀疑我吗?”悠儿无奈一笑。
茜宇别过头不看她,只把玩着手里的玉扇,“当年我是怕有人攻击于你,才找你来想听你说一说,但却只是为了万一你成为众矢之的时,我知道该如何帮你。那个时候我便不曾怀疑你,如今更不会怀疑了。”
悠儿没有出声,仅静静地看着茜宇,有晶莹的东西徘徊在眼眶,却迟迟不落。
“但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文章。沈烟的儿子毕竟是皇孙,怎么能死得不明不白?何以会那么快地火化尸身,没有叫任何一个旁人再看一眼,对此好奇的不止我一个。”茜宇缓缓说着,嘴角却勾起了笑意,“当初为了那个原因问你,如今也是又有了原因,说起来,我到底是个自私的母亲。”
悠儿疑惑不解,又提起丝帕,却抹去了眼角的湿漉。
“悠儿,我将来走了,等孩子们都长大了。”茜宇顿了顿,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有一天,你会出手对付我的昕儿吗?”
带着淡雅茉莉香的空气在一瞬间凝结,让人窒息的宁静中,悠儿渐渐听到一种声音,仿佛从她的胸膛传来,那是心跳。
猛然离座,转身间软烟银线织成的长裙层层绽开,待落地,便如一朵盛开的银白色睡莲,睿皇后硬生生跪在了夏日里犹嫌冰凉的大理石上,背脊挺得笔直。
“我的耳边已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口舌,说我的昕儿是先帝的嫡子,储君排位上他能占一个极有利的位置,甚至将来能和你的嫡长子抗衡。”茜宇面色很严肃,口吻却并不凌厉,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又说皇帝把弟弟当儿子一样栽培,给长子怎样的教导,弟弟也有同样……”
“不会的!”悠儿没有等茜宇把话说完,她虽然低着头,却依然挺直了脊梁,“如果将来有一天皇上真的要传位于弟弟,我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排挤昕儿。可我知道不会有这么一天,昕儿的心里早已认定自己将来会是为皇兄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大元帅,因为他的母亲在他心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悠儿抬头看着茜宇,眼角越发红润,“我知道您会离开皇室,甚至永远离开昕儿,但您不会改变四年前的决定,所以昕儿一辈子也不会对皇位存抱幻想。”
茜宇静静地看着悠儿,不知过了多久,才问,“在你心里,一定不想任何一个皇子来和你的儿子争大位?”
“正如您所言,我也是个自私的母亲。身在皇后之位,而我的儿子亦有天资天分,做母亲的当然要为他守护属于他的一切。”悠儿深深吸了口气,神色坚定,“不仅仅是不能和我的儿子争,而是不能和宸儿争。”
手里的玉扇被徒然握紧,茜宇滞了半刻才道:“单单为了宸儿?”
“若将来宸儿的确具备帝王之资,安儿、康儿胆敢对他们的皇兄不敬,我亦不会饶恕他们,就更不论庶出的皇子了。”悠儿答得斩钉截铁,“反之,宸儿将来若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即便皇帝顾念我的情分要立其为太子,我也绝不答应。他父亲这个皇帝做得不易,他的继承人也必须是人杰,届时即便是选昕儿或是庶出的皇子,我都不会介意。”
淡淡的茉莉花香随着一阵清风穿入内室,方才凝结的一切复又拥有了朝气,茜宇看着跪在面前这个神情坚毅的睿皇后,不由得笑了。
其实二人年龄相仿,谁又比谁多一些历练和远见,只因身份地位和境遇的差别,她们看待事物的心态才会有天差地别。如今把一切都挑明了,反各自敞亮,倒觉得畅意舒心。
“悠儿,再答我一个问题。”此刻的语调已然轻松许多,茜宇的眼角也有了释然的笑意,“为何独独厚待宸儿?”
许是跪久了,悠儿微微挪动了双腿,面上却绽出了笑容,极淡定地看着茜宇,答:“因为他在出生时就遭遇了人世间最不公平的对待,唯一能够让他傲视世人而不被这份不公平伤害的办法,就只有让他也站在最高处,成为帝王。幸而能成为他的母亲,我是最有义务保护他的。”
茜宇嘴角微动,“会不会太偏执,反而弄巧成拙,让这孩子背上包袱?”
悠儿却笑,“所以那次才会下狠手责打他,着实把我自己的手都震得发麻。只有父母不认孩子,哪里轮得到孩子不认爹娘的?”
“听说宸儿到这会儿还不太好坐下,你当真发了狠了。”茜宇伸手虚扶悠儿,笑道,“让你跪了这么久,我这个皇祖母也算替小孙儿出了口气。只一件,千万别把我和你婆婆想到一块儿。”
悠儿却挡开了茜宇的手,面上又浮现出怯意,低声道:“悠儿还想求您一件事情。”
茜宇不语,只静待她的叙述。
“您送进宫的那封信,皇上也知道,他随口问了我您说了什么。”悠儿的脸上竟飘起绯红,“我便编了个谎话,说您要我想个原因把您从傅王府接回来,因您见不得父母兄嫂的生活被自己打扰……皇上他信了,何况又那么巧太妃正想请您回来,所以您能不能……”
“你终究不愿告诉任何人这一段往事。”茜宇还是伸手扶起了悠儿,“可下回记得,再有人问你时,就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这么问你,你总避重就轻,谁还看不出你心里其实藏了事的?”
悠儿坐回原位,揉了揉膝头垂首笑道:“也是在您面前罢!”
茜宇缓缓呼了口气,徐徐摇着手里的扇子,眼里却看向窗外极远的地方,口中轻声道:“谁又没有什么秘密?人这一辈子总得守得住几件事情吧!”心中却暗暗自嘲,“傅茜宇,你不也没告诉姐姐赫臻还活着,你不也没告诉面前的悠儿有关杰欢的身世,甚至将来都不能告诉儿子,自己还‘活着’。仅为了赫臻,你几乎要欺骗全天下的人。”
悠儿见茜宇的神情越发怅然,低声道:“其实悠儿心里也憋了许久,今日能和您把这些话说出来,当真如释重负。只请母后放心,在我眼里昕儿也如同儿子一般,将来您和父皇都会离开,算起来我这长嫂也算母亲了,我定会好好照顾昕儿。”
茜宇被说动,眼角不禁湿润。执扇掩面用丝帕拭去泪水,转而道:“我自然是放心的。可眼下要人不放心的事情太多,我走后需得安排的事情也太多。头一件,端靖太妃要如何安置?她那么年轻按祖制是不能在后庭行走的,如今只是也为了我而破例。璃儿那么小还不足以自立门户,难道把他们母子再送回燕城去?”
“她眼下很憔悴,仿佛很需要您。”
茜宇轻轻“唔”了一声,继而只是摇着手里的扇子,许久许久才说,“我若没猜错,这次陈东亭之所以敢冒死进来,是为了亲口告诉女儿他晓得太上皇没死,而姐姐会恳求皇帝放过父亲,因她的心里存了侥幸,她希望还能搏一搏,希望父亲能拿出证据来证明,她深爱的人,还活着。”
悠儿低声问道:“所以,您才没有一回来就见她?”
“是啊!是想让她能再有些时间静一静,想想我们见面后,到底该说什么话。”语毕茜宇放下玉扇,吃那碗南海血燕,一壁道,“回去歇着吧,让我也歇一歇。”
悠儿默默应承,悄然离开了内室,待出馨祥宫的门,便见那生得粉嫩粉嫩的小元戎乐颠颠扑到了自己的裙裾下,乖巧地喊着“母后”。
悠儿蹲下身子用丝帕擦她满头的汗,笑嗔道:“跑得一身汗,我们元戎越发调皮了,过了夏日母后就要给你做规矩。”
元戎诺诺退了一步,滚圆乌黑的眼珠子转了两转,怯生生问:“若是戎儿不乖,母后也会像打大哥哥那样打我吗?母后……戎儿怕疼!”
“母后怎么舍得!”悠儿将元戎抱起,嗅着她身上甜甜的奶香,又亲了一口道,“便是戎儿淘气惹父皇生气了,也有母后在,咱们戎儿谁也不怕。”
“娘娘这样宠,可要累煞臣妾了。”沈烟轻盈而上立在悠儿身旁,她还是梳着坠于脑后的发髻,穿着平底的软鞋,纵使这般,她修长的身量也仅与挽高髻、着厚底鞋的皇后持平,但她脸上对于皇后的恭敬,却又与所有妃嫔不相同,而其中的缘由,只怕后庭上下除眼前二人再没第三个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