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任远博与于文林的最新发现暂时替会馆洗刷了由于工程质量太差而酿成的惨剧,连带着事故责任方也不能再单纯的归咎于夏芍药。

既然有人为弄塌围墙的痕迹,且有京兆衙门的差役作证,案件的审问就着重放到了事故孩子的父母,以及引起暴*动被关进牢里的那帮人身上。

柴大与柴大媳妇住在城北的贫民巷子里,前去查案的差衙将周围邻居都问了个遍,据说周围邻居对这夫妻俩的风评并不好。

柴大媳妇生过一个孩子,名唤柴狗儿,到了三岁上被人拐走了,柴大媳妇哭了数月。柴大原来还往城里肉铺子里去做活,等孩子丢了找了数月之后,他便不再去做活,每日在家酗酒打老婆,勉强过得半年,家里捉襟见肘,日子打熬不下去了,柴大媳妇便半卷了门帘做起了皮*肉生意。

今年过完了年,也不知道柴大跟柴大媳妇从哪里将孩子找回来了,说是他们家走丢的柴狗儿。夫妻俩起先待这孩子也不错,还带出去裁新衣买吃的,后来柴大媳妇又开始卷起门帘做生意,柴大照旧酗酒赌钱,赌输了回来就打孩子,不给饭吃。

邻居们时常听到孩子的哭声,但柴大两口子将这个孩子看的很紧,寻常出门都是夫妻俩带着的。

也有邻居看不过眼,暗叹柴大两口子这是疯魔了,丢了孩子之后伤心的肝肠寸断,好容易找回来了,倒又忍心下狠手打。

冯九道问起柴家邻居:“大娘可确定这孩子就是走丢的柴狗儿?”

那老妇人摇头:“狗儿走丢只有三岁,这都过去了四年多了,且丢的时候是个白胖小儿,找回来瘦的不成人样,倒好似街面上的乞丐,哪里看得出来。”小孩子容貌变化快,隔个三五年就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儿。

审问柴大夫妇,问及为何柴狗儿往会馆那条巷子去了,柴大便道:“我有个兄弟郑六就住在那条巷子后面,我们夫妻俩带了狗儿去郑六家吃酒,他家新添了个小闺女,哪知道狗儿好动,自己跑出来,就出事了……”

柴大媳妇的供词与柴大供词相同,并无明显的破绽。

冯九道办案老道,传了柴大夫妇来审,问完了话威吓两句,这妇人便坐在公堂上撒泼:“我儿被砸死了,大人不去追查凶手,不去抓那建房子的主人,偏要来审苦主,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平民百姓?”

她一个做暗*娼的早就不要脸皮,甚样事体都做得出,当着官差就敢撒泼,脱鞋扯襟子,满地打滚说是京兆尹官官相护,不替她家做主。就算是不替她儿子以命抵命,也该偿些人命钱,不然他们夫妇老了连个顶盆摔瓦的人都没有,唯一的儿子被砸死,这下是连半点指望也没有了。

冯九道气结,连拍了好几下惊堂木才将这妇人吓住。堂上站班的差役侧头还能看到她扯开的襟子里面穿着大红色的鸳鸯肚兜,胸脯鼓鼓将肚兜撑的满满,暗暗咋舌,这妇人大胆,敢在冯大人过堂的时候打马虎眼。

冯九道传了郑六夫妇过堂,果然那日正是他家小女儿的满月酒。他与柴大是旧识,认识也有好多年了,提起柴狗儿,倒叹息一回:“好容易找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没养住。”

问及柴狗儿找回来之后,柴大对孩子可好,郑六还道:“柴大原来也是个疼孩子的,只是自狗儿丢了之后消沉了几年,好容易找回来了,可狗儿在外面学了许多坏毛病,好好的孩子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柴大两口子没少生气,也下手教训过……”

在没确实的证据之前,冯九道也不能将这夫妇俩给关起来,再说柴狗儿还在家里放着,天气渐热,总要找地方下葬。

放走了柴大两口子,冯九道便开始提审那些暴*乱的闲汉,结果却从这些人中查出几个可疑之人,其中有两人的亲戚在晋王府供职,另外一人的叔叔在皇后娘家府上做个体面的管事。

这几人咬死了自己就是路见不平,见到当官的欺侮平民,明明出了人命还想以势压人,这才为柴大两口子出一口恶气。

冯九道滑的跟条泥鳅似的,见事情扯上了皇后娘家跟晋王府,也不管此事与这两府可有关联,立刻便将此案转呈刑部。

齐帝万没料到此事竟然还能跟皇后娘家与晋王府扯上关系,原本只是个寻常的人命案子,没想到真查起来却是个案中案。他当着晋王的面儿虽然未曾说什么,但脸色黑的难看。

晋王自来不喜欢夏景行,总想着找机会折腾他;太子又因燕王与夏景行没丢脸,齐帝都看在眼里,可若是皇后娘家与晋王联手,岂不是说太子已经与晋王联手?

齐帝但愿自己多想了,只盼此事凑巧了,皇后娘家想着替太子出气,两下里凑到了一处,而不是他怀疑的晋王与太子来往密切。

自有了新的证据,言官在朝堂上便不再追咬夏景行治家无方,致使其妻建造会馆出了人命官司,转而开始用新的攻击方式,弹劾他明知官员不能经商,夏家却堂而皇之的做着生意。

其景实大齐虽然严禁官员经商,可官员亲眷以及家下门人经商的不在少数,坏就坏在旁人家里内眷至多经营着几家铺子赚些脂粉钱,可夏芍药却做的是大生意,都做到了商会会长,谁还会信她只赚着几个胭脂钱。

言官咬他的时候,夏景行还并未辩解,但咬到夏芍药经商一事,他却忍不住了,当庭站出来为老婆辩解:“启奏陛下,微臣当年落魄,流落到洛阳,身无分文,招赘入了夏家门。夏家世代经商,且在洛阳也属巨富之列,并非微臣为官之后才开始做生意。且后来微臣在幽州征战,夏家倾尽祖产,连祖屋花田都卖光了,筹措军粮,落得个一穷二白。夏家家主乃是微臣岳父,微臣开不了口让岳父与妻子不再涉足生意场,也做不了岳父妻子的主。”

有咬他的言官恨不得唾他一脸:啊呸!你都官至二品了,还连家里的主都做不了,唬谁呢?!

他不提夏家筹措军粮之事,有心想为他开脱的人还想不到这上面去,经他自辩之后,立刻便有人为他辩解,从夏家的大义说到了门第,以及夏景行招赘的身份,他上面还有岳父当家,夏家门里自然轮不到他当家作主。

招赘之事,原为世人所不齿,但凡不是走投无路,或者起了攀附之心的,岂能走上招赘这条路。

只是夏景行今非昔比,他如今位高权重,深得齐帝倚重,手握京畿重兵,旁人在指摘他招赘身份的同时,不免要掂量下他的地位。

况且镇北侯府是个什么状况,南平郡主的泼辣长安城人尽皆知,打起来都敢挠个镇北侯满脸开花,想当年怀化大将军不过是个空有气血之勇的少年,走投无路之下入赘也在情理之中。

有狠咬夏景行的,就有为他辩解的。咬人的一方提出怀化大将军为官却纵容家人经商,以权谋私,此等公私不分的人实没有掌军资格,应另选贤能为圣人分忧。而辩解的一方却从怀化大将军的出身战功乃至入赘的夏家都是精忠报国之士入手,论证了他实乃是为君父分忧的良材美玉。

齐帝算是看明白了,下面这些咬人的言官最终目的并非是夏家人经商,还是剑指京郊大营的掌军之权。想到这些攻讦夏景行背后之人的用心,他眸色沉沉,从晋王扫到了二皇子,若是太子解禁,想必这里面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好容易相中个可堪大用的人材,只因不是他们阵营的,这些人不但不考虑夏景行为国为君分忧的能力,还想着将他拉下马来。

想到这里,齐帝怒火中烧,当庭发怒,下旨将咬的最凶的两名言官拖出去重责,并且在朝堂上逼问其余臣属:“若是朝廷需要,你们可肯将所有家财尽捐?”

被问及的朝臣噎了一下,想当众表态愿意为了朝廷粉身碎骨捐尽家产,又怕被齐帝当了真,万一皇帝陛下心血来潮,张口便收了他全部家产……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犹豫的当口,齐帝又去问下一位,接连问了三四位大人,大约大家都有从众心理,前面的人没有应下来,后面的也放弃了这个大出风头表忠心的机会。不得不说,大家的担忧是相同的。

齐帝震怒:“既然众卿都舍不得家产,还要质疑别人实际做出来的牺牲,怎么还好意思在朝堂上攻讦夏卿?朕今日才知,原来众卿的忠君爱国都停留在口头上啊?!”

他这话算是有些重了,方才被问及的朝臣们齐唰唰跪了下来,才要为自己寻个完美的借口,齐帝又道:“若真有忠君捐财之心,也别嘴上说说,拿出实际行动来。”

跪下来的众臣不觉后背冒出了冷汗:陛下您玩儿真的?!不带这么表忠心的!

历来表忠心都是嘴上说说,还有谁拿万贯家财来表忠心的?

傻么?!

让他们口头表忠心一点也不难,身为官场中人,能站在朝堂论政,谁没个舌灿莲花的能为啊。只是让他们将全幅身家捐出来——别玩儿了回家洗洗睡吧!

齐帝几句话就封住了众臣的嘴,当庭下了一道口谕,朝中众臣若想公开做生意,参照怀化大将军家中标准,一则招赘,当家主事的乃是妻族;二则捐款,款银必须倾举家之力,且不得低于夏家当年所捐之数。

达到这两项标准,请自由的……做生意。

原本是借机弹劾夏景行,好将他从京郊大营的掌军之位上拉下来,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齐帝以他为楷模,制定了官员行商的标准。这让对他心情不满的政敌们差点呕出三升血。

这完全背离了当初计划好的结果啊。

不仅如此,齐帝还在朝堂上赞扬夏景行治家有方,此次家人无故被栽赃,皆因木秀于林之故。不但要安慰这样的臣子,就连军属也要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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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芍药接到圣旨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传旨的宦官十分客气的请她起来,还满面笑容道:“陛下的墨宝可不是随意赏赐的!”

齐帝为了表示支持臣子,竟然泼墨挥毫,替夏芍药写了“幽州会馆”四个大字。送走了传旨的宦官,夏芍药晕晕乎乎捧着皇帝的墨宝进了后院,整个人都似在梦游一般。

夏芍药原本还担心会馆血案会对夏景行的仕途造成影响,现在看来,不但不用担心,似乎……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夏景行回家的时候,她面前桌上还摊着圣人的墨宝,见到他颇有几分敬畏的问:“当真要将陛下的墨宝制成牌匾挂到会馆门口?”

作为一个商人,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够接到皇帝陛下的墨宝来做牌匾。

夏景行见她这副傻呆呆的模样,差点笑出声:“陛下赐的墨宝原本就是让你往会馆门口挂的,不挂难道藏起来?陛下听到会不高兴的,说不定还猜测你嫌弃他的墨宝呢!”

夏芍药立刻慌了:“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哪里会嫌弃!”有了当今陛下的墨宝挂在门口,难道还会怕不长眼的跑到幽州会馆来闹事?

不过事情的走向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期,夏芍药还是不放心夏景行在朝中的处境,又听他讲起今日朝堂之争,总算松了一口气。

从齐帝维护夏景行的行为来看,他对夏景行还是比较信任的。

“那会馆的案子怎么办?”

夏景行安慰她:“这事儿还是要慢慢访查,我已经求过燕王,他答应跟交好的刑部侍郎,两位主事打声招呼,让他们多用点心思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总要查出是谁想出这么毒辣的计策,好歹以后也知道防范。”

他其实心中已经认定了,要么此事是晋王主导,要么是后族主导,两方其中之一借机推波助澜。

只没有确凿的证据,自然不好定罪。

虽然此事与夏芍药无关,但是每每想起那个无辜枉死的孩子,她心里便觉得难受。难受于原本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活泼泼一条性命,却因为大人的私欲而丧了命。

探听到了柴家居处,到得柴狗儿下葬的日子,她坐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往城北去了一趟。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真要论起来只见过这个孩子一面,还是他的生命终结之后。可是随着案子的旁证出现,原本在她心里就只是个猜测,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猜测真实的可能性。

一群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政治目地的人设了个圈套,利用一个无辜孩子的死亡,来扳倒夏景行——何其毒辣也!

她做生意这么多年,见过不择手段做生意抢客源的,以前就觉得凡是涉入商场之后,对于情义人性都是艰难的考验,可是如今看来,还是她太天真幼稚了,这世上真正肮脏的,丧心病狂的并非商人,而是政客。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人命如蝼蚁,只是他们政治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生死无关紧要。真正能让他们动容的只有权势。

夏家的马车远远跟着柴狗儿小小的棺木出了城,夏芍药目送拉着他棺木的驴车往乱坟岗而去,到底还是准备回去了。马车才沿着一条僻静的路回夏家,马车猛然停了下来,车夫骂了一句:“活的不耐烦了往马车下面钻?”

只听得马车外一个稚童的声音响起:“求求里面的大人,小的想见里面的大人。”语声清稚,夏芍药掀起马车帘子,那孩子一呆,大约没想到里面坐着的竟然是位夫人。

夏芍药下了马车,几步便走到了那孩子的面前,低头去瞧,他是个极瘦的孩子,约莫十一二岁,或者年龄在这发育不全的孩子身上,是极难界定的。

“你拦下我的马车,要做什么?”

那孩子抬头瞧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愿意说,夏芍药低头见他露出脚趾的鞋子,这孩子瘦的可怜,见他不说,她吩咐跟着的素娥:“把马车里的点心拿来给这孩子。”

孩子的手里被塞了一包点心,他推了一下,鼻端已经闻到了点心的香甜,若是寻常时候,他早打开纸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起来。可是今日时不同往日,他心里有事,抬头瞧夏芍药,只觉得这夫人不止容貌美,还心肠好,咬了咬唇,终于滴下泪来,低低道:“夫人可认识当官的?夫人这么体面,一定认识当官的对不对?”后面这句话似乎给了他勇气,他猛的抬起头,咬牙道:“夫人能不能为小飞申冤?!小飞肯定不会死的,一定是那对狼心狗肺的夫妇,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夏芍药柔声问道:“小飞是谁?”能让这个孩子有勇气当街拦车,想来定然是逼不得已才走到了这一步。

“小飞……小飞就是方才送出城去的,他被柴家人带走之后,就改名叫柴狗儿了。”

夏芍药心中如遭重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教她给遇上了柴狗儿的故旧。

“你……你认识他?”

那孩子红着双眼点头,“我跟小飞还有洪爷爷住在城外的关帝庙,洪爷爷是小飞的亲爷爷,他一双眼睛瞎了,带着小飞卖艺,后来生病了没办法再卖艺,就只能寄居在城外的破庙里。去年冬天的时候,洪爷爷死了,只有我跟小飞相依为命。过完了年,姓柴的夫妇找到了我们,说是要将小飞带回家去,还说小飞是他们被拐走的柴狗儿。”

“小飞……真的是柴狗儿吗?”

夏芍药心中发凉,虽然已经猜中了经过,可是有机会听一遍这个过程,仍觉得惊心动魄。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种案情牵涉的朝局影响……真是卡的要命。还欠一更,天亮了一起补吧,容我睡会,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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