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月坠花折—生离死别

一袭紫裳的女子款款而行,原来昨夜无眠的除了裕乾宫等待答案的端靖太妃,还有这位身怀龙裔本当风光无限的惠贵嫔。她步履平稳身姿绰约,唯独那颗心忐忑不安与那面上一贯示人的婉约极不相称,此刻她正走向玉林宫,那个因病而在宫内消失许久的季妃如今是怎么一个模样,对班君娆而言充满了好奇。

原先季洁是一棵能够遮阳避雨的大树,然而毫无征兆地,这棵树渐渐枯萎甚至濒临死亡,若说是依傍的班君娆吸尽了大树的精华,但班君娆分明在她枯萎前就离开了。于是班君娆不得不迷茫,她与季妃究竟是一生一死,还是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她也需要一个答案,可她注定和端靖太妃一样,似乎永远得不到一个想要的答案,而即便有了答案,也未尝能坦然接受。

只是班君娆的处境更不堪,她根本见不到她想见的人,因为当她们无视别人的生命,这个宫里最有权势的女人,就绝不会允许她们往后的日子再有自由可言。自由是相对而生的,这一点睿皇后必须要宫里每一个拥有野心和欲望的女人都铭记。

班君娆永远也想不透为何皇后会和自己同时出现在玉林宫的门外,她分明听扶梅说皇后自出了馨祥宫前往裕乾宫后便折回坤宁宫休息了,她分明算好了这个时刻碰不到皇后,但一切都不能如她所愿。

“惠贵嫔的脚不是扭伤了么?”悠儿闲闲地看着朝自己微微福身的班君娆,极平和地问,“方才远远看着,贵嫔走得还算稳妥。”

班君娆面色通红,垂首低语:“臣妾没有伤到筋骨,昨日只是因为新伤比较疼痛才以为自己不好走了。今日早晨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觉得没事了,便想出来走走,不想……走着走着就到了季妃娘娘这儿。臣妾想既然来了,就该进去请安,季妃娘娘抱恙至今,臣妾许久没问候过了。”

悠儿笑得自然:“果然贵嫔担得起一个‘惠’字封号,行事作风皆可称得上是六宫表率了。”

“臣妾惶恐。”班君娆最禁不起皇后这不痛不痒的话,天知道皇后下一句会说什么,这个波澜不惊的女人甚少将喜恶写在脸上,她此刻是喜是恶又有谁知道?

悠儿只道:“但本宫并不希望贵嫔此刻去探望季妃,且你今日这样出宫闲逛亦有些鲁莽。一来,昨日宫里才因你受伤而对凌美人有所误会,风波未平你却悠闲自得地出来了,宫中多口舌喜是非之人不定又要说是你惠贵嫔有意装病排挤得宠的凌美人,这又是事。二来,此刻你身怀龙裔最是金贵。不错!适当地走动对于将来生产有利,但玉林宫里如今住着的是个得病的妃子且国孝家孝重孝在身,万一你身体有些不适,难免旁人诽谤季妃乃不祥之人。人言可畏,这两件事本都没什么,但到了那些谗佞小人的嘴里,定又能闹得满城风雨。皇上最近朝务繁忙**无暇,若再为我后宫琐事挂心,这份罪过究竟算作谁的?惠贵嫔认为呢?”

皇后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听者班君娆也不曾喘气,待皇后最后询问,她方谨小慎微地呼了口气,却是连自责的心都没有了,被皇后一堵,什么也说不出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场面话,“臣妾谨记娘娘教诲,此刻便回栖霞殿安心养胎,不敢再在宫中添什么风波。”

悠儿面上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上前几步握着班君娆的手轻声笑道:“季妃这些日子肯病,但身体总有好的时候,惠贵嫔尽管好好养身体,来日方长你们姐妹总有说话的时候。季妃如此蕙质兰心贤惠淑德的女子,宫里少了她定不能的。你的心意本宫定会带到,也定能让季妃勤于医药将身体养好。此刻本宫期盼的,无非是惠贵嫔和徐荣华为皇嗣再添繁荣,再有就是季妃的健康。”

班君娆不知道皇后肚子里为什么总是有这样一车车不温不火冠冕堂皇的话,纵使这样温和友好的话此刻在她听来还是不能安抚忐忑的心。昨日钱妃在自己面前如何夹枪带棒地说话,甚至言辞中不乏羞辱之意,可皇后却没事人似的作壁上观,若她真的有心待自己好,又岂能容钱妃昨日对自己这般嚣张?

“惠贵嫔且跪安吧!早些回去歇息要紧!”悠儿缓缓将手抽回,温和地冲着班君娆笑道。

心跳得有多快,仅班君娆自己能感觉到,似乎这一刻她有些领悟了一个道理,就是做什么都行,千万不要做有违皇后行事底线的事,不然真的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季妃这棵大树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枯萎的,她还能有重新枝繁叶茂的命么?那几乎是不可能了。

“臣妾告退。”班君娆半刻也不想再逗留在悠儿的面前,她知道腹中的胎儿是此刻自己荣华风光的保证,甚至这个孩子还能保她将来的平安,毕竟她不是季洁,毕竟王越施没有死在她的手上。而她,仅仅只是看着她死罢了。

“送一送惠贵嫔,一个扶梅本宫不放心。”悠儿闲闲地说了一句,从身后拨出数名宫女内侍来护送班君娆。与其说护送不如说遣送更直白,经昨日一事,悠儿已绝不容许班君娆再挑什么事端。

待班君娆被众人送走,古嬷嬷方凑上来问悠儿,“主子先进去瞧季妃娘娘吧,惠贵嫔哪儿奴婢会看着的。”

悠儿点了点头,一壁往里走,一壁轻声对嬷嬷道:“别叫她吓着了,也别叫她再到处走。没什么比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乍一听这样的话,定会觉得睿皇后的确铁腕肃骨甚至不近人情近乎残忍,仿佛班君娆的存在就仅因为她腹中的孩子,若孩子没了或产下后,班君娆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但实则决定这些的不是悠儿,她从不认为别人的命是可以掌握在她的手里的。无端牺牲了一个严婕妤,无辜惨死了一个王越施,便是如此悠儿仍旧不觉得自己可以随意决定那些恶人的生死,种豆得豆,种下了恶果,自然也要她们自己慢慢地悉数吃下。如此才算因果报应,不枉费苍生怜悯。

季洁经这几日折腾身体每况愈下,她虽医药不断,但终究因心情抑郁而三餐不继,再者心魔所致无法安睡,此刻的季洁早没有了平日里清秀可人的姿容,瘦削的身体和面颊,越发突出那对无光的眸子来,可凹陷的双目仅仅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当她看到悠儿款款进门时,皇后身上用金线绣制花纹图案的裙衫散发出的光芒反给她的眼眸注入了神采,莫名地季洁看到悠儿竟不再绝望,她并不觉得皇后此刻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只是她觉得看到悠儿好像能解脱什么。

“季妃今日的气色没有前些日子好了。”悠儿轻轻挽了挽臂上金色的披帛缓缓落座在那张她坐过很多次的梨花木大靠椅上,言语间忍不住四周环顾了一下,端靖太妃口中所说的那些樟木家具,真的伴随了季妃四年之久么?臻杰他真的为了朝廷和自己决定了季洁的命运么?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心安理得于自己所做的罪恶,同样作为一个受害者,或许她一早就知道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就不会弄出那么多的风波和阴谋。可是,这一切仅仅是如果而已。

但事实并非如悠儿所想,对于自己处在怎样一个环境季洁浑然不觉,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早就被皇帝定下了,至于她若一早得知尔后会不会再下手迫害旁人,谁也猜不到,那一切都过去了。

“昨日紫兰摆了几盆花草进来,说这样子屋里有生气,对身体好。”季洁抱着锦被靠在床上,看着环顾了四周的皇后弱弱地说,“娘娘真是仔细之人,这么细枝末节的变化,您都能察觉。”

悠儿心中苦笑,此话竟是夸我还是赞我,我若当真仔细周到,又怎么会到了今日才与你季洁对坐。

“你气色不好是不是因为记挂季老将军?”悠儿接着前面的话道,“听闻皇上今日于朝会之上追封季老将军为忠勇伯,你的长兄季湛袭爵,世袭三代。”

“臣妾无法见皇上,请娘娘向皇上转达臣妾叩谢圣恩。”家中得此殊荣,季洁热泪盈眶。

悠儿继续道:“皇上的诏书里有一条,是感念季老将军不仅对朝廷尽忠为国家立功建业,更培育了你这样一个女儿,为帝王的后庭祥和也做出了贡献。”悠儿说得很认真,没有半分嘲弄季洁的意思,她只是将皇帝今日对众臣说的话转达给了季洁。但她分明看到季洁开始颤抖,一并连苍白无血色的嘴唇也颤抖,她好像要说话,但已无力开启朱唇。

“皇上他……”许久之后,季洁几番将情绪压下,方道,“他真的这么说的。”

悠儿浅笑,“本宫若诓骗你,岂不是假传圣旨?”

季洁慌忙摇头,“臣妾不敢。”

“本宫说过,皇上不会亏待你,不会亏待你的家族。你的长兄你的族人都知道季氏能得此殊荣,其中玉林宫季妃功不可没,她为家族荣耀做出了很多的贡献。”悠儿娓娓道,“过了午后内务府就会拟好旨意传旨六宫,季妃将获封正二品妃,赐‘贤’字封号,与沈莲妃并肩。”

“您……这是开玩笑么?”季洁的笑带着绝对的不可思议。

悠儿依旧重复之前的话:“本宫若诓骗你,岂不是假传圣旨?”

“‘贤’?”季洁的笑里带着不屑和荒唐,“娘娘您没有劝诫皇上么?您不怕糟蹋了这个‘贤’字?这样美好的字眼不是只有太后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么?先帝钦赐她‘康贤’徽号,您不怕……”

悠儿静静道:“太后自然是内外命妇德行的表率,可皇上今日如此昭告天下,显然我们季妃的德行亦不差太后,那你自然就配得上这个‘贤’字。太后她不会介意是否有人与她有相同的封号,她不会在意这些身外的名利,所以季妃不必担心。再者本宫怕不怕糟蹋一个‘贤’字,也不打紧。重要的是要天下人知道皇上的后宫和谐美好,季老将军的女儿贤德无双,如此就够了。”

季洁亦笑亦泣,亦喜亦悲,强撑着力气看着悠儿,“娘娘的意思臣妾明白了,这也就是您要臣妾好好活着的原因了?谢谢您赐给臣妾这样的荣耀,让臣妾能叫天下人记得,让臣妾的族人能重视臣妾的付出。”

悠儿微微一笑,神色仍无变换,轻描淡写一句,“不客气!”

季洁一愣,随即苦笑。此刻有紫兰端着药进来,季妃冷声道:“娘娘在此于我说话,你怎么还端药进来?”

紫兰怯生生道:“娘娘恕罪,只因太医说了您需按时辰进药,且那日皇上也向奴婢下了死令,必须服侍好您。钱妃娘娘临走时还敦促奴婢不能偷懒,您若有闪失奴婢定难保命。”

悠儿扬手示意紫兰上前给她家主子喂药,自己则轻声笑道:“钱妃言出必行,季妃若心疼紫兰这些宫女的皮肉性命,便是自行保重最好了。”

季洁不再推辞,就着紫兰的手将一碗苦药悉数喝下,那钻入心肺的苦涩叫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可她却推开了紫兰随即递上的一叠果脯,只让那苦涩的药味继续折磨她的味蕾。

悠儿也趁这个空隙又四下环顾了一下季洁的屋子,心中的惆怅虽未表现出来,然凭心而论,她是同情眼前这个女人的。从一开始就不能活在自己人生轨迹里的人,应该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待收回目光瞧见季洁推开紫兰递上的果脯,悠儿却招手将紫兰叫到跟前挑了一块蜜制陈皮放入口中咀嚼,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精神大振。

“怎么不吃块蜜饯甜甜嘴?这药闻着就叫人觉得苦涩,你不怕么?”紫兰离去,屋内又剩二人时,悠儿才如是问。

季洁抿了抿嘴唇,那已苍白的嘴唇上还残留着药汁,舌尖舔食后带来的苦意让她又微微颤了颤。

“许是久病,臣妾的味觉有些倦怠,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臣妾如今仅知道什么是苦了,所以仅留的这些臣妾想好好珍惜。”季洁没有抬头,那空洞的眼眸望着被褥上细致的绣绘,轻轻抚摸,光滑而细腻。

这个小小的举动触动了悠儿的心,那床被子的被面用鲜红的丝绸做成,上头绣着海天明月丹桂飘香,那是应景应时的图案,但这一刻似乎更多了别的意味。

“这个世界值得珍惜的实在太多了,季妃且慢慢感受。只这一味苦,不要也罢。”悠儿的嘴角是笑容,眼眸中是从容,她没有言辞紧迫她没有步步追逼,但却用一句句温和友好的话将季洁心底的防线层层瓦解。

果然季洁双手覆在鲜红的被面上,头也不抬地问:“臣妾还有机会体味世间各味么?难道这玉林宫不是臣妾往后永远的牢笼么?”

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九环金钏,悠儿道:“牢笼?怎么会!方才本宫忘了说一件事情,皇上那儿还有一道旨意,季老将军五七时,季贤妃将亲自出宫为老父尽孝道!”顿了顿又道,“那会儿皇太后应当已临盆分娩,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季洁方才低垂的眼眸此刻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悠儿,五七!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生命还要延续一个多月。但自己眼下的身体似乎已撑不到那天,而她本身,也早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今日得知家族受到皇帝隆恩光荣万分,她更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可以结束了。她不想好好活着,等她的罪恶有被揭露的那一天,那样家族会因自己蒙羞受辱,自己将成为季氏永世的罪人。

可是竟然还要熬到那个时候,还要出宫为父亲尽孝道,曾几何时自己是那样羡慕钱韵芯风风光光地出宫省亲,可如今轮到自己出宫了,却是这样一个境遇,这就是同人不同命么?天注定自己的命比钱韵芯低贱么?

悠儿没有过多地去看季洁面上的阴晴圆缺,她敛了敛广袖轻盈起身,柔声道:“你好好休息,皇上要本宫传达的话,本宫都已经说了。千万记住……不要有负圣恩!”语毕旋身欲走,却听季洁在身后唤了一声。

“您不想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么?”

悠儿含笑转身看着季洁,“那天你不是说,本宫是知道的么?”

季洁噎住,慌乱地将目光移开,只听皇后又道:“还是那句话,在你告诉本宫该知道什么前,你要好好活着。活着,不是为了你自己,而今你已身系季氏一族的荣耀。如果今日下午才册封的贤妃随即就追随父亲走了,你要朝野上下如何想象皇上的后宫?本宫的话,你顶好记得。”

季洁几乎被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坚强,她哭泣着匍匐在床沿上,“娘娘您听我说吧!您今日听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吧!我不敢辜负圣恩,可是娘娘……您觉得我这样的人还有脸去见父亲么?我还有资格去尽孝么?”

悠儿没有要停留听她讲话的意思,只留了冰冷的背影和冰冷的话语,“季老将军一生戎马,手染无数鲜血,却是保得家国天下百姓安宁,可是看看你手上所染的血,那些是什么,都是什么?”

“您听我说啊……”声嘶力竭的哭泣声一直到宫门外仍旧能隐隐叫人听见,一个人被剥夺生的权力那很残忍,可连死的权力也被剥夺,那就只怪她罪恶太深自作孽了。

是日午后,传旨六宫的并非仅一道晋封季妃的旨意,馨祥宫里也发出一封母后皇太后的懿旨,大概意思是圣母皇太后凤体违和,燕城别宫无人理事惟恐旁生枝节,特排遣端靖皇贵太妃离京赴燕城协助圣母皇太后管理各事。

此事本无不妥,要璋瑢离开的理由也极其妥当,可随着这道懿旨传遍六宫的还有叫人瞠目结舌的谣传,说端靖太妃离宫是迫不得已,太后因其德行操守有违后宫体制才编排了原因赶她走。

德行操守有违后宫体制那已经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就是**后宫,这个罪名轻则赐白绫自缢,重则可牵连家人族人一并入罪。况且能在后宫里走动的男人无非皇帝、太医、侍卫,而端靖太妃不是肯病之人回宫以来并没怎么传唤太医,反而勤于在裕乾宫出入的人正是九五之尊的乾熙帝,另有那次在皇城东边的水晶宫之约也不胫而走,于是璋瑢临离开皇宫,身上竟背负起这样一个不堪的罪过。

她一个寡居的太妃媚惑皇帝,那得罪的就是乾熙朝后庭所有的女人。

旁人与端靖太妃交往不深,不过交头接耳私下议论,但受她多番提点帮助的钱韵芯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且这段日子常与太妃相处,钱韵芯就是再糊涂也不会把璋瑢看成是妖媚**之人。

可当她火急火燎冲到裕乾宫时,却只得到璋瑢一句,“钱妃还是这样,熟悉你的人永远能猜得到你什么时候会做什么事情。只盼你一生荣耀歹人近不得你身,不然他日遭人暗算,你可能还会把别人当恩人。”

钱韵芯反问:“难道娘娘会是暗算臣妾,而臣妾又把你当恩人的人么?”

璋瑢心中一暖,她很欣慰于除了茜宇还会有人将自己当挚友来看待,也许茜宇不仅仅是让自己帮助了这个冲动而可爱的钱妃,更是让自己由心地去结交了一个朋友,再次体味一下单纯的情感所带来的快乐。

“不要管那些流言蜚语,这个世界又有谁不被旁人在背后说的?”璋瑢伸手将钱韵芯拉在身旁坐下,温和而淡定地笑道,“我记得最早认识你时,你就对哀家讲,最不在意的就是别人说什么。怎么这一刻,你反忘记了?”

钱韵芯美目一垂,有些凄然道:“可是您要走了,若当真风风光光地走也罢,可此刻宫里传的那是什么话?枉臣妾手上握着权力,却揪不出几个来拔了她们的皮给您解恨。”

“啧啧啧!”璋瑢忍俊不禁,抚着钱韵芯的手笑道,“真真厉害的主,哀家能有钱妃的信任足矣。那些闲言碎语就让它去吧,本没什么事情的,可你一闹,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更叫人笑话了。清者自清,况且我也要走了,出了皇宫凭他说到天上去,哀家也听不见了。”

钱韵芯恹恹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一切太突然了,怎么太后忽然就要您走了?没听见什么风声说圣母皇太后身体不好啊!”

璋瑢轻轻一叹,“这自然才有的消息,若等满城皆知,岂不是耽误事情么?听闻皇帝这些日子朝务紧得很,生母不适他一定焦心,哀家去了有人好照应,他才能放心。钱妃不必替哀家抱不平,多想想你的皇上。记得我说过的话,凡是多为你的皇上想一想,就什么也不值得计较了。”

钱韵芯颔首肯定,又看了璋瑢半晌,方怯怯地开口道:“您放心,臣妾头一个信您不是那样的人,您若再有回宫的日子,臣妾定叫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不敢对您说一个‘不’字。”

很少随意波动情绪的璋瑢这一刻突然鼻尖酸得要引泪,可是心里却一点也不痛,还有一股子甜蜜的幸福感。她已经不记得除了茜宇外还有谁这样真心地待过自己了,这份信任是钱韵芯由心而生的,是世上多少金钱也换不来的。原来真诚地对待一个人,真的能换回等同的回报,而这种感觉,是这般美好。

“谢谢你!”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只是璋瑢自己也不清楚,这份友情究竟是自己争取的,还是茜宇给她的。好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钱韵芯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男童的声音,旋即便见臻璃一边哭着一边跑了回来,他仿佛是一路从书房跑回来的,饶是微寒的气候,孩子竟满头的汗水又涨红了一张笑脸。

“母妃,他们说你要走了?你又要走了?”臻璃已忘却了礼节,不顾钱韵芯在一边径直扑到了璋瑢面前哭着问,“上回您走了好久好久,这一次您又要去多久?带璃儿一起走,璃儿跟您一起走。”

看着儿子哭得梨花带雨连喘气都困难,璋瑢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她自然知道那些流言蜚语怎么突然冒出来的,更清楚茜宇为什么要自己走,只是真正离开了皇宫才有可能从父亲那儿拿到证据,可是别人不知道,臻璃更不可能明白。在儿子的眼里,就是母亲又要走了。

璋瑢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自己诓骗了张文琴跟着她回来了,自己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儿子了。那一次离别本该有的结果是永别,可这一次明知道自己若无意外还能回来,为何面对儿子的哭泣,竟会那么无措。

“母妃你不要走好不好?璃儿喜欢这里,这里有哥哥有杰宸,这里好热闹,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我们不要走。”臻璃依旧大哭,没有节制得大哭。

“傻孩子,母妃回去燕城照顾你大皇兄的母后啊!待她身体好了,母妃就回来了啊!”璋瑢能做的仅仅是安抚儿子,可是越这么做她自己越放不下。

“不要不要不要!”臻璃大哭,“你不要走,璃儿不要跟你分开,你不要走。”

见儿子依旧痴缠,璋瑢心中大痛,她舍不得,她真的舍不得。她不记得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轻松地就抛下儿子跟着赫臻离开燕城,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了赫臻什么都能放下,可是今天她做不到,她不能否认自己对于儿子的不舍,甚至这一次离开她极有可能在父亲的帮助下找到那个“没死”的赫臻,可她此刻竟丝毫没有欲望。

也许,真的放下了,也许自己对赫臻真的不抱任何幻想了,从此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就是儿子。

“母妃……你不要走!”臻璃扑在璋瑢的怀里大哭,弱小的身子一下下抽搐着,看得璋瑢潸然泪下,却只能轻抚儿子的背脊,一声声安慰他。

钱韵芯早已忍不住,红着眼睛对璋瑢道:“臣妾去求一求皇太后,或许有比您更合适的人去燕城,未必要内命妇,宫外那么多闲养的命妇,也该有她们报效朝廷的时候,您……”

然未等璋瑢开口婉拒,馨祥宫的小春子已和文杏不期而至,进门见这情景,之后的话不禁说得满怀歉意,“太后娘娘说您明日启程今日定有好些东西要预备,要奴才此刻来拿六小皇叔的衣服物件先搬去馨祥宫,您不在宫里的日子六小皇叔暂且在馨祥宫住着好方便太后太妃照顾。既然此刻小皇叔在,不如也让奴才一并请回去吧!”

臻璃是听得懂这些话的,他死命地扯着母亲的裙子嘴里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母妃你也不要走,我们哪儿都不去。”

钱韵芯一步跨到小春子面前哽咽着问:“你急什么,太后可说此刻就带小皇叔走?本宫在这里,一会儿我来带过去。你要搬什么尽管搬走……”

“不必了!”璋瑢一边将儿子的手从自己身上掰开一把将臻璃塞到挽香手里,一边对小春子道:“这一去到燕城就要是冬日了,那里虽然暖和但路上还是要经风雪我这里好些东西要收拾,此刻就带璃儿过去吧!”语毕就头也不回地往里间走,却喊了钱韵芯道,“钱妃既然来了,帮我一起收拾些东西。”

“母妃……你不要丢下我!”臻璃在挽香怀里挣扎,可是母亲只留了冷冰冰的背影给他,但他不知道背对着自己母亲,也早已泣不成声。

臻璃到了馨祥宫后虽不再大哭大闹,却也依偎着茜宇嘤嘤哭泣了许久,一边不断地恳求茜宇想办法为她留下母亲。

看着臻璃这般可怜,茜宇记起自己生下臻昕不久后,赫臻为了让自己置身事外突然发怒下令将自己软禁,又遣了老嬷嬷强行带走了襁褓中的儿子。那时候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如同剜肉切肤般的疼痛一阵阵钻心,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带走,那一刻生不如死的感受茜宇毕生难忘,何况自己或许又要面对这样的场景。

于是,虽明知道姐姐能了然自己此刻做出的决定,然以己度人,茜宇不难想象此刻姐姐将如何独坐在裕乾宫内饮泣,虽然她这一次只是短暂的离开,可若陈东亭察觉端倪不顾骨血之情对姐姐下毒手,那么……

坐在一边的悠儿眼见茜宇双目含泪,开口劝慰道:“母后这样,璃儿越发舍不得娘亲了。太妃不过去去就回,燕城也非天之涯海之角,总有回来的日子。”

臻璃转身悲戚戚地看着悠儿,怯声问:“皇嫂说得可当真?”

悠儿柔和而笑,起身将臻璃从茜宇身边拉开,一边要宫女把臻昕叫过来,一边哄道:“皇嫂从不骗人的,璃儿将师傅教的书背上十遍,母妃她就回来了。”

说着臻昕已到跟前,遂又对昕儿道:“哥哥带璃儿去洗脸,都是男孩子,怎么哭成这样!”

许是悠儿的神态极富威慑,亦或许这些孩子本就忌惮皇嫂几分,臻璃不再纠缠,跟着臻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嘴唇蠕动过几次,可看着悠儿略带严肃的笑终不敢再说什么。

“替我再向皇上求个保证,千万保太妃的安全。”茜宇深深吸了口气,她希望自己临产前姐姐就能回来。

悠儿轻声应了,方坐回茜宇身边,便见古嬷嬷一脸慌张地赶了进来凑在主子身边低语片刻。

“不准走漏一点风声,派人看紧她。要太医尽好的药材用,多开些安神催眠的汤药,让她睡,让她进食,就是不能让她死。”这些本该疾言厉色说出的话,此刻悠儿仅是平静地吩咐了嬷嬷。嬷嬷愣了不过半刻,便悄声退下了。

茜宇已将心思转回,问:“谁不能死?季妃?”

悠儿颔首,低声道:“也许她早该为之前的罪恶赎罪了,可她还需为皇上活着。这本就是她的责任和义务,我并没有强迫她。而今她更要为家族活着,我是成全她。”

茜宇凝视悠儿,嘴角渐渐带出笑容,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最易感情用事,皇后这样的位子只适合悠儿和姐姐那样的女子来坐,若非如今徒坐一个虚名,她定会婉拒。她连悠儿一半的狠心都做不来,又怎么统摄六宫,当初赫臻将大权交付给姐姐,也该是看到这一点了吧!

悠儿转着手腕上的九环金钏,将闷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得知她屋子里那些樟木家具后,我晓得不能把钱妃第一次小产怪在她头上,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她插手多少我也无心再查。仅贞仪贵妃一件,她已罪无可恕了,又何苦去惊动萧荣华、楚贵嫔她们将过往的伤心事再拿出来说呢!”

茜宇问:“你我这样坐在这里谈论生死,好像谁生谁死变得极其简单。我记得当年秦尚书的姐姐在狱中自缢前她还是抱有生的希望的。可是我一张纸笺灭了她所有的求生欲。”

悠儿不解,疑惑地看着茜宇。

茜宇微微摇头,“皇帝他好像也未必知道这件事,我终是要离开的人,也不必再叫你烦恼了。提这件事情,只是不想你为自己这些近乎残忍的决定自相矛盾,你没有错,当初我也没有错。这只是皇室的悲哀,谁也不想的,怪只怪这皇宫太小,可世界太大。”

悠儿停了半刻,继而浅浅苦笑道:“贞仪贵妃不是被食物毒死的。那日昭云殿走水,殿内燃了一种奇香,常人吸入体内没有什么的,便是孕妇也无大碍,可偏巧孕妇受惊后必会服用安胎的药物……相生相克,于是王越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突然死了,当时翻遍宜人馆上上下下,愣是一点能毒死人的东西也没寻见。可后来在昭云殿里找到了残香,还有那把本属于季洁的檀香扇。”

茜宇有些疑惑:“那扇子定也被烧得炭黑,你如何能辨别?”

悠儿苦笑:“并非认出那一把,而是在季妃手上认出贵妃的那把。后来细查之下,昭云殿走水那日,季洁和班君娆曾携手而至。我想……后来班君娆有了身孕渐渐对季妃不待见,多少也因为手中握了季洁的把柄!自然她们闹什么,我也没兴趣了,我知道班君娆还不至于下手害人命,可她绝非善类,这宫里也留不得她。”

茜宇轻叹一声,她无心于这些阴谋诡计却也可怜那枉死的王越施,遂问:“她们两个之前不过害有孕的妃嫔小产,缘何这一次痛下杀手?”

悠儿嘴角含着不屑的笑容,一手端了茶碗,答:“我能猜到这个答案,可尚不能说。因为我等季洁亲口告诉我,而告诉我之前,她都必须好好活着。”

茜宇不再多问,待悠儿喝了茶,方扶着她往孩子们那儿去,立在门外看儿子细心地安慰弟弟,茜宇看着看着不禁用力抓了悠儿的手,转头道:“悠儿你记着,我已吩咐何阳,若不能平安生产,到时候一定要先竭力保下孩子。你千万不要犹豫。若我们母子平安我终有离开的那一日,昕儿会在我的安排下出宫和缘亦在一起,而这个孩子,我就交付给你了。若是男儿,你也早早要他离宫。若是女孩儿,将来为她谋个好驸马。这些我都与皇上讲过了,他都答应了。”

悠儿含泪而笑,硬是掩去心中的酸楚,“悠儿都记下了,您放心,一切都会平安。即便您离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将来昕儿如何您腹中的孩子如何,您不会一无所知的。”

茜宇默默点头,再去看儿子,她一手轻抚隆起的腹部,喃喃道:“既然选择了,我无怨无悔。”

悠儿静默了片刻,方问:“您今晚再见一见太妃么?”

“不必了,该说的早上我都说了。再见她,希望是她平安归来的时候。不论如何,她不归来,我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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