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惜容已经攻破了洞口, 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烈火封住了逃亡的路途,一切都让申屠无涯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疯狂地推倒桌椅, 将辛苦炼制的丹药尽数洒在地上全部踩烂, 边哭边笑, 似已癫狂。
花映不忍他这般模样, 便上前扶住他佝偻的身子, 软言安慰道:“楼主,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想办法逃离这里, 日后还是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申屠无涯仿佛突然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握住花映细瘦的肩膀, 瞪大了微突的眼睛道:“对, 对!我还有映儿, 我还有映儿……”
花映红了眼眶,见申屠无涯恢复神智, 多少有些安慰。但申屠无涯的目光却渐渐变了光芒,他打量着花映,不断重复着:“我还有映儿,我还有映儿……”
直到花映不安地唤道:“楼主……”
申屠无涯这才回过神来,却是用力握紧了花映的双肩, 瞪着眼睛道:“映儿最支持我, 映儿最相信我……映儿可否再给我八年的机会, 让我重振旗鼓, 问鼎中原?”
花映睁大了眼睛, 一时失去了语言。申屠无涯摇着她的身体,疯笑道:“去他的白落祯, 不听话的女娃子!还是映儿好,映儿多么美貌动人,做成黄金美人,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喜欢,更多的人追捧,你说是不是?你愿不愿意?”
花映任由他摇着自己的肩膀,无声的泪水静静淌下,很快又在火热的浊气下被蒸干。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目中只盯着申屠无涯老迈的一张脸,和被狂热吞没的眼睛。
“我……愿意。”她听到自己如此说道。
申屠无涯竟像个孩子似的,欢欣鼓舞起来。火已经烧到了门口,申屠无涯仍然仿如未觉,欢快地手舞足蹈。花映看着他疯疯癫癫的身影,缓缓握紧了手心。
——倘若那人已经走火入魔,要带着你一起入地狱呢?你是选择陪他沉沦,还是让他清醒?
花映扶着已陷入疯狂的老人,颤抖的手艰难地抬起,轻抚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庞,呢喃道:“楼主,如若一切可以重来,你可不可以放下这一切,就当一个普通人?”
申屠无涯听了这话,竟似突然又清醒了过来,横眉直竖道:“普通人?你要我去选择那些庸碌的人生?那是不可能的事,以我的才能与卓见必当不同凡响,是这世道庸人太多!哪怕我负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负我!”
花映闭上眼睛,已彻底地心死。她轻抚在申屠无涯脖颈上的手猛一用力,暗光流动,鲜血溅上了她苍白的脸颊,染红了她娇嫩的唇瓣。申屠无涯直到死都不能相信,他最喜欢的孩子竟然顷刻之间便背叛了他,他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直挺挺地自椅子上摔落下去,扬起了一片尘土。
花映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一并跟着跪倒在地,她朦胧的泪眼中映着这个在她无助的时候挺身相救的男人。不论他最初的目的究竟为何,至少在这数年里,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染满了鲜血的手颤抖个不停,是谁曾经说过,杀手最好的结局不是任务失败,而是最后一个目标是自己。
花映将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闭上眼睛轻喃道:“楼主,恕映儿不孝,映儿这就来陪你……”
她狠了狠心,方欲发力,一枚硬物却破空而来击中了她的手腕,及时制止了她。花映含泪回眸,就见凌司鸿持剑站在火海中,鲜血顺着长剑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血洼。那枚滚落到她身前的硬物,只是一瓶普普通通的金创药。
“他为了这瓶药,竟然敢在交手时分心。如今,已经陪这老家伙去了,你不必再搭上你自己。”凌司鸿甩了甩长剑,声音在滚烫的火海中仍然冰凉。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花映失神的眼眸望着那瓶金创药,呓语一般低喃。
“飞鸿山庄难道不是你的去处?”凌司鸿淡然说,仿佛只是一句理所当然的话语。深幽的眼眸里藏着一丝看不透的心绪,竟令他在火光中看起来温暖了一些。
花映愕然的眼眸中映着他略微平和的脸,一时失语,无言地沉默了下来。凌司鸿敛去眸中的异色,自怀中取出了一枚物什,在火光的照映下金光灿灿,他举到花映面前道:“曾答应过你,定会物归原主。可我想来,你并不需要这个东西。纵然它是白墨子亲手之作,于你而言,也不过只是灾祸之物罢了。”
他一扬手,那承载着无数鲜血的金锁便被抛入了火海中,再也寻不着踪迹。
“你该爱惜你自己,给得来不易的人生,多留一个出路吧。”
你该爱惜你自己,如此,才能对得起死于你手之人的怨恨……
凌司鸿的身影消失在火海之外,独留了那瓶金创药,在火光中发着淡淡的幽光。
据说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最终在众人齐心之下被扑灭。朱雀楼被彻底捣毁,那些令人痛心的黄金尸骨,也在大火之中得以安眠。谁也不知道有个娇小纤细的身影披着一身乌袍悄悄登上了马车,在初晨的阳光中,向着新的方向走下去。哪怕前方仍旧是荆棘,也要无畏地走下去。
***
半个月后,飞鸿山庄。
“你真的决定要走了吗?”凌司鸿忧心忡忡地拧起了眉头,沉声问。
尹秋无奈地说:“我可不想整夜都提心吊胆,担心杀手来取命。”
“可你纵使离开,怕也难逃追击。”凌司鸿叹道。
朱雀楼虽然被捣毁,可黄金美人的谣言仍然根种人心,那些觊觎着黄金美人传说的贪婪之徒们,仍然在拼命寻找着落祯。
“可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和不断地离开一个地方比起来,当然是后者危险更小啊。”这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凌司鸿只得松了口,将药方和几包药交给尹秋,细心地叮嘱道:“记住,火要七分旺,水一定要干净,煎之前最好先泡一泡……”
“好了好了。”尹秋连忙打住兄长的絮叨,眼神一转就换了个话题,冲着大门内使了个眼色道,“我说大哥,你不会真的看上这个小妹妹了吧?”
凌司鸿怔了怔,眼神略有闪躲,难得地露出了些许别样的笑意,却也承认得大方:“怎么,不行吗?”
尹秋神情复杂地说:“我就是没做好心理准备,要对一个比我自己都小一截的小丫头叫嫂子。”
凌司鸿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八字还没一撇,瞎操什么心。”
“等八字有一撇的时候,再操心可就晚了。”尹秋一脸的认真严肃,“话说前头,不管我在哪儿,喜酒可不能少了我。”
凌司鸿失笑道:“你是我兄弟,不请你请谁?”
尹秋微微地笑了一下,喃喃道:“兄弟……”
凌司鸿拍着他的肩膀,神色变得肃然:“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难道我们的手足之情会因为这些虚名就变得不一样吗?小秋,你记着,飞鸿山庄永远是你的家,随时欢迎你回来。”他往尹秋身后看了看,微笑道,“还有你的小祯妹妹。”
尹秋鼻尖一酸,正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握住大哥放在肩上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弯起唇角笑道:“到时候,你可别嫌我七儿八女人太多就好。”
“再多飞鸿山庄也住得下。”凌司鸿展颜笑道。
阳光映着两个人的眼睛,满溢着生机与勇气。
告别了兄长,尹秋钻入马车里,没正没经地说个不停:“祯儿,你知道吗?我那个小气的大哥放下了狠话,不管我们回来多少人,他都欢迎不误。我们一定要多多努力,生他个一窝,看他傻不傻眼?”
对面的人全身包裹在薄衣下,映着窗外溜入的阳光,异常白皙的肌肤透出几分淡淡的黄金之色,就连每一根发丝都如金丝一般光采夺目。她呆呆地望着虚空,视线仿佛没有焦点。
花映说过,落祯的意志一直都是清醒的,唯有身体变作了黄金。不论周遭发生什么,她全都看得见,也听得见,只是无法回应。这就是申屠无涯所谓的“永生”。
唯有靠她自己求生的意志力,才能战胜毒草的魔力。
所以尹秋一直不停地对她说话,生怕她寂寞,生怕她害怕。
“你说我们接下来先去哪儿比较好呢?先去你的家乡游一趟吧,然后再去西湖,苏州……西域你有没有兴趣,看看那里的姑娘,是不是都像黛儿一样漂亮?要不然我们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身,每天吃饭睡觉生小仔,一定要比大哥早,你说好不好?”
落祯没有回应,空无的脸上连一丝神情都没有牵动。尹秋轻轻摸着她的脸,爱恋又温柔地在她耳边轻吐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以往他这一招总能降服她,可如今却仍然不为所动。尹秋叹了口气,但没有泄气。毒不是一日积累,药也不会一日奏效,至少比起当初从魔窟中抱出来时,已经好了很多。
他放好车帘,以免阳光灼伤她的肌肤。就在最后一缕阳光被掩去之前,那个无动于衷的脸庞上隐约浮现出了一抹淡然的笑意,几不可闻地回道:
“……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