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香树周围的村民们立即停止了议论,听到锣鼓声就一窝蜂往村东北的庙房涌去。小孩子跑的快,中年人紧跟着,老年人走的不紧不慢,他们知道能进去的就那几个,走得慢的埋怨着:“有啥子好跑的嘛!你们也进不去。”
庙房里装不下多少人,每次都是德高望重的那几个固定的老人能进到到庙房里。他们是大家族的家长、村长、会计和我阿爹。进去后一个个坐在矮矮的草墩上,吸着竹子做的大水烟桷。水烟桷有手臂粗,整个嘴巴和半个脸能放进去。里面装三分一之的水,过滤烟油的。
农村吸的烟都是自己做的,有的下地干活不便带水烟桶,就用烟杆抽旱烟,一支烟的烟油从烟杆里掏出来,能毒死三四支老鼠。
我阿爹在村里是小学老师,今年四十岁了。他小学没毕业,但在村里是学问最高的。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可能是逢年过节给村民们写对联练出来的吧,像这种事都叫他参加,脑子好使记得住事。
我偷偷摸摸进到庙房里,坐在我阿爹右边的地上,左手放在我阿爹的腿边。
别人是不会让自己家的小孩进去的,会有危险,旧社会发生过用童男童女祭神的事,现在新社会了不会再发生了。
村长和我阿爹是好朋友,他们相互叫“亲家”,因为村长是我的“干爹。”我们民族,小孩生下来一个月后要认个干爹,说是这样好养活……。
村长今年三十九岁,是我们村唯一一位党员。他爷爷是长老主持,今年八十四岁,我们都叫他龚爷爷
龚爷爷身体很健康,听说感冒病都很少得过,中等个子,脸上好多沧桑的皱纹。
他六十多岁的时候,由上届长老主持推荐,村民大会通过,任长老主持的。
听说长老主持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
长老主持是唯一知道祖宗秘诀的人,不到临死的时候,他是不能把祖宗秘诀传给下任长老主持的,听说这是传人的规矩。
祖宗秘诀就是保证村落不会衰败的秘诀,活着的人只有传人知道……。
长老主持在村民心里给人一种神秘感,像今天村里出现的这种大事,村民们都想听听龚爷爷是怎么说的,给村民们解释解释,给村民们一个交待。
所以说长老主持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也是不好当的。
龚爷爷年纪大,从小在村里生活,死去的老人他知道得多,以前神婆跳神祭拜祖宗,说起死去的人穿着长相,他能知道谁是谁。
想起有天晚上,村长全家到我家里吃饭,龚爷爷也在一起喝酒。村长半信半疑问起龚爷爷那边人的事,老人家很不耐烦:“你们知道就不会尿床了!”
这种回答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龚爷爷给他们吃了个闭门羹,拒绝回答,把他们当小孩看,有代沟,没共同语言,懒得说。
许多年来,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问龚爷爷这个问题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问得他都烦了。
龚爷爷只能说:“有些事,是很难说清楚的,首先是拿不出证据。再说了,在心里的在脑子里的东西,是没有什么证据的。”
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他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鬼神上帝不是小山村里发明的,有的人认为存在,有的人认为不存在,都是很正常的,没有人强求。”
“心里有鬼,鬼就存在。心里有神,就会去供奉。心里有上帝,就会去信仰。万物都是从所见所闻心里想出来的。”
神婆施法开始了,今天祭拜,主要是问那边死去的长老:“为什么早上公鸡没叫?太阳怎么被天狗吃了?”
神婆先点三柱香,嘴里念念有词,插到香炉上。
长老们一个个也去上了香,按老规矩,谁在前谁在后,都是多年论来论去定下来的。
我阿爹紧跟着长老们,他年纪不大辈大,可以参加祭拜。
我跟着他转来转去的没人理会,长老们大都喜欢我,曾经在村酒房里,把我灌醉过,害得我吐得肚子疼……。
接下来神婆面向神台,嘴里不停地小声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后又慢慢坐下来,双腿盘坐在有饭桌大小薄薄的草墩上。草墩上还蒙上了块红布。
她的裙子也是青黑色的,根包头一样的颜色,裙子很长打了好多的折,坐下来盖了一大片。她背对着庙门,面对着祭台香案,庙里很暗,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脸。坐在那里只能看到她象一座黑塔。
神婆身子不停的抖动,嘴里哈欠一次比一次长。
过了一会,安静了,她已经入神了,好像已经停止了呼吸似的。一动不动,像一具僵硬的坐尸。
庙门关上后,窗户紧闭着,挡上了粗布窗帘,光线少得可怜。庙里四周都是黑黑的,白天变成了深夜,只看到香案煤油灯的火苗在那里要死不活的挣扎着。
窗户的微光,变成了好似月光,感觉到跟那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我不敢动,但会像大人们一样憋气……。我阿爹带我去狩过猎,只要平静地长呼吸就行。
我用眼睛的微光,看看对面的长老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脸上朦朦胧胧的,一个个低着个脑袋,没有一个抽烟了。
他们仔细地静听着,哪怕是针掉到地下发出的声音。
多少年来有几次,个别长老能听到那边来人时的微风声。
屋里静静的,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香炉里的香往下燃烧着,一股股白烟像一根根白线,连到了木头屋架吊满的彩色布条上……。大家知道越安静越好。
不但庙里的长老们知道,就连在外面等候的村民也知道。
他们离开庙房远远的,一个个都是称职的狩猎者,也知道今天狩的是什么猎……。
我从当初的好奇、害怕,到现在的后悔。头都不敢动一下,眼球转到了庙房门口,看好了一旦有事跑的路线。
我阿爹不声不响,慢慢地伸过左手,蒙着我的眼睛。
我闭上了双眼。
“我来了”神婆发出男子般微弱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
我感到来的突然,我以为要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才会来的,没想到不知不觉发生了。
虽然我的心跳得比刚才快了许多,但也不是很害怕,边上还有这么多的长老,再说了我父亲就在身边。
我干脆睁开双眼偷偷往神婆看去,神婆一动不动,边上并没出现任何男子的身影。看看煤油灯的火苗、香炉冒出的一团团烟雾,也没有出现什么变化。
我一直死盯着神婆头部的变化,没看到她动过。我肯定发出的声音,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因为**静了,我能听得出来。
这时龚爷爷好像聊天一样,跟神婆对起话来。说的全是土家族的话,我大半都听不懂。
我虽然是土家族的小孩,为了上学从小就说普通话。为了说好普通话,平时跟父母说话,他们说他们的土家族话,我们用汉话答,父母还挺高兴。
对话也是这边问几句,那边答几句。长老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没有规定。
首先还是问了,天狗吃太阳的事和公鸡不叫的事。
尔后,好几个长老问了那边人好多事,问着问着,还打听谁谁谁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可能是长老们认识的,去世不久的老人?或许就是自己的亲人?
更有意思的是,问谁谁谁他们成家了没有?我搞不懂,那边也要结婚生孩子吗?
那边的人,一会说男人的声音,一会说妇女的声音。说话声不大,但能听得清楚。那边说话都是从神婆那里出来的,好像有四五个不同的声音。
难得有这样一次对说的机会,主要的几件事问完了,还不停的问其它事,不紧不慢的,时间还蛮长,就像聊天一样轻松。把刚才公鸡不叫,天狗吃太阳吓得神魂颠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大家在神灵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平静,也许是知道有神在边上,有神保护着,天塌不下来,紧张气氛消除了。
可能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神婆说那边的人累了要走了,老长们还依依不舍,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的亲人在那边的情况,争着问话。
神婆醒了,慢慢地缓过劲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走了。”
他们问别的事,我到没注意,也记不清,对今天出现天狗吃太阳和公鸡没叫的事,我到很认真的听着。
大体意思是:“天狗吃太阳的事,我们这里没太阳,不知道这个事。出现了这种事,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还是多注意点好。”
“公鸡不叫是山神显灵了,提醒一下你们。每次出事都提醒过的,只是你们没注意,如果提醒了你们,你们怎么对待,是你们的事。”
公鸡不叫主要是提醒:“不能再往龙山上埋人了,龙已经不高兴了,说是压到了它的尾巴了。如果有一天他身上不舒服,想动一动,我们也管不了。”
长老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