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姐姐,为什么吴妈妈总是不让我们一起洗澡,一起睡觉呢?”
落祯八岁的那一年盛夏,飞鸿山庄里的丝瓜藤爬满了木架。她捧着脸坐在绿萝下,漫天的繁星就像散落的珍珠,在静夜里散发低调而清雅的光辉。
“因为……小祯还是孩子啊。”那个明眸似水的女孩子陪她坐在丝瓜藤下,弯起的眉眼上带着盈盈的笑意,望着星空对她说,“等小祯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了。”
“为什么非要长大才能啊……”
落祯又冒出了新的问题,“到底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小秋姐姐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清铃般悦耳的音色温柔地飘在耳边:“没关系的,小祯。我会陪着你一起长大,那一天不会太久。”
记忆中,那张秀丽的脸颊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灵动的眸光流转之间,映着眼角下一枚朱红的泪痣,仿佛自水中浸润而出的芙蓉一般娇艳。
……
雨点落在藤架上,将丝瓜藤上新出的几朵嫩蕾无情地砸落。白落祯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回到飞鸿山庄,那个坐在藤架下说要陪她一起长大的小姐姐,想必如今已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了。
只是儿提时的那句戏言,果真也不过是戏言罢了。
夜空中闷雷滚滚,这场雨看似没有停歇的迹象。落祯沿着记忆中熟识的小道,飞身在雨夜里奔走。
飞鸿山庄的庄主凌司鸿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稀世珍宝。白落祯在井然有序的宝物中细细搜寻,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她来之不易的机会,然而那样东西却不曾出现在宝物中。
难道,飞鸿山庄里还有比庄主的房间更安全的地方?
“你说这下雨天的,她就穿成那样站在园子里?”一个沉稳而略带冷淡的声音透过磅礴的雨幕,隐隐自门外传了过来,“真是越大越不像话了。”
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紧随其后,讪笑着宽解道:“想必是知道了庄主今日提前回府,才特意想给庄主一个……惊喜。”
“惊喜?”那声音冷冷地哼了一声。
捕捉到他言语间隐露的一点怒气,另一人马上转移了话题:“庄主,言言今日招了一个新的婢女,明日一早,庄主是否要亲自过目?”
“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就好。”
两人疾步自雨中走来,声音穿过门扉已经越来越清晰。落祯匆忙摸到窗边,欲从窗口溜走。
不料一记震喝已自门外响了起来:“什么人在里面?”
几乎在同时,门就被一股力道冲了开来。落祯大惊之下,破开窗子就跃身而出,滚入窗下的花丛中。
“何人竟敢闯我飞鸿山庄,抓住他!”
凌司鸿一声震怒喝起,伴随着婢女言言的尖叫,飞鸿山庄里的护卫们立时闻声赶来。
想不到凌司鸿的警觉竟如此之高,还没进屋就已发觉。落祯虽然心慌,但并不心乱,沿着事先拟定的退路迅速撤离。
茫茫的雨夜让奔逃的路途仿佛无尽头,雨花砸在脸上,越发模糊了视线。远远地,前方迎面追来一批人马堵住了去路,落祯大呼不妙,一转身,身后也有一批人紧追而来。
她还是小看了飞鸿山庄,如今前后夹击无路可逃,两侧的围墙绵延弯折,又不知隔着何处庭院。隔着雨幕,乌压压的人群眼看正一步步逼近,落祯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提气飞身攀上围墙,在护卫追至之前,卯足全力翻了过去。
庆幸的是,墙的另一面只是飞鸿山庄的一处花园,并没有凌司鸿站在那里守株待兔。不幸的是,经过雨水的冲洗,花园地上满是泥泞,她落地时没有防备,登时摔了个狗啃泥。
天公不作美的时候,连喝水都倒霉。
狼狈不堪地从泥洼里抬起脸来,落祯忍不住吐了一口泥水。她嫌恶地抹了一把嘴,揉着摔疼的胳膊忍痛爬起来。
可还不等她喘口气,一双秀致的绣花鞋便映入了她的眼帘,那精巧的鞋尖上,还沾了几点被溅起的泥污。
一瞬,落祯连呼吸都停了,她缓缓仰起头望着那个人,正好与那人四目相对。
闷了许久的闪雷终于不负众望劈了下来,霎时照亮了整个夜空。雨夜中,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错愕的神容因为冰冷的雨幕而略显苍白。
“你……”
她喃喃地只发出了这一声惊呼,身后追兵的呐喊就已厉声传了过来。
“站住!给我站住!”
落祯回过神,也顾不得这女子是何人,慌忙爬起身冲进大雨里,落荒而逃。
雷响了一夜,暴雨打乱了丝瓜藤,落满一地的花蕾。这一夜的惊险就像一场乱梦,发生得迅疾,也结束得飞快。
只是闪电照亮夜幕之时,那女子的容颜被看得清清楚楚。她盛丽的妆容上,眼角之下画着一弯金色的月牙……惊鸿一瞥间,像极了一枚泪痣。
翌日,阳光格外明媚,空气中溢满了草叶的芳香。落祯吃力地清扫满地残花碎叶,身上仍然酸痛难忍。
昨夜行动失败,还有可能暴露身份,不知凌司鸿此刻在布谋什么。
眼角的余光不住往厅堂瞥去,终于等到婢女言言自厅堂而出,远远可见脸色仍有些慌张的痕迹,一到她跟前便问:“昨夜庄里遭贼,小祯你可知道?”
落祯停下来摇摇头,佯装吃了一惊:“昨夜我睡得早,没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昨天雨下那么大你都没听到?睡得可真死。”言言斜了她一眼,甚感无趣地悻悻道。
落祯低下头腼腆地笑了一下,而后抬起眼,小心地问:“那庄内可曾丢了东西?”
“那倒没有。”言言撇了撇嘴,“也算那贼倒霉,庄主正好提前回府,被他撞个正着。”
回想庄主一扬手将自己挡在身后,那副英明神武的背影,言言内心就充满了崇敬,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里铺满了亮晶晶的憧憬:“飞鸿山庄有庄主坐镇,无人敢进犯。这次是哪个没心眼的竟敢偷到飞鸿山庄里来,还不是在庄主的威武下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
听她这么说,落祯微微感到放了心。
“是啊,真想不到,庄主这么快就回府了。”她心有余悸地喃喃。
“可不是。”言言收起少女怀春的娇羞,立马摆出一副严厉的口吻对落祯道,“你一会去给庄主送茶,庄主说要见见你。庄主这人爱讲究,你可要好好表现,出了错我可兜不了你。知道了吗?”
“是,我知道了。”落祯连忙答应,心里却打起了鼓,莫非凌司鸿还是对她有所怀疑?
看来这一遭是躲不过了。
在言言的带领下,落祯只好硬着头皮端茶走入厅堂。凌司鸿端坐在座上,见她走进只是挪了挪下巴,往桌上示意。
落祯便走上前,将茶水一一摆放在雕花木桌上,垂手立在一旁。
昨夜乌漆抹黑的,应当没被看见才是。落祯站在那里七上八下,便听到凌司鸿果然开始盘问:“你就是新来的?”
“是,庄主。”
“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落祯逐字逐句地斟酌道:“小婢名叫小祯,原本家住城北,数年前父母过世,现已无家可归,望庄主收留。”
“城北?”凌司鸿上下打量着落祯,明锐的眼神落在身上,仿佛就是一种拷问,“可还有别的亲戚?”
落祯点了点头,应道:“还有一个姐姐,半年前嫁到别地去了。”
凌司鸿看着她没有说话,沉默地端起茶来,似乎是在考量她回答的真实性。这一段的空白是最让人紧张的,然而落祯并没有紧张多久。
茶方端到眼前,凌司鸿就皱起了眉头。他放下茶盏,伸手提起茶壶盖子,望着里面的东西一脸凝重:“这什么东西?”
落祯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茶壶。只见打开的茶壶中几片蔫掉的绿叶在蒸腾的热气中沉沉浮浮,软烂如泥。
“碧……螺春?”
凌司鸿的脸色有些僵硬,那眼神仿佛是在犹豫,该打呢,还是不打。
言言发觉不妙忙探过头来,见到茶壶里的漂浮物后,她睁圆了眼睛,跟着深吸了一口凉气。在落祯心虚的眼神下,言言以一种见鬼的表情缓缓道出真相:“这好像……是菜叶吧?”
凌司鸿重重地放下茶盏,吓得两人都是一抖。言言连忙躲回自己的位置,着急撇清关系:“不是我泡的,庄主。都是她自己瞎折腾,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凌司鸿冷冷的视线停留在落祯身上,好像那茶壶里弄错的不是菜叶,而是剧毒。落祯僵硬地站在他跟前,无处可躲,只好用力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来解释道:“小婢没见过世面,庄主……绿油油的都放在一起,我分不清……”
落祯几乎可以看到身后,言言痛心疾首地扭过头,不愿再看即将而来的悲壮场面。
凌司鸿刚毅的唇角紧抿,似是在压抑怒气。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别过头摆手道:“还站在这作甚,快撤掉。”
咦,庄主真是宽宏大量?落祯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茶具收回茶盘里,一面赔罪,一面端起来。转身之际,她忽然绊到桌脚,一个倾身就往前栽了过去。
“啊——!”
凌司鸿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了茶盘,一手提住了落祯的手臂,眼睁睁看着那壶茶在盘子里转了又转,转了又转……那滚烫的茶水在他的努力下,最终还是没能稳住,瀑布似的倾倒出来,尽数都泼到了自己腿上。
“庄、庄主?”落祯张大嘴巴,脸色苍白呆在了那里。
一记闷哼自凌司鸿扭曲的脸上泄露出来,他朝一脸无辜的落祯投去一丝愤恨的目光,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大骂道:“言言,这种笨手笨脚的丫头你哪儿找的!”
“她自己来的,庄主……”言言双手捂脸,透过指缝怯怯地说。
凌司鸿一张英武俊逸的脸气得扭成了麻花,他扶着还在冒气的双腿,疼得直吸凉气。见落祯已是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凌司鸿只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们……还不快叫郎中……”
好在只是些皮外伤,包扎好伤口以后,凌司鸿还得躺床上静养几日。
想不到威名在外的飞鸿山庄凌庄主,回一趟家就重伤卧床,再看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婢子时,凌司鸿内心也是充满了复杂。
如此笨手笨脚,想来也不会是杀手。
他沉沉地叹了一声,扬起手对言言说:“罢了,你给她二两银子,让她走吧。”
言言哭得两眼通红,闻言一愣,不依不饶道:“她把庄主害成这样,庄主还要放她走?”
留着难道还要我的命吗。
凌司鸿闭起眼睛摆摆手,不再说话,这事便没有商量的余地。落祯虽然心中愧疚,但也松了口气。
“庄主大人有大量,一定会有好报的……小祯这就告辞了。”她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低着头,在凌司鸿改变主意之前飞快地逃了出去。
踏出门口,正觉阳光有些刺眼时,忽闻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自院中传来。
“是谁这么神功盖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大哥重伤在床啊?”
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正带着一丝闲散的惬意,伴随话音而来。他身着一袭鲜亮华贵的绣衣,捏着一把通透的玉骨折扇,漫不经心地踱入院中。
“秋少爷,你回来了。”言言闻声走出来,欢喜地呼唤道。
那名男子已含笑走到了近前,一双.飞扬的眉眼生得俊俏无边。只是眼角下偏偏又缀了一枚朱红的泪痣,使那张本就俊秀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女子般的秀致与多情。
这顾盼回眸,不知会俘获多少芳心,搅乱几方春水。
落祯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几乎忘记了呼吸。她呆立在那里,身体仿佛不听使唤,只结结巴巴地呢喃出声:“秋、秋……”
飞鸿山庄的二少爷凌尹秋走到她跟前,折扇一抬,抬起了她的下颌。他轻轻地一笑,低眉间的一抹温柔里含着醉人的波光,问道:
“那个人,就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