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连环

张玉一直没有睡,他心中满是怨气。

在狄青面前,他虽嘻嘻哈哈的一如既往,但他在边陲过的并不开心。他只会和朋友分享开心,而不会把不悦向朋友提及。

狄青看起来好了许多,张玉很为狄青高兴,但他的这种窝囊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金明寨,铜墙铁壁!但对张玉来说,金明寨就和个铁笼子一样,他在其中,煞是郁闷。

“砰砰砰!”有人敲门。

张玉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么晚谁会前来找他?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分不安,张玉摸了下佩刀,缓步到了门前,打开了房门。

昏黄的灯光下,照着李禹亨微白的一张脸。

“禹亨,是你?”张玉诧异中还带分喜意,他和李禹亨毕竟是朋友。在这清冷的雪夜里,能有个朋友聊聊,很是不错。他自从见狄青回来后,就一直想着找李禹亨谈谈,他们是朋友,朋友岂不就应该宽容些?

李禹亨只是“嗯”了声,眼中含义复杂万千。

张玉没有留意李禹亨的异样,才待让他进房,突然发现李禹亨身后跟着两个人。那两人一个是安丰寨的副指挥胡斫,另外一人是李怀宝的手下上官雁。

张玉退了步,李禹亨和胡斫、上官雁已挤了进来。张玉皱了下眉头,忍不住又退了一步,不知为何,他心有些发寒。

当年在曹府遇险,他就有这种感觉。

可那时候,还有狄青和他并肩而立,这时候呢……李禹亨和他面面相对。

张玉还能保持镇静,问道:“禹亨,有事吗?”他看到李禹亨手上拿着个皮囊,里面圆滚滚的不知装着什么。

“今天李怀宝羞辱了你。”李禹亨面无表情道。

张玉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李禹亨情绪突然变的有些暴躁,叫道:“你是我的兄弟,他羞辱你,就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张玉心中蓦地涌起激动,他真的不敢相信李禹亨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可随后李禹亨的话让张玉震惊当场。

“我杀了李怀宝!”

张玉脸色微变,忍不住向胡斫、上官雁看了眼。那二人像是在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张玉感觉有问题,可一时间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这三人怎么会在一起?

“你不信吧?”李禹亨见张玉沉默,嘴角有分嘲讽。

张玉心思飞转,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杀了他的后果?”

李禹亨声音微有颤抖,突然激动道:“我不管有什么后果!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就是杀了他!”他伸手一抛,那皮囊掉在了地上。

一颗人头从皮囊里滚出来,血肉模糊。张玉忍不住低头望去,依稀认得那是李怀宝的头颅,心中惊凛,又有些作呕。

他虽厌恶李怀宝,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白天还飞扬跋扈的李公子,就这么死了。

心中微有茫然,张玉并不信李禹亨会有勇气杀了李怀宝,更不认为李禹亨是为他张玉杀了李怀宝。

可李怀宝的确是死了,为什么?

就在这时,张玉听到“呛”的一声响,心中警觉陡升,大叫声中,侧翻而出。他虽躲的快,但那刀斩来,还是太过突然。

鲜血飞溅!

张玉来不及去看被砍伤的左臂,反手拔刀,横在胸前,嗄声道:“李禹亨,你疯了?”

砍出那刀的人竟是李禹亨!

张玉负伤后,心惊更过于恐怖,伤心更多于愤怒。他虽知道李禹亨懦弱,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当年的兄弟,会向他出刀!

鲜血“滴滴”的顺着刀锋垂落到地面,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屋内油灯明暗,昏黄的灯光满是冷意。李禹亨看起来还要出刀,但被张玉的威势所摄,脸露胆怯之意,有些犹豫。

房间内沉寂不过片刻,上官雁突然笑道:“他没有疯,不过是聪明而已。”

张玉望着对面的三人,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虽不知道缘由,但已清楚眼前这三人都要取他的性命。

他已无路可退。

“为什么?”张玉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心中虽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这个念头实在过于惊人,他简直不敢想象。

上官雁轻轻嘘了口气,轻松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次要杀的不止你一个人,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的指挥使,要死大半的。”

张玉惊凛道:“你们要取金明寨,就凭你们几个人?”

上官雁淡淡一笑,“你若是聪明,就不该问出这话来。这一年来,蒙你们范老夫子大度放行,金明寨已经混入数千我们的勇士,万余心怀异心的羌人。更何况,寨外不久后还会……”他突然住口不谈,缓缓道:“张玉,我们三人若出手,你没有半分活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出手?”

张玉心中暗想,“上官雁是要说寨外不久后就会有党项人大军出没吗?这怎么可能?这个上官雁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只知道此人投靠李怀宝没多久,就取得了李怀宝的信任。今日见他这般沉冷,绝非寻常人物。”他不甘心束手,眉头紧锁,摇头道:“你为何还没有出手?”

“有用的人,就不用死。”上官雁淡淡道:“李禹亨有用,所以我们不会杀他。我们知道你和狄青的关系不错,本也想留着你了,不过李禹亨说,你骨头硬,不会投降的,最好杀了你。”

张玉盯着李禹亨,寒笑道:“李禹亨,你这么了解我,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李禹亨本满面羞愧,闻言突然怒道:“不错,我就想杀了你,那又如何?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当初曹府一事后,你就一直瞧我不起,我忍了你很久了。他们说,我杀了你才能活命,命都有一条,你死总比我死好。”

张玉目光如锥,厉声道:“李禹亨,你到底是不是人,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你怕死,我的确瞧不起你,但我还能原谅你。可你今天竟为了自己,要杀我?杀你的兄弟?”张玉突然笑了,笑容满是凄惨,“我说错了,或许你由始至终,也没有把我和狄青当兄弟!”

李禹亨紧握单刀,浑身颤抖,眼中已有了深切的悲哀。

上官雁嘲讽道:“是不是兄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活命。”

“我活命的代价就是投靠你们,如李禹亨这样,去暗算狄青?”张玉已明白了上官雁的用意。

上官雁笑笑,“你终于说了句聪明话。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了。”他自信踌躇,如猫戏老鼠般看着张玉。

上官雁一直深藏不露,自信就算单独出手,张玉也远不是他的对手。因此他给张玉一个选择,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掌控别人的命运。

他已经为张玉做出了选择。

张玉也笑了,笑容如同皎洁的明月,“你错了,我是蠢人。”他话一落,身形一纵,一刀已向李禹亨劈去。

反抗投降生死之间。

张玉选择了出刀,义无反顾。

明知必死也要出刀,张玉就是这个脾气。他可以承受死,但受不了背叛,因此他向李禹亨出刀。

必杀李禹亨!

生死之痛,比不过背叛。

张玉眼中有痛,可出刀绝不留情。“刷刷刷”连环三刀,刀刀狠辣。李禹亨急闪,一闪身就到了上官雁的身边,嘶声道:“救我!你要救我!”

李禹亨胆小,胆小之人的武功再好,一遇到拼命的时候,气势就弱了几分。更何况,李禹亨武技本逊张玉。

胡斫已准备要出手。

他一直不满自己只是个副指挥,他希望借这次机会翻身。当然,他这次后,是要去党项人那里任职。他知道上官雁是党项人中的高手,因此他一直唯上官雁马首是瞻。

张玉拔刀,上官雁没有动,胡斫也就有分犹豫。

转瞬之间,李禹亨已狼狈不堪。胡斫才要拔刀,“呛”的一声响,上官雁已拔剑。

一剑光寒,从李禹亨身侧刺过,刺在张玉的左肩。

上官雁出剑的机会极佳,已看出张玉追杀李禹亨凭的是一腔悲愤,但刀法有破绽。上官雁就瞄准这破绽出手,一剑得手。

胡斫立即守在门口,提防张玉负伤逃命,他看出战局已定,张玉绝非上官雁的对手。

上官雁才要拔回剑来。

“嗤”、“嚓”两声后,胡斫脸色巨变。

有一刀已刺入了上官雁的小腹,有一刀砍在李禹亨的肩胛上。

上官雁大叫声中,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怒吼声中,一肘击在了李禹亨的胸口,“咯”的声响,李禹亨胸骨已折。上官雁长剑陡转,反手一剑,刺入了李禹亨的右胸。

上官雁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懦弱的李禹亨,竟然刺了他一刀。这个李禹亨,难道真的疯了?

上官雁怒急,搏命反击。

李禹亨胸口塌陷,闷哼声中,鲜血喷出,可长剑入胸那刻,也不闪避,合身扑过去,抱住了上官雁,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

张玉已呆住,他一刀得手,砍在了李禹亨的肩胛上,甚至能感觉到刀锋磨骨的那种牙酸和快意。

但所有的感觉,随即被痛入心扉所取代。

李禹亨重创了上官雁,但却挨了他张玉一刀?李禹亨是诈降?他张玉错怪了兄弟?

念头闪电般击过脑海,张玉手已颤抖。

就在这时,上官雁爆吼声中,李禹亨五官溢血,已仰天倒了下去。上官雁喉间有血,小腹被洞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挣脱李禹亨后,脑海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不等清醒,脖颈一凉,上官雁的表情蓦地变得异常古怪,身躯晃了晃,已软到在地。

他临死前还不信,他竟败在了张玉和李禹亨的手下。

张玉一刀砍在上官雁的脖子上,大喊道:“禹亨。”他伸手扶住了李禹亨要倒的身躯,心中针扎般的痛楚,声若狼嚎。

胡斫转身就逃,片刻后不见了踪影。他已胆寒,他实在不敢再和这样的人动手。

张玉根本没有留意胡斫,只是紧紧抱着李禹亨,双眸红赤,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感觉到手上还染着李禹亨的血,记得李禹亨肩胛流出的血,还是他砍的。张玉心中大悔,挥刀就向自己手臂砍去,李禹亨已微弱道:“别……”

那声音虽弱,响在张玉的耳边,有如雷霆轰鸣。

李禹亨还没有死。

张玉急道:“禹亨,你挺住,我找人……救你。”他见李禹亨突然咳了声,一口口鲜血涌出来,忍不住泪盈眼眶,他已看出来,李禹亨不行了。

李禹亨涩然的笑,轻声道:“不……用……了……张玉,上官雁……是……是……夜叉。”

张玉顾不得惊凛,见止不住李禹亨流血,悲声道:“我已杀了他。”

李禹亨嘴角有丝淡淡的笑,“他……厉害……”

张玉脑海中电光闪过,嘶声道:“你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肯定要拼命,知道我打不过他,所以你诈降骗取他的信任,然后帮我杀了他?我真蠢,你一心为我,我还砍了你一刀。”

他那一刻,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一直觉得李禹亨不够义气,一直误解着李禹亨。他心如刀绞,他后悔莫及,也痛恨自己,若他真的当李禹亨是兄弟,绝不会砍下那么一刀!

“不怪……你。”李禹亨眼中神采渐散,喃喃道:“我都不相信……自己……还有勇气,何况你呢?金明寨完了……”他突然紧握了张玉的手,振作道:“张玉,答应……我!”

“你让我做什么,你说。”张玉泣下。

“去延州……报信。找狄青……为我报仇!”李禹亨自语道:“你要做到。”

张玉已明白过来,李禹亨实在太了解他。李禹亨只怕他心中有愧,甚至会一死了之,这才让他做些事情。

见李禹亨呼吸越来越微弱,张玉泪流满面,只是道:“禹亨,我会做到,你信我!你……坚持住……”他蓦地发现自己很虚伪,可他这时候,还能说什么?

李禹亨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们……我们……”他声音实在太低,张玉把耳朵贴过去叫道:“你还要说什么?”张玉只以为李禹亨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早立下决心要为他做到。

李禹亨低低的声音道:“我们……一直是……兄弟……对吗?”

“对,是!”张玉不迭地回答,完全没有留意到大火熊熊,已卷到了身边。陡然觉得臂弯一沉,张玉一颗心冷了下去。

李禹亨的头已无力的垂下去,但嘴角还带着笑。

兄弟,我们一直是兄弟!

他笑着死的,是不是认为临死前,得到了这个承认,就已无悔无怨?

张玉泪泣如雨。

他想嘶吼,想忏悔,想对李禹亨说句对不起,但他已没有机会。

那纷纷的泪,落在满是血迹的脸上,混在一起,伤心如雪,满是寂寂。

陡然间,房顶已塌陷,一团火砸了下来,已将张玉团团围住。不知何时,金明寨已陷入火海。

火光愈发的亮,燃了天空的雪。雪在烧,随风而泣,倾洒下一地伤心的泪水。

火蛇狂舞,融泪吞血。

金明寨厮杀声震天,张玉却已冲出了金明寨。

他负伤十来处,但还没死,到处都是喧嚣、屠戮,那本是铜墙铁壁一般的金明寨,已变得千疮百孔。

李怀宝死了,李士彬一直没有出现。

夏守贇、夏随二人也没有出来指挥,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群龙无首,乱做一团。

金明寨完了。

张玉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后,抢了一匹马,一路冲向南方。他都不知道怎么赶到的延州,也不知道怎么见到的范雍。

见到范雍的那一刻,张玉悲怆道:“范知州,金明寨失陷了,延州有险。”

范雍大惊,一时间乱了分寸。党项人再攻西北,让范老夫子着实吃了一惊。但去年西北被攻,在夏守贇的布防下,终于退了党项军。今年得知党项军出兵,范雍第一时间就找了夏守贇。

夏守贇又是好一番安排,命刘平、石元孙带兵急速赶赴土门救援,防止党项人从那里攻入,又命郭遵严防西线、命青涧城出兵援助塞门、平远一线。夏守贇怕金明寨有事,还特意和夏随一起前往金明寨,镇守延州北疆。

范雍见夏守贇如此卖力,心中感动。本以为此次万无一失,正在知州府安心的欣赏歌舞,不想金明寨竟被攻破了?

金明寨一失,延州北方门户大开。

延州城内,还不到千余的守军,若党项军攻过来,延州怎么守得住?

夏守贇、李士彬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多的党项军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范雍也顾不得多想,立即传令,“急召刘平、石元孙等部回返救援延州。”范雍不是都部署,但夏守贇不在,就只能勉为其难的做起都部署的事情。

他已顾不上土门、保安军如何,眼下死保延州,才是西北的第一要义!

张玉听着范雍调兵遣将,神色木然,心中只是想,“禹亨让我报信延州,再找狄青。可狄青现在……在哪里?”

狄青正在平远寨。

才送走张玉,狄青就接到消息,党项人再次兵出贺兰原,马踏横山,寇兵宋境。

保安军告急、土门告急!西北再起烽烟,军情紧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战不同。

狄青这次没有前往保安军支援,而是接到要支援土门周边寨堡的任务。因为青涧城离土门更近。

当然了,这个近是相对而言。青涧城到土门,有三百里的路程。不过青涧城到保安军,只比三百里的路程更远。

就在得到范雍军令的当天,狄青已留廖峰、鲁大海协同种世衡等人守在青涧城,自己带葛振远、司马不群两人,还有数百兵士前往平远寨救援平远寨依山而立,和塞门寨共为土门的屏障,扼住党项人入寇宋境的要道。

狄青赶到平远的时候,天色已黑。众人一路进发,有惊无险,竟然不经一仗就到了平远寨东。

狄青心中诧异,暗想根据军情所言,党项人从横山杀出,企图从土门涌入。不言而喻,土门所属重寨的平远、塞门两地肯定都被攻得紧。但眼下平远寨沉凝若死,并没有大军来攻的迹象,难道说党项军来袭,不过是虚张声势?

寨门紧闭,雪夜下满是萧杀之气。狄青心中困惑,寨前高喝道:“青涧城指挥使狄青,奉命前来支援,请见王都监。”

平远寨守将叫做王继元,本是延州兵马都监,若论官职,还在狄青之上。

狄青喊过后,寨内沉寂。

不知为何,狄青心中有了不安之意。葛振远大嗓门又喊了一次,这次寨门内的高台上,有人高喊道:“可有凭信吗?”

狄青马上道:“有范知州的军令为凭!”他见对方谨慎,倒觉得理所当然。眼下贼兵犯境,小心些总是好的。

高台处用绳子降下个竹筐,那人喊道:“请把军令放入筐内,待验证真伪,再放你们入寨。”

狄青将军令放入竹筐,葛振远有些不满道:“我们不辞辛苦的赶到这里,他们竟然防贼一样的防我们!”

狄青微皱眉头,道:“平远为紧要之地,他们谨慎些总是好的。”

再过片刻,寨中人验过了军令,扬声道:“果然是狄指挥,快开了寨门,迎指挥使进来。”

寨门“嘎吱吱”的打开,五六个兵士迎了出来。为首那人抱拳道:“狄指挥,在下左丘,久仰狄指挥的大名,倒没想到今日有幸能见到你。在下也是个指挥使,不过我这指挥使比起狄指挥可大大不如了。”说罢哈哈大笑,神情颇为亲近。

狄青微笑道:“左指挥过谦了。不知道王都监现在何处呢?”

左丘笑道:“军情紧急,王都监一直在寨西巡视。寨东总算比较安宁,就交给我这不成材的指挥使来看守了。”转头对身边的士兵道:“都愣着做什么,过来见过狄指挥。”

那几人的态度一直都有些冷淡,闻言纷纷道:“狄指挥……”

狄青微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呢?对了,最近敌情如何?”心中却想,“这里的戒备,没有我想的那么森严。”

左丘皱眉道:“他奶奶的,前几天党项那帮贼人打得凶,不过我们打得更凶,几次击退了他们来袭。这几天……党项人没有了动静,多半已被打怕了,不敢再来了。”

狄青目光闪动,突然道:“我来这之前,已先派了个手下通禀王大人,要有紧要军情禀告,请立即见王都监。不知王都监向左指挥说了没有?”

左丘微愕,眼珠转了下,立即道:“说了,当然说了。王都监还说,只要狄指挥一来,立即告诉他,他会前来见你。不过天黑夜冷的,狄指挥请先休息片刻,我派人去找王都监。”

“那有劳了。”狄青感谢道。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左丘又是笑,随即吩咐一名手下去找王都监,又要安排狄青的手下暂且休息。

狄青对司马不群道:“你和振远带兄弟们听从左指挥的吩咐,我见过王都监后,会很快找你们。”

司马不群一直沉默无言,见状本待说什么,突然望向了雪地,点头道:“属下知道了。”狄青跺跺脚,哈气道:“这个冬天,真的有点冷。我在山西的时候,可从未遇到过这么冷的天。”

左丘应和道:“是呀,这里更冷些了。狄指挥这边请。”他当先行去,和几个手下带着狄青到了一处大房间内。

延边堡寨多是简陋,那房间虽大,但不过是木板搭建,粗陋不堪。好在房中早有火炉点燃,给冰冷的夜带来分暖意。左丘命手下人都在房外候着,自己和狄青对面坐下,吩咐道:“快上些好茶来。”

狄青才待客气,茶水早就端了上来,左丘亲自满了两杯茶,狄青突然双眉一展,说道:“咦,可是王都监来了?”

左丘微有吃惊,扭头望过去,只见到冬夜凄清,屋内的火光穿出去,破不了冰封的黑暗。雪花慢飘,无声的落在地上,给人一种冷冷的静。

无人前来。

左丘缓缓的扭过头来,微笑道:“都说狄指挥极为机警,可好像没有人来呀?”

狄青似乎也为自己的误断有些尴尬,说道:“那……可能是野猫从外边走过吧?”

左丘大笑道:“狄指挥竟然连猫儿走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果真不简单。”他没有出外查看,似乎已信了狄青的话,端起面前的茶杯道:“狄指挥,请用茶。王大人很快就到。”

狄青端起茶杯,嗅了下就道:“这是荆湖一带的先春茶,味道虽淡,但余味悠长,就如早春暖树般,颇有韵味。”

他的茶道之学,是和杨念恩所学,随口一说,忍不住又想到了杨羽裳,心中微带怅然。

左丘眼中有分讶然,“不想狄指挥对茶道竟有这般认识。我倒是个老粗,不懂这些。来……先干为敬。”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狄青笑着抿了一口茶,慢慢的咽下去道:“这茶……要细细的品味才好。”

左丘放下茶杯,突然道:“狄指挥,不知你要找王都监商议何事呢?”见狄青沉默无语,左丘给了自己一个爆栗,摇头道:“在下实在鲁莽了,要知道王都监和狄指挥商议的事情,当然事关重大,岂是我一个局外人能够参详呢?”

狄青笑笑,说道:“其实我先前并没有派人来,也没什么军情要向王都监说的。”

左丘脸色微变,“那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狄青目光中掠过分寒芒,反问道:“其实这句话……本该我问左指挥的。既然我说的事情子虚乌有,那方才左指挥若有其事的说王都监已知道此事,又做何解释呢?”

左丘霍然站起,退后两步。狄青还是若无其事的坐着,面含微笑的望着他。

左丘见狄青镇静非常,眼珠一转,哈哈大笑道:“别人说狄指挥有些小聪明,今日一见,倒真让我大开眼界。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了?”

狄青道:“按理说……军情紧急,既然有援军赶到,你应该立即带我去见王都监的。再说王都监这么忙,本不必亲自来见个指挥使的。你太客气了……客气的让我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左丘轻嘘一口气,态度转冷道:“你果然很心细。可你再谨慎,你手下却没有防备。你留在外边的几百手下只怕早就全军覆没了。”

狄青平静道:“我既然都已防备了,如何不会让他们防范呢?”

左丘冷笑道:“你莫要大言欺人,我一直盯着你,你始终未曾吩咐过手下。”

狄青轻轻的跺脚,“你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脚,我在雪地上写了”小心“两个字,然后抱怨天冷跺脚的时候,抹去了那两个字。你没有看到,但我手下看到了。”

左丘心中一惊,回忆当初的情形,才发现的确如此。他本来想要乱狄青的心境,不想狄青还是稳如泰山。心思飞转,陡然长笑一声,掷杯在地,发出声清脆的响。

屋外的几人霍然冲入,守在门前。左丘故作叹息道:“狄青,你的确聪明。可再聪明的你,只怕也想不到一件事。这茶水中,本是有毒的。”

狄青脸色微变,“我只喝了一口。”

“一口茶就已足够。”左丘得意非常。

狄青突然笑了,笑的很是讥诮,“那一杯茶不是更会要了人的老命?”

左丘本是洋洋自得,蓦地脸色巨变,伸手扼住了喉咙,嗄声道:“你……你?”他脸色铁青,已察觉有些不对,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狄青没事,自己却中了毒。

狄青缓缓拔刀道:“你很奇怪为何中毒的是你吧?那我告诉你,方才我故意说王都监前来,趁你回头的时候,已换了茶杯。茶若无毒,也不妨事,可茶若有毒,那只能怨你不幸了。”

长刀胜雪,耀亮了狄青的双眸,狄青一字字道:“现在……你还想问什么呢?”

狄青拔刀在手,虽掌控了局面,但心中很是不安。

平远寨波涛暗涌,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沉静。

王都监现在怎么样了?这个左丘究竟控制了平远寨的多少力量?如果平远寨早被奸细渗透,那为何现在还很安静?

党项人不取平远,目的何在?

左丘额头已冒汗,才要伸手去怀中摸索什么,不想狄青电闪窜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秋的手下见头领被擒,均想上前营救。

狄青单刀一横,架在左丘的脖颈之上,喝道:“你若想活,先让他们乖乖的听话。”

有一人叫道,“你以为你是谁……”话未说完,光亮一闪,那人胸口已中了一刀,鲜血飙出,仰天而倒。

那些人才要并肩而上,见狄青刀出如电,不由都是骇退了一步狄青冷笑道:“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他手如铁箍,控制住了左丘。左丘脸色已有些发黑,嗄声道:“快给我解药!”

狄青冷笑不语,左丘终于抗不住,叫道:“王继元被我们……用药物控制住了,我们没有杀他……眼下对外说他卧病在床。”

狄青问道:“他在哪里?”

左丘叫道:“就在左近,你放开我的手……”狄青见左丘已脸色发紫,也不想就这样毒死他,手一松,才待从他怀中取出药瓶,陡然间心生警觉,闪到一旁。

一道疾风遽然闪过,狄青毫不犹豫出刀反击,已削掉偷袭那人的脑袋。可那人去势不停,竟然一刀捅到了左丘的胸口。左丘惨叫一声,已和那人滚翻在地。

狄青斜睨过去,知道那人正是左丘的手下。想必那人是偷袭自己不成,反倒将左丘杀死。见余众蠢蠢欲动,尚有六人之多。狄青当机立断,单刀展动,劈削砍刺,转瞬已杀了四人。

剩余两人吓得扭头就跑,狄青飞身上前,为求活口,刀柄击昏一人。

最后一人是个胖子,见狄青如此神勇,骇得兵刃落地,浑身上下的肥肉颤抖个不停,突然跪下来求道:“你别杀我,我知道王继元在哪里。”

狄青心中微喜,低喝道:“好,你若带我找到王继元,我就饶你不死。你别想耍什么花样,你莫要忘记了,这里还有个人可以带路的。”

那人颤声道:“小人不敢耍花样。其实……小人是受他们胁迫……”

“废话少说。”狄青道:“前面带路,记得我的刀在你后面。”

二人正待举步,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人高喊道:“狄指挥……兄弟们都来了。”

狄青听出是司马不群的声音,喜道:“你们没事吧?”

司马不群和葛振远并肩走进来,见遍地死人,也是骇然。葛振远见狄青无恙,欣然道:“那几个龟儿子要暗算我们,倒茶给我们喝,没想到我们更热情,把茶给他们硬灌进去,他们喝了茶,就都断了气。我和司马不放心狄指挥,先过来看看。”

司马不群更是心细,说道:“狄指挥,我看左丘只是小股作乱,还没有掌控平远寨,不然也不会只派几个人来对付我们。”

狄青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方才左丘就说,他们用药控制了王都监,多半还没有发动,我们先救出王都监再说。”转头向那胖子问道:“你们可有人在看管王都监?”

胖子忙道:“房外有两个人看守。此外再没有别人了。”不等狄青吩咐,胖子主动道:“狄爷,我带你去救王都监,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好吧?”

狄青见那胖子可怜巴巴,只怕迟则生变,立即道:“没有问题。”

胖子大喜,当先行去。平远寨依山靠水,地势崎岖,胖子带着狄青上了个土丘,那里木屋几间,颇为简陋。狄青见周围安静非常,不解问道:“这里的护卫呢?”

胖子赔笑道:“狄爷,左丘被党项人收买,又拉拢了几个死党跟从……小人可不是他的死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狄青不耐道:“你长话短说。”

胖子尴尬道:“眼下王都监被灌了药,整日昏昏沉沉,动弹不得。左丘怕别人知晓此事,借故将周围的护卫都撤了,说王都监让众人不用管他,全力守寨,所以这里除了左丘的两个手下外,再无别人了。”

正低语间,木屋里走出两人,一人低喝道:“蒲胖子,来这里做什么?跟着你的是谁?”

胖子看似要讨好狄青,竟主动为狄青掩饰道:“是左爷又收的手下,这次来……是要带走王继元。”

那人叱道:“左指挥不来,谁也不能带走王继元。”

狄青上前一步,笑道:“那你可说错了,左指挥不来,我也能带走王都监的。”那人大怒,才待拔刀,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喉间已溅出鲜血。另外一人见状不好,反身就要奔回房间,狄青单刀飞出,刺入了那人的背心。那人倒在门前,挣扎两下,再也不动。

蒲胖子忍不住的哆嗦,又惊又畏的望着狄青,伸手指向屋中,颤声道:“王都监就在里面。”

狄青从尸身上拔回单刀,还刀入鞘,大踏步进了木屋。只见到屋中寒陋,墙壁上挂着一柄长枪。

靠床榻的木桌上,放着一碗煎好的草药,味道浓厚,还散着热气,已喝了大半。

床榻上卧着一人,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背向墙壁。

狄青快步上前,低声道:“王都监,我是新寨的狄青!你现在怎么样?”

王继元好像还有知觉,勉强要转过身来,低声道:“我……紧要……的事……”他说的时断时续,狄青听不明白,才要俯过身去问,“你……”可不等低头,心中陡然觉察到了不对。

药喝了大半碗,但王继元口中和被上,没有丝毫药味。

如果蒲胖子、左丘说的是真话,这几日来,王继元的被上、身上不应该如此干净。

狄青察觉异常之际,惊变陡生!

本是病怏怏的王继元,倏然暴起,合被扑来。屋内烛火为之一暗,紧接着“嗤”的声响,被未至,一刀已透被而出,劲刺狄青的胸膛。

变生肘腋,狄青爆退。他生平经历过惊险无数,但以这次为甚。那人出刀之快、变化之急、偷袭之诡,甚至让狄青来不及拔刀。

这是个圈套?

对方这般奇诡深沉,竟然算到狄青要来救王继元,因此早早的埋伏。

狄青思绪电闪,却还能闪过那致命的一刀。他已拔刀,才待斩出,突然身后疾风爆至,狄青躲闪不及,已被一拳重重的击在了后背!

身后有高手?是谁偷袭?

那一拳如铁锤巨斧,击在了狄青的身上,只打的狄青心脏几乎爆裂。可生死关头,狄青还能倒卷一刀。

刀光一闪即逝,如流星经天,横行天涯。天涯有残阳,残阳如血!

偷袭之人挡不住横行一刀,倏然而退。

可后方偷袭才去,前方单刀又至,堪堪砍在狄青的胸口。

狄青浑身乏力,只来得及扭动下身躯,刀如毒蛇,噬中狄青的手臂。狄青身后偷袭那人身形一闪,已到了墙壁旁,伸手一招,挂在墙壁上的长枪已握在手上,再次向狄青刺去。

一枪劲刺,快若寒星,却如烟如幻。

那人身法奇快,一来一回,竟然不输于王继元的快刀。

狄青避无可避,突然手腕一翻,那被子蓦然倒卷,竟将床榻扑来那王继元裹在其中。

王继元大惊,不想那被子竟然也会反噬。厉喝声中,单刀翻飞,棉花四起,有如柳絮蒙蒙。

破被刹那,王继元只觉得腰间一凉,不由惊天的发出一声吼。

狄青一刀深深刺入了王继元的腰间,顺势一旋,已倚在王继元的身后。他已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他只希望能拖住片刻,再喘一口气。

那一拳太过凶悍威猛,打得狄青几乎丧失了活动的能力,狄青从未想到过,还有人一拳能打出千斤铁锤的力道。

长枪惊艳,毫不停留地刺入了王继元的胸口。“波”的一声响,几无阻碍的又钻入了狄青的胸膛!

狄青吸气,用尽全身的气力退后,那长枪潋滟,“嗖”的一声,又从狄青的胸口拔出,带出泉喷一样的血。

狄青脸色惨白,手捂胸口,已摇摇欲坠。

变生肘腋,让司马不群和葛振远甚至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王继元已死,狄青被重创,而出枪那人正立在灯旁,飘逸出尘。

他肩头有血,枪尖滴血。

他嘴角终于浮出了一丝笑意,他虽被狄青一刀伤了手臂,还折损了个同伴,但毕竟重创了狄青。

只要能杀了狄青,所有付出的代价,当然都值得。

颤巍巍的灯光下,那胖胖的身躯不再臃肿,反倒有种脱俗出尘之意。谁都想不到,这人能刺出如此惊艳的一枪!

蒲胖子拎着滴血的长枪,浑身上下再没有什么卑微之意,望着狄青微笑道:“狄青,你完了!”

狄青脸色惨白,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也想不到蒲胖子竟有这种身手!

司马不群和葛振远这才惊醒,奔过去叫道:“狄指挥!”司马不群撕下衣襟,想要为狄青包扎伤口……

可那血哪里止得住?

蒲胖子并没有阻拦,嘴角甚至带着分讥诮的笑。伤口可以包扎,但伤势只能更重,他已掌控大局,更不把司马和葛振远放在眼中。

“你……是……谁?”狄青低声问,又一次的感觉死亡离得如此之近。

蒲胖子微微一笑道:“我是菩提!”见狄青满是不解,蒲胖子又补充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偈语你想必听过,我用的是无尘枪,我就是菩提,西北八部中的龙部菩提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菩提无树,无尘之枪。

都说九王中菩提王的无尘一枪,已不带半分人间烟火,一枪刺出来,神鬼难挡。狄青也知晓,却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会与菩提王在这种情形下遇到。

无尘枪没有尘埃,却有血。狄青的血滴滴嗒嗒的落地,虽是轻微,但惊心动魄。

菩提王看出了狄青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微笑道:“我来这里,就是要杀你。因为帝释天已觉得你是个威胁,如不除去,只怕后患无穷。”

狄青一颗心已越跳越慢,但听到“帝释天”三字的时候,眼中寒光又现。他想不到元昊竟然知道他,而且要杀他!

“只要有人威胁到我们的扩张,就一定要死!”菩提王还是不紧不慢道,他已胜券在握,不再急于出手,“狄青,你这一年多,很出风头。帝释天说你若有机会,就是另外一个曹玮,他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这平远寨早在我们的算计之中,迟迟不取,就是在等你来。”

狄青已有些恍然,“是夏……守贇?”他身受重伤,心思反倒出奇的清醒。

夏守贇将他狄青调到平远,就是要借菩提王的手将他除去。

除了夏守贇,还有谁会对他狄青的行踪了若指掌?

菩提王点头道:“你很聪明,猜到是夏守贇给我们的消息!夏守贇派你过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左丘自大,死有余辜,我算定了他不能成事,而你会救王继元,所以派了夜叉埋伏在床榻上,然后刻意带你前来,杀了你。你现在……都明白了吧?”见狄青无语,菩提王惋惜道:“你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我本不想你死。”

葛振远怒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可以定别人生死吗?”

菩提王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东西,是菩提。”话未毕,已出手,一枪劲刺狄青。他是菩提王,根本就没有将葛振远二人放在眼中,在他心目中,大敌仍是狄青。

长枪刺出,葛振远、司马不群倏然窜出,一左一右攻向菩提王,他们虽知不敌,但没有半分畏惧之意。

他们若逃,不见得就死,可他们不想逃,若能给狄青争取一分生机,他们虽死无憾。

菩提王嘴带冷笑,长枪一抖,已化梅花两点,分刺二人的胸膛。他这招变化,简直是妙绝天成,不带半分尘埃,他故意放慢了速度,算准了二人必躲,他甚至已凝聚全身的气力,准备必杀的一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可以小瞧旁人,但绝不能小瞧狄青。

可他蓦地发现,他本不应该小瞧任何人。

葛振远见那枪刺来,下意识的躲闪。司马不群一直沉默无言,甚至好像还有些胆怯,可见那枪刺来,遽然加快速度,竟迎枪口扑了过去!

“嗤”的轻响,长枪入胸。司马不群闷哼声中,已一把抱住了菩提王。

司马不群心思阴沉,知道眼下的情况,就算躲避亦是无用。他舍了性命,只求困住菩提王。

菩提王大惊,从未想到还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他被锁住了枪,锁住了手脚,怪叫声中,再没有了脱俗之意。他全力一挣,司马不群五官已经溢血,菩提王一甩,才挣开司马不群,又被另外一个人牢牢抱住。

那人的怀抱,有如大海山川,力道无穷无尽。

菩提王甚至听到自己筋骨寸断的声音,然后他就看到一双野兽般凶恶的眼眸。狄青道:“我答应过羽裳,我不会死!”他话未说完,长嚎声中,全身的力道尽数泄在菩提王的身上。

司马不群为狄青争取了一个机会。

狄青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这时候的狄青,无力再战,只能用野兽般的本能,熊抱住菩提王,有如他扼死增长天王般。

菩提王惊天般的一声吼,全身用力,但就是无法挣脱狄青束缚。陡然间背心一凉,“刷”的一声响,菩提王感觉全身的气力都泻了出去,眼珠子死鱼一样的凸出,四肢已软了下来。

葛振远出刀,一刀刺进了菩提王的背心,结束了这场生死之战!

狄青和菩提王一起倒了下去,紧紧相拥,如情人般的缠绵。

葛振远大叫道:“狄指挥?司马?”

没有人回应,司马不群仰天倒地,早已毙命。狄青双眸已闭,已晕了过去。

葛振远一屁股坐到地上,立即又爬到狄青的身边,叫道:“狄指挥,你醒醒!”狄青紧闭双眸,呼吸竟已停了,葛振远一颗心也要停了,又望向了司马不群,悲声道:“司马……你不能死呀。”他爬过去,搂住了司马不群,不想这平日看似阴沉的汉子,就这么沉默的死了。

泪水点点滴滴,葛振远悲从中来,又爬到狄青身边,试试狄青的鼻息,竟感觉不到呼吸,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狄指挥就这么死了?葛振远一阵茫然,目光空洞。

不知许久,他陡然一震,才发现床榻下竟然还有一人瞪着他,床底怎么还会藏着人?

葛振远持刀在手,定睛望过去,才见那人四肢被捆得牢固,嘴上塞着破布,双目圆睁,满是焦急之意。

葛振远拖那人出来,拿开他嘴上的破布,问道:“你是谁?”

那人立即道:“我是王继元,平远寨的都监,中他们暗算,被他们捆在这里。你快给我解绑,狄青没有死。”

葛振远忙扭头望过去,见狄青一动不动,根本不信,但还是将王继元的绳索松开。王继元翻身而起,抱起狄青就往外跑去,葛振远急叫:“你去哪里?”他虽悲伤,可不舍狄青的尸体,急抢出去。

王继元跑得极快,对寨中的路径也异常熟悉,很快下了山丘,转过山脚,前方已有兵士喝问,“谁?”等见到王继元,都惊诧道:“王都监,你这么快就好了?”原来这几天,左丘一直说王继元卧病在床,这些兵士都是信以为真。

王继元来不及解释,喝道:“快去找军医来,把寨中的军医都找来,要快!”

那兵士从未见过王继元如此暴躁,慌忙去找军医,王继元又进了个屋子,翻箱倒柜,很快找来一种白色的药粉,撒在狄青的胸口之上。那药粉止血奇佳,狄青伤口很快不再流血,王继元摸摸狄青的脉搏,只感觉到似有似无,焦急的走来走去道:“怎么军医还不来?”

葛振远这才奔到,嗄声道:“狄指挥有救吗?”

王继元骂道:“你就知道叫,早点救他,说不定更有希望。”他遭左丘暗算,被塞到床下,本来昏昏沉沉,可方才药性已过,目睹了房中发生的一切,对狄青极为感激。刚才葛振远没有注意,王继元却看到狄青的眼皮还在轻微的跳,知道狄青未死。

葛振远心中不安,盼能有奇迹出现,哀求道:“王都监,你一定要救活他。”

“废话。”王继元又骂了一声,突然神色一动,冲出房去,片刻后拖着一个军医进来道:“程大夫,你快救救这人。”

那大夫见王都监急迫,伸手在狄青手腕上搭了下,摇头道:“死了。”

王继元急道:“没死,他脉搏还在跳呢。”

那大夫又认真的号脉半晌,苦笑道:“他虽还没死,但受创极深,在下……真的治不了这伤。”这会的功夫,房间中又来了几个大夫,见狄青的伤势后,都是摇头。王继元知道这些人已是平远寨最好的大夫,可所有人都说无救,不由狂躁道:“那怎么办?你们都出去。”

那些大夫讪讪离去,王继元望着狄青,见他脸若淡金,全无生机的样子,咬牙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却救不了你的。”他久闻狄青之名,但素来不服,今日一见,不想竟承他的恩情。

葛振远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可已下定了决心,说道:“王都监,这里大夫不行,但青涧城可能会有好大夫。你给我辆马车,我带狄指挥回青涧城求医。”

王继元心道,“以狄青这么重的伤势,本不宜长途奔波,但这里既没有医治之法,总不能在这里等死。”有些无奈道:“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去的,可是……”

葛振远道:“可是你还要守这里!我只希望,你这次能守得住平远寨!”他心绪不佳,难免不择言语。

王继元并不责怪,心中却想,“元昊处心积虑的在平远寨埋伏下人手,可并不夺寨,难道仅仅是要杀狄青那么简单吗?”这时候来不及多想,吩咐兵士准备一辆马车,四匹健马。葛振远亲自赶车,将青涧城来的兵士都留在平远守寨,又请王继元帮忙将司马不群的尸体埋了。

临行前,葛振远突然道:“王都监,我知道说了,你也可能不信,但这件事我还是要说。夏守贇父子……大有问题!他们可能已投靠了元昊。”

王继元在床底的时候,已听菩提王说及此事,但总有些不信,不解夏家父子本受朝廷重用,为何这么做。犹豫片刻道:“我会小心,你也当心!”

葛振远点点头,出了平远,向青涧城的方向催马狂奔,只希望早些回转青涧城。可到了青涧城,就能救得了狄青的性命吗?葛振远心中没底。

才出了平远寨数十里,对面突然行来一辆马车,那马车只有匹老马拉着,雪地中孤零零的行走。

这时已清晨,天未明。

葛振远十分奇怪,这种要命的天气,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和他一样的赶路,可见到赶马车的人是个年迈的长者,终于还是稍缓了速度。那道路并不算宽,他不想为救狄青,把那老者撞死。

那老头见葛振远让路,谢了声,才待策马,不想又停了下来。车中有一冰冷如泉的声音道:“狄青受伤了?”

那声音虽冷,但明显是女人发出。葛振远听在耳中,直如五雷轰顶,忍不住握紧了马缰。他不知道对方如何猜出车中就是狄青,更不知道那人如何判断狄青受伤了,难道说这人本来是和菩提王一伙的?

可菩提王才死,这马车又是从东方赶来,葛振远自信催马如飞,这车里的人绝不会知道平远寨的事情。可若是如此,那车中的女子,如何猜出狄青受伤了?

葛振远想不明白,所以才惊疑不定。

那女子幽幽一叹,突然道:“狄青伤得很重,就算赶回青涧城,只怕也没有人能医治好了。”

葛振远讶声道:“姑娘……你……怎么知道?”

车中那女子漠然道:“我就知道。”车内沉寂若雪,车外雪落无声。天地间,似乎充斥着一股诡异之意,让葛振远心中惴惴。

不知过了多久,葛振远脑海中灵光闪现,吃吃道:“姑娘……那你能救指挥使吗?”葛振远虽未见女子的容颜,但直觉中,倒更信女子有种神通。

那女子轻淡道:“能。”

葛振远突然跃了下来,跪地叩首道:“请姑娘救狄指挥一命,葛振远永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那女子道:“我要你记住做什么?”葛振远一愣,感觉这女子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眼看狄青重伤,随时都会毙命,恨不得以身代替,病急乱投医,眼下狄青能不能熬回青涧城都说不定,他又如何肯放弃眼前的这个机会?葛振远还待再求,那女子道:“我可以救狄青,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葛振远大喜,“你说,千个万个条件我都答应你。”

那女子淡淡道:“你要让我救活狄青,就让我先带他走,去哪里,你不能问。你可能答应我的条件吗?”

葛振远怔住,不想那女子竟提出这种怪异的条件,一时间难以抉择……

车厢中突然伸出只玉手,那手简直比飘雪还要白。葛振远望着那只手,满是戒备。不想那只手只是轻轻的摊开,露出掌心中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莹白中放着绿光,有如夏日郊外飞动的萤火,在雪夜中,凄清又带着诡异。

那女子轻声道:“葛振远,你不记得我了吗?”

葛振远见到那块石头,脸色巨变,嗄声道:“是你?”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惊骇,身躯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石头虽不寻常,但终究不过是块石头,葛振远见到它,为何会如此的惊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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