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间里退出来后,凌尹秋有些泄气,他方抬起头,就看见凌司鸿正站不远处的游廊里,抱着双臂望着自己,一脸凝思。
“你可都听到了,是你冤枉她在先,人家小妹妹是在跟你闹脾气呢。”自花园的石凳上坐下,凌尹秋将手中物什扔回给了凌司鸿,“这玩意你自己留着吧,根本不用测。”
凌司鸿伸手接住,只斜过眼来冷声嗤道:“多大的人了,还不知凡事皆有轻重。这是能拿来闹脾气的事吗?”
“唉,所以你都二十好几了还是孤家寡人。”凌尹秋意兴阑珊地叹息,他给自己沏了杯茶,此刻也只有这热茶能治愈自己冻伤的心,“对姑娘说话理当要多一点耐心,少一点苛责。你这么下去,也不知嫂子几时才能进门,难怪天天催着我。”
“哼。”凌司鸿瞧着他失神落寞的脸,冷冷地笑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对姑娘说话,的确有些心得,可也没见得你结局有多好。”
“这叫欲擒故纵,料你这五大三粗也是不会懂的。”凌尹秋闷声反驳,随手举起了杯子。
凌司鸿嗤笑着,却也会意地拿起了茶盏。二人一齐碰杯,不过是茶而已,却都喝出了人生百味。
“我倒是忘了,你曾经也是个‘姑娘’,如此不足为奇。”放下茶,凌司鸿意味深长道。
话音未落,凌尹秋那张俊秀的脸就登时爬上窘迫,他慌张地擦了擦嘴角险些喷出的水,眸中满是幽怨:“好大哥,你可千万别做坑我的事……”
凌司鸿瞪了他一眼:“你不来坑我,我已是谢天谢地。”
“那倒是。”凌尹秋泰然松了口气,竟然承认得十分干脆,丝毫也不脸红。
做兄长的虽然心中无语,却也已经习惯,只得板起脸来肃然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最懂姑娘的心思,难道不知比起伤害,女人最讨厌的是被男人欺骗?”
“道理我都懂,可是……”他支支吾吾地嚅嗫道,一贯伶牙俐齿,心思活络,此刻却纠结得左右为难,举棋不定,“可那也得拿捏着时机啊。”
“我只问你,那日你带她到我跟前,说的那些话可当真吗?”
那日初见故人,心情委实激动,一时冲了头。如今捧着心伤,凌尹秋默默地犹豫了起来,半晌才答:“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是这样决定的,可现在……我忘了,我已不是‘姑娘’了。”
一丝凄凉陡然爬上心头,和着茶一起下肚,比酒更刺心。
“聪明。”凌司鸿赞了一声,可随后,他又补了一句,“但是活该。”
凌尹秋这下连茶也喝不下去了,桃花般的眼睛里都泛出了一点泪光。
之后凌司鸿便将落祯叫到了堂前,凌尹秋一旁默默地坐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落祯一眼便瞥见了他的落寞,窝在一旁仿佛只是一个无法融入的外人。她不由地产生了一丝愧疚,可又委实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那堂上端坐的人,却立刻就激起了她心中的怨怒:“你终于肯见我了?”
凌司鸿冷笑一声道:“我有何不敢见你。”
落祯扬起头来,喝问道:“你倒是解释,我爹为什么在飞鸿山庄里无故失踪?”
“你爹有手有脚,不走门,可以□□;不□□,也可跳崖。你凭什么断定他不曾自飞鸿山庄里出去?”凌司鸿淡然道。
落祯一下子被噎住,气得红了脸,出言反问:“你的意思是我没脑子,被人白白利用了?”
凌司鸿凝着她牵了牵嘴角,连笑也没露:“依你这副头脑,看来确实如此。”
“你……”
这人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嘴巴又尖又毒。落祯气得银牙直咬,可偏生他说的话又极是,她无一言能反驳。
“我得到‘观音之手’不过数月,消息却已在江湖中不胫而走。碰巧就有那么一人,让你也得到了消息。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太过巧合了。”
凌司鸿起身缓缓走到落祯跟前,他挺拔而硬朗的身影自堂上走下来,竟让落祯下意识地退缩了几步。
一双略显干涩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与凌尹秋那般细腻的肌肤不同,这只手上带着明显的风霜,举止却又极为轻柔,仿佛那五指间紧握着无尽的力量,能在顷刻间摧毁,亦可于永世中守护。
“聪明一点。”凌司鸿深凝着她的眼睛,那双如卧虎般沉稳而通明的眼眸中,含着一丝厉色,也藏着一抹宠溺,“别总是这样,净给我添乱。”
那一字字的轻吐,都宛如时光在飞跃,令落祯蓦然想起曾几何时,也有个不苟言笑的小大人用这种口吻,责怪她的莽撞。而如今他站在她的面前,却已是一个如青松般挺拔,温柔而沉稳的男人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了,她既敬畏又沉迷地深陷在他的眼神中,心已不知飞到了哪里。
这一幕落在凌尹秋的眼里,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他看到落祯的脸颊已绯红,脚下却始终没有挪动一步,甚至连手已抬到半空,都忘了去拂开那只冒犯的手。她的整个人,包括整颗心,仿佛都已彻底地沦陷。
“大哥!”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拔高的声音吓了落祯一跳。
她倏然回过神,这才惊觉到了失态,匆忙转过身去,红着脸避开了那只手。
凌司鸿连眼波都没有动,他转目淡淡地瞥了凌尹秋一眼,冷然道:“何事?”
凌尹秋心中大怒,却也只得强压住怒火,深吸了口气道:“落祯所言不无道理,既然目前谁都没有白前辈的线索,何不就拿出那‘观音之手’一睹真容,也许会有意外的发现也不一定。”
“不可能了。”孰料,凌司鸿断然地拒绝了。
落祯也顾不得发烧的脸庞,急声问:“为什么?”
凌司鸿坐回椅中,方才那一瞬隐约而出的温柔早已荡然无存,一张冷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没有回答,却伸出一条胳膊,将衣袖挽了上去。
落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就连凌尹秋也始料未及。
“我的商队到陌水之时,沿河路上,突然遇到了一帮杀手。他们有备而来,抢走‘观音之手’便跃入陌水,我派人沿河蹲守了三天三夜,却连一个活口都没有抓到。”他放下衣袖,转目望向落祯,“‘观音之手’已不在我手里,你若不信,我也别无他法。”
落祯只觉得心重重地坠到了地上,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凌司鸿手臂上的伤势不轻,包扎的白布上还隐隐透着血渍。倘若他没有受伤,回府的那一日也就不会被她泼了一身的热茶。
“可、可他们若已得到了‘观音之手’,昨夜为何又派人来杀你?”落祯追问。
“这我怎知,也许不是同一帮人,也许……”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他们不仅要‘观音之手’,还想要我的命吧。”
落祯总算能够理解,凌司鸿为何会误认为她也是来索命的,她内心既愧疚,也同样感到惧意。
本以为“观音之手”不过是找到父亲的一个线索,如今却发现,原来这线索竟是最危险之物,竟连凌司鸿都无法全身而退。
“这么说只有大哥见过那‘观音之手’,可有发现什么异样?”凌尹秋起身问。
凌司鸿只淡然道:“就是一只手而已,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也就差不离了。那日我检查过很多遍,确实只是一只黄金做的手。随后我差人相约江浙一带资历最深的金饰匠人,借行商的名义带去请他鉴查,可没想到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半途遭遇截杀。之后凌微告诉我,那匠人也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口气,空气中都凝固着一股肃杀的寒意。
“事已至此,若还有人前来执意要夺我性命,我也见怪不怪了。”凌司鸿惋惜地叹道,“这如何是‘观音之手’,分明是‘恶鬼之手’。早知如此,我那成山的银子也舍不得这样打水漂。”
提到银子,他是当真心痛。
“那风雅居……”落祯不死心地问道,“‘观音之手’是从风雅居卖出去的,风雅居里难道没有线索?”
“小祯儿,你有所不知。”凌尹秋回答了她,“御花娘虽是流燕街各家花楼推出的女子,但提供随嫁礼的却另有其人。这是风雅居里的明文规定,绝不会透露献宝人的身份……是以每一届的献宝之人都是一个谜团,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谁,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宝贝。”
“人命关天,难道就不能通融?”
凌尹秋苦笑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花街也有花街的规矩。若无这些规矩镇守,那才是人命关天也无人搭理。”
落祯失望到了极点,这岂不是连一丝丝的线索都断了吗?
“不过还有一个人,或许能问出只言片语。”凌尹秋倏尔露出一丝微笑。
落祯眼前亮了起来,忙问:“谁?”
凌尹秋不答反笑,却是对着凌司鸿说:“那就看大哥意下如何了?”
凌司鸿心中已了然:“你是指‘御花娘’飞莺?”
“正是她。”
“我已将她送给了司徒逸……”
他话音未落,落祯已兴高采烈地说了出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巧的事了,司徒公子正打算把飞莺姑娘送回飞鸿山庄呢!”
凌司鸿脸色一沉:“你是如何得知?”他语声未了,冷厉的目光就立即转向了凌尹秋。
凌尹秋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落祯顿时恍然自己嘴快,朝他投去歉疚的一瞥。
“只因再没有比这更巧的事了,就是这样……”凌尹秋目光闪躲,搪塞道。他那城墙厚的脸皮发挥了作用,旋即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循循善诱,“那飞莺姑娘倾城之姿,大哥让她回府,不仅能提供些许线索,还能给大哥你料理一下家务事,你那银子也不算白花……岂非三全其美?”
他说得眉飞色舞,红光满面,就好像那姑娘不是给凌司鸿的,而是给他自己的。凌司鸿看着他的目光却渐渐浮起了一丝冷笑,如何会不知这厮用意何在。
他们兄弟二人就各自揣着对方的心事,目光自空中碰撞,如雷鸣电闪。落祯没来由觉得,好似嗅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味。
“既是倾城美人,何以拒之。”凌司鸿含笑道,“小秋,就劳烦你去接她回来吧。”
凌尹秋一怔,愕然指着自己:“……我?”
“怎么,你不愿为大哥辛劳一趟吗?”
“不不。”凌尹秋面露一丝为难,“可我去,恐怕有些不妥当吧?”
“有何不妥?”凌司鸿的笑意越发的深,一双沉稳的明眸锁住凌尹秋,就如锁住了一只猎物,他浅然笑道,“你阅女无数,不妨就替大哥把把关。说不定,她就是你未来的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