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你到厨房去帮忙!”有人来通知徐行,让他去厨房帮着那个黑瘦子大厨做菜。
为什么会让他到厨房去帮忙呢?
“为什么今天是我?”徐行淡淡地问道,他也不是好奇,就是想知道又有什么变化发生了,反正如果可以说就说,不可以说他也不再多问,“是不是人手不够了?”
也许就有这个原因,现在人已经开始一天天少下去,当然本来每个人都要去厨房打些小工,尤其是在刚开始学习使用柳叶的时候徐行已经去过厨房了,那时他是去帮着削水果和萝卜之类的带皮的东西!
“是啊!”那个黑衣人简单地回答,好在他又加了一句,“解剖课和厨艺课是安排在一起的。”
“哦!”现在已经过了一年了,按照规定在学习人体解剖学的时候必需去厨房帮着做菜,据说会对人的神经有着很好的强化作用!
“要么你就饿死,要么你就很快地麻木!开始大口地吃肉排吃腰子吃猪脑和红烧豆腐!”这么简单的道理并不需要太多的说明。
徐行开始低着头慢慢向着一里外的厨房走去。人是铁饭是钢,是人总要吃饭,是人就应该会做饭做菜,杀手自然也要会做菜。
厨艺虽小,道无穷尽。厨艺可通百业,反之亦然。
生活多感性,职业多理性,所有的温馨都和生活有关,而所有的凶狠几乎都是和理性联系在一起,所以有时敬业之人往往有着最不尽人情的凶狠。以此道治国,则如伊尹烹小鲜,以此道炼窑,则可凝万千变化于一器,以此道着书,则可成勾人垂涎之著,以此道弑生,亦可有两脚羊人肉包。
所以如果让这不尽人情的凶狠和无视生命的毁灭联系在一起,那么就会产生一种非常神奇的精神上的化学反应――让杀人变得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像吃饭睡觉一样正常!
校长显然非常地清楚这一点,世界上有一些职业是共通的,是相辅相成的,是有利于杀手的培养的!
........
岛上真正的厨子是个很瘦很瘦的瘦子,很黑很黑,很久没有吃过饭的样子,总是板着脸。其实这个岛上的人很少会笑,但脸板得像他那样的也只有他一个。
如果一个人要为三百多号人做一天三顿饭,那就算是上帝也不会笑,就算是猪八戒也会变成孙悟空。
“无味者使其入,至味者使其出!”徐行叨念着老祖宗的至理明言,扫视着储藏间里的食物,勾画着今晚的菜单。
“你把那堆萝卜全部削皮后切成丝!那是晚上萝卜炒鸡蛋萝卜蛋汤和凉拌萝卜丝的主菜。”瘦子冷冷地吩咐徐行,头也不动地看着窗外。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喜欢在屋子里看着窗外,在窗外就看着天空,和我都是一个毛病,难道他也有个亲人不成?”徐行心里直嘀咕。
想归想,事情还是要赶紧做,那堆萝卜基本上和小山也没有什么两样,虽然不怕它多,可是就怕它怪,这和他上次削的那些可不一样,那些都是基本上正常的萝卜,皮光肉滑水灵皮红肉白长得像苹果。
而这一堆足足有一千个,个个长得是像近亲繁殖出来的产物,全都是坑坑洼洼歪瓜裂枣地像个PINEAPPLE,
“这……这都是从哪块地里长出来的怪物!?”徐行心里不由得连叫了七八十声惨。
但毕竟已经呆这这么久,知道这定然又是一项训练,他坐了下来,拿起一个大“菠萝”,开始认真地削了起来,削完了他就看了一下,真的很难看,不过没有办法,第一次削到这种怪物,也不知道是哪里产的。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因为他想去看看那个地方的其它东西,比如说人,猪……
徐行定了定神,开始更加认真地削起第二个,削完后,好一点儿。
第三个拿起来时,他没有马上就落刀,而是盯着那个“菠萝”好好地看了起来,正在看着窗外的黑瘦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
看够之后,徐行拿起柳叶,轻轻一划,……一个,两个,三个……提刀落刀的时候,他有时会不由自主想起柳叶随风的心法,体会着意在刀先的韵致。又过一阵,他开始觉得那就像是手腕操控下恣意纵横的下笔落墨,畅快如行云流水,潇洒如庖丁解牛。
黑瘦子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削好了!”徐行叫了瘦子一声,“这些放哪?”
瘦子转过身来,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道:“放在那个大盆里!再把那堆土豆削皮切丝!肉切丝!”看来晚上还有一道菜应该是土豆肉丝……
看向另一个角落的土豆,果然不出所料,刚才的萝卜长得像菠萝,现在的土豆不像土豆倒像豆角!
“我有一个问题!”徐行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
“这些萝卜和土豆是哪里产的?怎么居然能长得这个样子?”
黑瘦子沉默了很长的时间,长得徐行几乎都已经完全以为他不想回答了,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了一句:“就是后面的菜地里!”
徐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上次来削的那些长得不是那样?他的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丝好奇。黑瘦子好像知道他心里所想,又轻轻地加了一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上次和这次的都是一个土里长的,为什么差别有这么大?”
“是!为什么?”徐行很老实地回答,他对瘦子能猜得出他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这个问题想必所有来过的人都问过。
“你没有听说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么?”黑瘦子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来他的中文造诣还不低,看他的样子那么黑,怎么也不像是中国人,为什么就会说得出大多数中国人说不出来的话呢?
徐行挺纳闷的,但他很快地找出了答案,如果每一个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就像一个人经常要去参加面试一样,也许他第一次对这个问题很陌生,但每一次都被问到这些问题他就可以先去找答案期待着下一次询问者的开口……这就是所谓的一只熊走过来打一成语――有备而来吧!
“哦,这样,想必他还想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人不同,两只手同五指指指各异’吧!”徐行心里极之不屑,手底就快了起来!一口气又是三个土豆变成了薯条,……
“就算刚才那句你没有听过,那‘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人不同,两只手同五指指指各异’这句话你总是听过的吧?”瘦子又加了一句。
徐行叹了口气,低下头,提起柳叶,又开始不停地削,嘴里还不停地给手里的土豆起了名字。这么有个性的东西理应拥有自己的名字,以证明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尽管它们已经粉身碎骨将要接受水火的煎熬!
直到徐行起完三千零二十个名字后,他终于可以直起腰,准备进行下一个任务――切肉丝!
只是厨房里除了瘦子和他自己两百多斤之外看不到一点肉的影子!
“找什么?”瘦子头也没有回就开口问道,倒像是准备好似的。
“肉!我该切肉丝了!”徐行停了下来,口中淡淡地答道。
“肉在后面的猪圈里!”瘦子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个时候除了他没有人会听出这个声音有什么不同!
“啊!?”徐行嘴里满是苦水,“猪圈!那一定是想让自己去练习一下‘烫猪’了,古有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今有徐行杀猪用快刀斩大肉披头盖脸,……”
........
徐行只好慢慢地向后面走去,开了后门,鼻子告诉他前面就是那个猪圈了,向前再走出二十几米,穿过一个树丛,到了。
一个比标准的猪圈还高上三尺的大猪圈,比徐行还高一个头。
徐行知道,这就是他这一回的目标,只不过接下来的情景让他永生难忘!
一只长出了两只獠牙的大黑猪正把两只脚搭在猪圈的栏杆上,斜斜地立起,它听到徐行的脚步声,它只是轻轻扭过头,朝着他看了一眼,却又马上转过头去看着天空,好像要看着夕阳渐渐从地平线上消失,……
徐行呆住了,仅仅是它一个回眸,便足以表达太多的情感,那个眼神里好像已经充满了悲伤、理解、愤恨和痛苦!
它仿佛已经知道这个向着它走来的人是为了它而来,是为了杀它而来,却只能无可奈何地以沉默应对,既没有大声地嚎叫以博同情,也没有四处逃窜企图活命,更没有任何地其它动作来表示它对自己将去的生命的惋惜,它现在所有想做的一切,只是想再最后看一眼那天边的落日……所以它就那么站立了起来,像人那样站立了起来,像徐行那样仰起头,望向天空……
“它也有亲人在海那边么?”徐行心想,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凉风吹过,徐行可以看见它的毛发在风中轻轻拂动,徐行甚至可以想见它是如何在白霜茫茫的秋夜,仰望高而远的天空,眼中涌出两行清泪……
一个人生命中有多少次仰首望过天空,那远比俯视大地的次数少得多,而一只猪一生中会有多少次站起来仰望天空呢?
这不是一只家猪,这不是一只一般的猪!这是一只野猪,这是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就是王小波说到的那只,至少是他的同类!
徐行惊讶得差一点叫起来,这个场景几乎把所有的有于父亲和母亲的回忆都带了回来!
那本叫作的书,他甚至还可以轻易地背出那个绝妙的开头“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还要谈谈爱情。”
虽然徐行并不是很清楚什么叫做插队,但爸爸会放在枕边的书一定是本好书。
徐行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爸爸看着徐行好奇的双眼轻轻地说道:“外面的世界,所有这一切,才是它生生不息之地!而它现在却身在猪圈!”
“爸爸!你在说什么?什么是猪圈?”徐行大声地问道,他在城里长大,并不知道猪圈,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中国的老话“没有吃过猪肉也应该见过猪跑”现在也应该与时俱进到“没有见过猪跑也应该吃过猪肉”了,毕竟几十年的城市化进程和计划生育活动让孩子们离农村生活已经越来越远,远到他们已经以为自己每天吃的东西就是在SHOPPINGMALL里生产出来的!
爸爸抬起头,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才轻声道:“猪圈!就是野猪的囚牢!”
“什么是野猪?不都是猪么?有什么不一样么?”徐行知道什么是猪,可是野猪他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的里没有放过野猪的片子。
爸爸轻轻抚摸着徐行的头:“野猪天性奔放,自由如血液般在身体里流淌,心性敏感而决断,从不以饱食为目的,也决不愿受困于猪圈里,待人喂食。而家猪从无忧虑,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认为不同于己皆为异类,世界即是此圈,如蛙坐井中,只见方天,直到被送到屠宰场!”
爸爸的话真是深奥,他没有想过他在和谁在说话么?徐行毕竟只是个四岁大的孩子。
“它们注定不可能和谐地共存,带着原罪的异种,永远不可饶恕,尽管同为一个祖先,却依然相互排斥,尽管同在一个猪圈,却仍旧彼此争斗……”爸爸陷入了的沉默,他的眼神在看着窗外静静的夜,仿佛那里有着一只野猪正在四处游走。
“哦!那猪圈一定很坏!”徐行大声说道,打破了沉默,也打断了父亲的思考,孩子就是这个样子,把所有的事物都分成两种:好的,坏的。仿佛这样的世界就变得简单了,他们也不用再去费脑子把大脑的皮层变得皱皱巴巴,只有一些天生的怪胎,成天满脸问号满脑子问题一肚子困惑,最后要么成了爱迪生或是爱因斯坦留名青史,要么神经短路或是脑子秀逗多了神经病史!
爸爸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徐行的头,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正像十年后的现在,徐行和这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之间的长时间的沉默。
面对着徐行,它只是沉默。
沉默是心灵的对话,亦是思想的博弈,心坚者胜。这段话用来形容他和这只猪之间的关系十分合适。
当野猪暂时无法逃离猪圈而不得不忍受在猪圈里和其它猪一同生活或是同其它猪同样的任人宰杀的命运的时候,它选择了沉默。所以这一只看着天空的猪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等着徐行的下一步行动。
徐行开始咬牙切齿,他想起那个大厨黑瘦子,他不正像他面前的这一只猪那样静静地看着天空么?
“难道他和它是亲戚?!“徐行恶狠狠地想着,心里却有些发酸。
纵观方圆十五平方米的整个猪圈,他遗憾地发现这居然是最后一只猪了,如果不只它一只,如果今天不是他,如果那个大厨愿意亲自动手,……
徐行又想了那么多个如果,可是在这个地火之岛上没有如果,在这个没有如果的地方也没有人可以选择!
“谁说没有不可以选择的?!”徐行恨恨地想着,“那个家伙不是已经选择让我来替他做这样的事么?”他已经完全理解为什么那个黑瘦子会那么忧郁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就像徐行和这个岛上很多人都会做的那样,不是因为他也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只是因为离着他二十三米的地方有一只这样的猪,一只注定要在今天失去生命的猪。
“怎么办?”徐行问自己,正像高尔基在他这个年纪时也问的自己,可是高老头正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写了去问全世界的人民,而徐行根本没有时间去写书,也更没有人可以问!
天已经快要黑了,如果第一个菜炒好后没有肉,那也许自己就更没有选择,因为自己更可能被埋到菜地里腐烂,被细菌分解被自然降解,变成各种蛋白质氨基酸和氮磷钾肥,然后后变成那些丑得像菠萝的萝卜和怪得像豆角的土豆,最后被人切成细丝做成菜放进人的嘴里,……
想到这里徐行不寒而憟,虽然风并没有变大,可他突然觉得天突然变得冷了起来!........
“对不起!”徐行冲着那只猪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抱歉,那只猪没有回头,因为太阳已经将落到那一头的树梢下,在这里就看不到那片金色的阳光了,这是它最后一次看太阳,它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放弃。
接下来的事情正像发生在所有的肉类加工场的生猪变死猪,死猪变肉块,肉块变肉片的过程,没有什么稀奇。
在这之后,这件事也没有人再提起,三个重要的当事人――野猪、徐行和黑瘦大厨之中前者已经没有发言权,后两者是不愿意想起这件令人伤心的事,而除了三者之外的别人不愿意提起它是因为他们的时间都非常的宝贵,他们不能让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浪费了这寸金难买的寸光阴,……其实这件事根本没有进入他们的记忆中!
开饭了!饭厅里静悄悄地坐满了人!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大家只想着吃好自己的这顿饭,把所有的食物变成能量用来支持自己活到下一顿饭。所以也不会有人开口说话除非打饭的家伙少打了二两饭或是根本没有打菜给他,这和大多数学校食堂的情景非常的不一样!
而徐行当天没有吃那盘土豆炒肉丝,其实他根本连看都没有看它一眼,只是偷偷地把它放进了口袋里,边上的好些人都以为他要打包晚上当宵夜吃。
那个黑瘦子静静地看着他把那盘肉丝放进口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天晚上,徐行来到一个可以看到太阳升起和落下的崖顶,在那唯一的一棵海波利树下挖了一个坑,把自己的衣服埋了下去,……
抬起头,看着那片圆月如镜,星光暗淡的夜空,徐行轻轻合掌,嘴里呐呐地念起了自编的往生咒:彼生之苦,唯吾心知,魂寄此衣,葬尔于土,悠悠星光,银晶点点,灿灿旭阳,金霞万丈,朝餐长风,夜饮滴露,沧海桑田,轮回变幻,世间无常,岂能无苦,往生之乐,为尔祈福……!
其音轻若无声,却逆着海风远远传出,海风凛冽,直吹在徐行**的上身,寒意逼人,他却如同丝毫不觉,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清冷的星光之下,仿佛已经化为那岩顶的一个雕像……只是那雕像的眼睛泛起了隐隐的泪花,宛如那月下的海水般轻轻起伏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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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一个月,瘦子只在最后一天让徐行掌勺做了最后一道菜――蛋炒饭,结果除了这道菜,其它的菜全部都剩了下来。
看来中国人天生就是一个厨子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而一个聪明的中国人更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成为一个天才厨师!
做菜这种事听起来很有趣,如果能做出一些好菜那就更有趣,但一两顿好饭菜并不意味着这个岛上的生活很美好,其实吃菜是一回事,真的做菜又是一回事,如果真的让人去一天削十个菠萝一样的萝卜他一定会发疯的!徐行没有发疯,这时他神经已是相当大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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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到了,岛上的孩子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多,话越来越少,眼里装满了警惕,就像那只黑黑的野猪,在这个四面环海的大猪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