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悍匪

狄青醒来的时候,大汗淋漓,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做了很多梦,梦中有哭有笑,有血有泪。可最让他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个离奇的梦。

在梦里,他身处一个石窟中,茫然四顾。石窟的四壁都是古画,画上绘的都是佛像。佛像都是细腰婀娜,璎珞庄严。

只是这些佛像皆是没面目的,冷冷的对着他。

这样的佛像他见过,当初在永定陵的玄宫时,他就见过这样的佛像——无面的佛像,但梦中的石窟明显不是玄宫!

遽然间,石窟起火,不知哪里来的火,无边无际的大火!大火融化了佛像的头部。那头部开始弯曲变形,突然变成了真宗的脸。

真宗本闭着眼,在狄青望过来时,霍然睁开眼眸,开口说了两个字,“来吧!”狄青就算在梦中,见到真宗睁眼时,也是忍不住的惊悚。

来吧?去哪里?

就在真宗睁开眼的时候,狄青霍然惊醒,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见,他已从梦境到了现实。狄青恍恍惚惚的时候想到,他在两次梦境中听过“来吧”这个声音。一次是在牢狱中,另外一次也是在重伤昏迷后……

念及于此,狄青才感觉周身无一不痛,忍不住闷哼声,睁开了眼睛。

一缕光线透过纱窗照过来,落在了狄青脸上。狄青蓦地见到亮光刺眼,忍不住稍闭了眼睛。

空气有些干燥,阳光没有冬日的漠漠,反倒带着分初夏的炎热。狄青感觉到这些的时候,没有惬意,反倒差点跳了起来。

他蓦地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带了些难言的惊惧!

所有的一切倏然回到了他的脑海,他记得他受了伤,他中了菩提王的暗算,最后的关头,他全力扼住了菩提王,看着菩提王满是惊慌的表情,他心中有着难言的快意。

他当时甚至都听到菩提王骨头断裂的声音。狄青那时只想着让两个兄弟能逃命。

重伤下的他,绝不是菩提王的对手,可在这之前,司马不群已死了?狄青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刺痛,司马是为了他送命的。

就是因为司马的死,激发了他残余的潜能。

他又记起胸口挨了菩提王的无尘枪,那可说是致命的一枪,他没有死吗?那么现在平远寨怎么样了,葛振远如何了?可最关键的一点是,那时是冬天!

那时雪儿飘飘,虽很冷,但还不如这个暖暖的天气让狄青感觉到冷。

他目光透过窗子望过去,只见到青霄如洗,暖日正悬,这是个艳阳天。他意识到这点,才有些惊怖,他这一梦,难道说睡了几个月?还是说他现在是在梦中,而记忆才是现实?

收回目光,身旁有面铜镜,狄青斜睨过去,一颗心遽然怦怦大跳起来。

铜镜里,照出张憔悴深邃的脸庞,但那人肤色极黑,脸上的刺青已隐而不见。镜子照出来的不是他狄青!

狄青明明知道这镜子照出的那人肯定是自己,可见到镜像非已,那一刻的惊骇可想而知。他是狄青吗,为何镜像轮廓仿佛,但面容并不相同?

庄周梦蝶,非蝶非我?

狄青想起庄周的时候,又感觉到周身在痛,同时也感觉到身下有些颠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也在不停的动,伊始的迷惘和惊怖终于散去,狄青意识到,他在一辆马车上。

他想要坐起,可身子如僵尸般的硬,勉强斜睨去,才发现自己被绷带绑得如同干尸般,同时他身上有股浓浓的药味,有如下葬尸体上为防腐抹的药物。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风吹过,车子缓缓的停下来,车帘掀起。一只干枯的手伸到了狄青的眼前,摸在了狄青的额头上。

此时此景,一只手蓦地过来,狄青饶是胆大,也有些冒汗。可片刻后,他已发现,那只手只是试试他额头的冷热,又缓缓的缩回去。

狄青借助铜镜,终于发现原来是个年迈的老人入了车中。他方想询问,感觉嗓子还是哑的,只是哼了声,那老者已佝偻着身子下了马车,又过了片刻,那老者拿着一个瓷碗,里面装了浓浓的药汁。狄青不等开口,药汁已到了狄青的嘴边。狄青只能喝药,喝完后,立即道:“老丈,是你救的我?”

那老者见狄青能说话,干瘪的脸上有了分喜意,却摇摇头,“啊啊”的说了两声。他声音古怪,说的并非中原话,狄青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待再问,老者已下车了。

马车再动,有沧桑荒凉的歌声从车厢前传来。

那歌声中,满是萧萧蒙蒙之意,还很有些愁苦感慨。

狄青听出那就是老者的声音,却听不出他唱的是什么,歌声夹杂着马嘶,狄青已明白,那老者是个车夫。他喝了药,感觉精神好了许多,虽满腹困惑,但倦意上涌,在歌声中又睡了过去。

如斯几日,狄青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可和那老者言语不通,总是不知究竟。这一日,狄青已可勉强的活动下手脚,听车帘响动,叹口气道:“这里是哪里呢?”

他整日在车里,只见窗外风月,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是夏日,他竟然昏迷了数月之久?他本没有指望那老者回话,不想有个冰冷如泉的声音传过来,“这里是地斤泽!”

狄青一喜,抬头望过去,又吃了一惊。

眼前不远处,有张青光闪闪的脸,满是狰狞。

狄青收敛心神,再望过去,哑然失笑,原来那人戴着青铜面具,狄青认识那面具本是他的。

来者是谁?为什么要戴他的面具?

地斤泽?狄青暗自寻思,他听塞下的商旅说过,地斤泽本是党项人的地盘,在夏州北三百多里外,因为水草丰美,现在和夏州一样的繁华,是个做生意的好去处。

他怎么会突然从平远寨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狄青寻思的功夫,也在打量着戴面具的那人,见那人身躯娇弱,听那人说话虽冷,却像女声。

难道这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出奇的地方,要说唯一有点特别的是,她系了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那条丝带触动了狄青以往的记忆,他霍然抬头,望向那人的双眼。那面具虽是狰狞,但那面具后的一双眼眸,如泼墨山水。

那是他今生难忘的一双眼。

“你是……飞雪?”狄青有些迟疑,更有些吃惊,但他只凭那双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来。

戴面具的女子沉默半晌,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并不出众的容颜。可她的一双眸子永远的那么黑白分明,有如水墨丹青。她静静的望着狄青道:“你猜对了。”

那女子正是飞雪!

怎么会是飞雪?

飞雪怎么会救了他?飞雪怎么有能力救他?飞雪身上,怎么总有种神秘难测的气息?

伊始的直接,后来的神秘,再到京城的飘忽……又到如今的救了他。

飞雪如寒冬飘雪……飞忽不定,心思难以让人捉摸。她和狄青间,本没有任何瓜葛,但又像有些牵扯不断的关系。

不知多久,狄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迟疑道:“是你救了我?”

飞雪波澜不惊道:“我是在路上碰到的你。那时候你已奄奄一息,随时会死。你手下的葛振远请我救你,我就救了你。”她说的简单,狄青不能不继续问,“那葛振远就让你带走我了?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狄青很奇怪,葛振远为何放心的将他交给了飞雪?葛振远认识飞雪吗?突然想到,飞雪在汴京曾说过,“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现在他已和飞雪赶赴了千山万水,飞雪到底要带他去哪里,要他做什么?

飞雪平静道:“葛振远别无选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去哪里,你眼下不必问。你欠我的,你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眼下你暂时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了。因此我想,让你答应我的这个条件,是不是很公平?”

狄青只能道:“很公平。但你只能让我做无愧良心的事情……”他只怕飞雪逼他做不情愿的事情。

飞雪冷漠道:“你放心,我根本不会让你再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跟我到了一个地方,你我之间就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狄青更是奇怪,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飞雪到底要做什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急道:“平远寨现在如何了,元昊撤兵了吗?”

飞雪给了狄青三个字的答复,“不知道!”

狄青不问疑惑多,问了疑惑更多,胸口虽不算太痛了,但头难免痛起来。他又想起一事,问道:“我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了?”他是说自己的一张脸。

飞雪淡淡道:“我用了一种叫做‘年华’的树液帮你洗了脸,你皮肤变黑,刺青隐去,都是因为这个。”

狄青舒了口气,暗想这是党项人的地盘,乔装行事再好不过。狄青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恢复旧容?”

飞雪道:“到时候自然就会恢复了。”她说罢,不等狄青再说什么,已跳下了车。

狄青皱眉,满腹疑惑。

如斯又过了几天,狄青已可拆了绷带,亦可下车走动,但他终究没有离去。他每日只在车上,听着那老者哼着不知名、又满是沧桑的歌曲,而飞雪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只感觉车子不停的向西缓缓行去。

这一日,到了个繁华的市集。飞雪突然又到,对狄青道:“我已找好了商队,让他们带我们过毛乌素沙漠。”

狄青一怔,心道没事横穿沙漠做什么?可他知道问了,飞雪也不会说,只是点点头。

飞雪走到那老者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老者身躯微颤,略有浑浊的老眼望着飞雪,竟要落下泪来。

狄青虽不懂他们的言语,可也知道那老者很不舍飞雪。他这些日子,承蒙老者照顾,也很感激老者的恩情。飞雪说完话后,轻轻的拥抱下那老者,转身离去,神色依旧平静,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感动动容。

狄青心中有些奇怪,感觉这女子处处不可理喻。但他终究向老者施了一礼,还是跟随飞雪而去,那老者远望飞雪离去,又唱起那哀伤而又苍凉的歌来。

不知为何,那久经沧桑的脸上,已泪流满面……

狄青和飞雪到了一家商队,那商队有个万事通叫做董事,负责商队的一切联系事宜,商队的领队姓赵,挎着一把厚背砍刀,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一帮人手保护商队。

商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有怪异。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彼此都保持着戒备。

狄青、飞雪到商队后,除了董事外,无人搭理他们。

董事为二人准备了必备物品,在二人来后没有多久,五六十人的商队就已开拔直奔大漠。

商队行了一天后,进入了沙漠。

狄青很快的知道,这商队里的人,是要穿越毛乌索沙漠前往兴庆府。这里的人,除了狄青和飞雪外,每人都带着私货,主要是要逃避关税,准备到兴庆府大发一笔。

这就让狄青更是奇怪,他和飞雪既然没有私货,要去兴庆府,本不必从沙漠穿过的。难道说……飞雪的目的地,就在沙漠之中?

狄青从未到过沙漠,他只听人说过沙漠,但他突然发现,那些人的描述远不及真实沙漠的十分之一。

沙漠如海,广博浩瀚。沙漠也如六月天一样,反复无常。狄青入了沙漠只一天后,就感觉很是辛苦。边陲的风寒,冷过京城,但沙漠的艰辛,又远胜边陲。

满目无穷无尽的沙,浅黄、深黄、金黄交织在一起,夕阳照耀下,金碧辉煌,波澜壮阔。狄青本来还在琢磨着飞雪的用意,但很快的功夫,他就被烤的发晕,无暇欣赏美景,也不去多想什么。

汗水慢慢的渗出,瞬即被烘干,可狄青发觉,他的体力奇异般的开始复苏。狄青很盼到了夜晚,天气会凉爽些。

可到了晚上,狄青更是头痛。天气遽冷,风刀入骨,就算裹着厚厚的毛毯,也能感觉到那风刺了进来。

夜半时分,狄青就在飞雪左近休息,见飞雪孤单的坐在帐篷前,寂寞的哼着一首歌。

那首歌就是赶车老者唱的歌,由飞雪口中唱出,在茫茫大漠中更是苍凉。狄青很想知道那歌是什么含义,但终究没有问。

狄青裹着毛毯,烤着篝火,心中想着三件事,“飞雪用意何在?西北战况到底如何了?她这般弱的身子,不知道能不能顶住沙漠的风寒?”

清晨时分,商队继续前行,狄青发现他的担忧没有意义,飞雪竟然比他还要精神。

飞雪面色不改,一双眸子仍是神采奕奕。

日头很快的升起来,灼烤着世间万物,沙漠像是变成了火海,在这种环境下,众人如炼狱的鬼魂一样,木讷的前行。

众人都枯萎疲惫,只有飞雪的一双眼,愈发的明亮。

队伍在沙漠中行了已三天,狄青从董事的口中得知,商队开始进入沙漠的腹地。

沙漠中跋涉的极为辛苦,一里的道路,往往要花费十里以上的气力去征服,所以从地斤泽到庆州,虽不过几百里的路程,但对入了沙漠的人来说,还有千里的路途要赶。

这一日,烈日炎炎,狄青难挡酷热,谨慎的用水润润喉咙,他知道这时候,水甚至比黄金还珍贵。扭头向飞雪望去,见到她额头汗珠都没有一滴,狄青终于道:“你不热吗?”他发现骄阳对飞雪竟似没有任何影响。

飞雪淡淡道:“你不想着热,你就不会热。”

狄青难以理解飞雪的意思,才待再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到远方一处沙丘旁。那里传来了一声呻吟……

商队停了下来,旁人似乎没有发现那人,赵领队吩咐道:“休息会儿,然后继续赶路。”

众人撑起棚布,遮挡着天上的火球,狄青却已下了骆驼,向发出呻吟的地方走去。一人无助的倚在沙丘上,双眸深陷,嘴唇干裂发白。

见到狄青走过来,那人虚弱道:“水……水……”

商队没有任何一个人跟过来,狄青突然发现,他们不是没有听到,而是听到了装作没有看到。

狄青顾不得多想,取下了自己的水袋,递到那人的嘴边。他发现那人虽是憔悴,但很年轻。那人贪婪地喝着水,狄青没有心疼,只是望着那人的鞋子。那人的鞋子早就磨烂,但狄青依稀眼熟,因为那是宋军的鞋子,可那人脸上没有刺字……

这人难道是宋军,他为何要横穿沙漠?

年轻人喝了水后,挣扎着站起来,拉住狄青的衣袖,哀求道:“恩公,你是谁?我想去兴庆府!求你……带上我,我求求你。”

狄青不等开口,赵领队终于走过来,坚决道:“不行!”

狄青扭头望去,问道:“为什么不行?”

赵领队冷漠道:“我说不行,就不行,这是商队的规矩!”他手扶刀柄,斜睨着狄青。在这里,赵领队的地位,至高无上!

年轻人松开了手,失望的倒退两步,眼中闪着怒火,但不再哀求,狄青看得出来,他本来是个很高傲的人。

狄青道:“他也是一条命,请领队发发慈悲……”

赵领队冷冷的打断狄青的话,“你可知道,每年在这荒漠中渴死的人有多少?商队带水有限,多一个人喝水,别人就要挨渴,甚至会渴死。你可以救他,但你要和他一起滚出商队!”

“这也是商队的规矩?”狄青叹口气问。

赵领队眯缝着眼睛看着狄青,他发现狄青和初入商队的时候有些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这是我的规矩!”

狄青望向飞雪,已想用自己的规矩解决事情,可他不想让飞雪为难。飞雪依旧平静非常,只是望着董事。

董事走过来笑道:“赵领队,这时候的确不适合救人,可他也可怜。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这建浮屠,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最后那句话,董事是望着狄青说的。

董事的意思很明显,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都不是难事。

难事是……狄青身上没有一文钱。

那年轻人衣衫褴褛,随身只有个空瘪的水囊,显然也是没钱。

狄青正在为难的时候,飞雪已丢下了四片金叶子,简单说道:“走吧。”

那金叶子闪着耀眼的光芒,就算丢在金黄色的沙子上,也能一眼就看到。

赵领队冷哼一声,脚尖一踢,四片金叶子飞起。他砍刀挥出,金叶子就附在刀身之上。赵领队缓缓的收刀,取了金叶子,放在了怀中。

他刀法如同金子般绚烂,让众人眼花缭乱,见到众人有些畏惧的目光,赵领队洋洋得意。他是在炫耀,他也必须让所有人知道,他这个领队值得他们付出金子,这也是他的规矩。

“这个人可以加入商队,但水和食物,必须你自己来供给。而且,你喜欢的话,你的骆驼也可以给他骑。”赵领队丢下这两句话后,缓步走开,嘴角带着嘲讽之意。

商队再次开拔,众人又开始艰难的跋涉,狄青下了骆驼,才待说什么,那年轻人已道:“恩公,我走得动!”他双脚满是血泡,每一步迈出去,身子都痛得发抖,但狄青看得出来,年轻人不会坐他的骆驼。

狄青不再坚持,行了半天路后,开口问道:“你是从中原来的吗?”

年轻人身躯微震,半晌才道:“是,恩公也是从中原来的吗?”

狄青点点头,又问,“那你知道……去年冬天……元昊入侵延州,战况到底如何了?”他虽远在荒漠,终究还是难以放下延州的一切。

年轻人身躯陡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如萧萧秋叶……

狄青有些奇怪,不明白他为何对延州的战情反应如此激烈。突然感觉有些心悸,抬头望去,脸色微变。

远处风沙扬,黄尘起,呼哨连连。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队人马,疾冲过来,转眼就将商队团团包住。

那些人清一色的黑色劲装,手持长长的马刀,刀锋在蒸腾的沙漠中,仍带着让人心冷的寒意。

来者是马贼!

他们竟碰到了在沙漠中最让商旅头痛的马贼!

商队众人见马贼杀来,骚动起来,均自觉的下了骆驼,围成一圈。他们蹲在骆驼旁,双手抱头。这是行商遇匪的规矩,只要他们不反抗,最少能留下性命。

反抗的事情,当然有赵领队顶着。

赵领队一眼就看出,对方有五个首领,但最前那个显然很棘手。那人脑袋四四方方,一张脸有如风化的岩石,刀疤纵横。他身后四个人看起来也很凶,但比起那人,简直比看门狗还要乖。

赵领队一颗心沉了下去,可他不能不站出来,抱拳对着为首那马贼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和石砣大哥曾打过交道,不知各位可与石大哥是好朋友?”

石砣是毛乌索沙漠中名头最大、手段最狠的一个马贼,少有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赵领队也没有见过石砣。但每次遇到马贼的时候,他都会先抬出这个名头,端是吓退了不少马贼。

赵领队倒不怕遇到真石砣,因为他知道石砣不会将他们这种小商队看在眼中。

为首那人眼中有分不屑,开口道:“你认识石砣?”他声音暗哑,有如被刀锋逼着嗓子在说话。

赵领队挺直了腰板,大声道:“不错。”

众人沉寂了片刻,那人身后的四人突然笑起来,笑得很是残酷阴森,赵领队正感觉有些不安的时候,长着四方脑袋的那人已哑着声音道:“我……就是石砣!”

商队哗然,不想如此厄运,竟遇到毛乌索沙漠中最凶悍的一股马贼!

赵领队浑身发冷,还能笑道:“原来你就是石……大哥。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呀……”他心中暗自叫苦,不明白大名鼎鼎的石砣为何要选这种小商队下手?

石砣道:“放下刀,不要反抗。”他声音一字一顿,其中的冷意如冰。

赵领队身后有个后生,自恃有些功夫,看不惯石砣的嚣张,叫道:“不放下刀呢?”

刀光一闪,带出一股鲜血飙在了热辣辣的黄沙上。众人只看到石砣缓缓收刀入鞘,再看那后生,已倒在黄沙中,咽喉满是鲜血!

那后生死时,还不知道如何中的刀!

石砣不再多说,可已用这刀告诉所有人,这就是反抗的后果!

赵领队汗水不停的流淌,他手握刀柄,但已没有拔出来的勇气。传说中石砣是个可怕的人,但眼下的石砣,比传说中还可怕十倍。但赵领队又不能就这么退,那样的话,他以后根本不用考虑再混下去。

目光一闪,赵领队突然想到个主意,微微一笑道:“石大哥刀法果然高明,不过……我要是就这么放下刀,多少也有些不甘心。”望着石砣森森的眼眸,赵领队突然走开,回来的时候,手上已多了两条木棍,他手一扬,一条木棍飞起,赵领队霍然拔刀。

刀光闪烁,石砣动也不动。

刀光收敛后,一条木棍已断成五截,赵领队在木棍落地的时候,竟劈出了四刀,他刀法很快,快得自己都很满意。见石砣木然不语,赵领队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就是——只要石砣能比他刀快,他就听石砣的。

赵领队都有些佩服自己想出这么聪明的法子,他先将自己的命保住,然后再争胜败,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石砣拿起木棍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扬,木棍飞向半空。众人都忍不住抬头望过去,想看看石砣的刀到底有多快,就算赵领队也不由抬头,只见到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嗤”的声响,棍子孤零零的插在黄沙上,还是完整的一根。可赵领队脖子上,却现出一道血痕。

石砣出刀,趁赵领队抬头的时候,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赵领队喉间“咯咯”作响,死死的盯着石砣,似乎想说石砣为何不按规矩行事?石砣看向赵领队死不瞑目的眼眸,冷冷一笑,淡淡道:“我只杀人,不砍木头。”

没有人再出头。

狄青忍不住向飞雪望了一眼,发现飞雪望着石砣,眼中没有畏惧,好像还有些振奋,狄青很是奇怪。

感觉到狄青的目光望过来,飞雪低声道:“你不要出手。”

狄青错愕之际,石砣的手下已纷纷下马,马刀挥起,划开了一箱箱的货物。

苏州的绸缎、两湖的茶叶、北疆的人参、珍贵的药材纷纷撒落在地。

狄青突然发现,马贼对商人的物品好像没有什么兴趣。马贼划开的均是大件包裹,却对那些小件货物不屑一顾。

商人们揪心的痛,表情就像在被割肉,可见到那些人对这些东西不看第二眼,又带着侥幸,盼这些人搜完就走。

众人都已看出来,这些人是在找东西。

马贼要找什么?

一箱箱的货物被划开,等到有马贼划到最后几箱货物的时候,有一老者扑了上去叫道:“轻些,莫要打破了。”

他不顾性命的扑过去,可怜巴巴的护住了那箱东西,满是哀求道:“你们就算要拿走,也不要打破这些东西。”

马贼本有些失落,但见老者如此,反倒来了兴趣。石砣身后有一马贼上前,挥刀喝道:“滚开。”那老者胆怯的退到一旁,目光还是不离开那箱子。

那马贼一刀劈开了箱子,木条散裂,露出了里面四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那瓷瓶红的如海棠,紫的若玫瑰,青的似梅子时节,还有一白色瓷瓶,犹如羊奶凝脂般光滑。

炎炎荒漠,四个瓷瓶一现,竟给众人带来分江南的青翠盈盈,更奇的是那四个瓷瓶光彩流动,不停的变化颜色,交织一起,让人看得如在梦中。持刀马贼虽不认得这瓷瓶的来历,可也知道那是好东西,不由想要伸手去摸。

石砣眼中也闪过分欣赏,缓步走过来。那马贼见石砣走来,忙道:“石老大,这有四个瓷瓶,可我们有五人,不知道如何分呢?”

那马贼眉头被划了一刀,索性剃了半边的眉毛,自称断眉,最近才跟在石砣的身边。断眉因身手不错,一直觉得是石砣不可或缺的四个膀臂之一,这才有此一说。

石砣脸色木然,说道:“五个人有四个瓷瓶,好分呀。”断眉才待询问怎么分,只见刀光一闪,大叫声中,踉跄后退。他紧捂着喉咙,想要说什么,可鲜血不停流淌,再退两步,摔在黄沙之上。

石砣收刀道:“现在四个人了,应该好分了吧?”他望着地上已死的断眉,眼中满是嘲讽之意。

其余三个手下脸露畏惧之意,都赔笑道:“大哥想要都拿去好了,这沙漠里,还有谁敢和大哥分东西呢?”

众人悚然,见石砣六亲不认,与手下人一言不合,都要拔刀相向,吓得战战兢兢,有人已尿到裤子里面。

石砣不再去看那瓷瓶,眼中灰冷之意更浓,失望中还夹杂些愤怒。目光闪处,竟然盯在商队众人的身上。他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的扫过去,看得极为仔细。

狄青发现,石砣对女人看的极为仔细,但石砣的眼中,并没有淫邪之意。狄青忍不住想,“石砣在找个女人吗?”

石砣到了飞雪面前,突然眼前一亮,上前了两步。

众人屏住了气息,生怕惹祸上身。只有狄青皱了下眉头,已准备要出手。

石砣望着飞雪,飞雪也在望着石砣。狄青望着二人,不知为何,感觉这二人眼中都有分失望。这让狄青困惑不已,石砣失望是因为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但飞雪为什么失望?

良久,石砣的目光才从飞雪的脸上移到她蓝色的腰带上,嘴角不经意的抽搐下。

飞雪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石砣从飞雪身上移开视线,望了狄青和那年轻人一眼,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突然抬头望了眼天色,脸色微变。

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东南角已有乌云凝聚,那云涌动极快,不多时已遮住了半边的天空。石砣知道这是风暴将起的先兆,饶是他纵横大漠,也不敢和老天斗气。见状不再耽搁,命令道:“水都带走!”

众商人虽畏惧石砣的那把刀,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片哗然。有人愤怒、有人吃惊、有人骇得几乎要晕了过去。

谁都知道在大漠中,水意味着什么,石砣不杀这些人,但是带走水,无疑已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

有马贼已向水囊奔过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站出来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那人本是赵领队的一个手下,可话音未落,已被马贼一刀砍倒在地。

众人大呼,眼中均有了绝望之意。

狄青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而出,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

话音才落,雪亮的刀光倏然而落,有一马贼已向狄青兜头砍下,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狄青手腕一伸,便夺了单刀,振臂一挥,已了结了那人。

众人呼声陡停,难以相信这一直病泱泱的人,竟然有如此犀利的身手!

石砣本已催马要走,感觉气氛有异,又勒住了马。缓缓地调转马头,用那灰色的眼睛一寸寸的扫着狄青。

沙漠上方乌云更浓,整个沙漠都有了丝丝的凉意。

狄青胸口还有些痛,但腰身挺的和标枪一样的直。他远没有恢复,但他必须站出来。石砣目光虽和毒蛇般让人惊悚,狄青反倒愈发的镇静。

有风起,尘沙忽然扑面而来。

狄青忍不住的眨了一下眼,他蓦地发现,这个石砣不但毒辣,还有心机,石砣算准了风向,就在等这个机会。

遽然间,刀光一闪,有如半空中击下的一道紫电,直奔狄青的脖颈。

石砣出手,把握了天时地利。

紫电击中狄青的身躯!有人惊呼后,陡然收声,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狄青和石砣已换了个位置,黄沙上竟没有鲜血溅出。

原来方才那电闪的一刀,劈中的不过是狄青的残影。狄青在刀出之际,已迎着刀光冲出去。

谁胜谁负?没有人知道。

风狂卷,尘沙扬,烈日已隐。再过片刻,“呛啷”声响后,石砣还刀入鞘,喝道:“留下水囊,走!”他飞身上马,带着众手下向西北的方向奔去。

黄沙滚滚,石砣等人绕过了沙丘后,再也不见了踪影。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场噩梦,若不是黄沙上还有散乱的货物,几具尸体的话,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众商人面面相觑,石砣为什么要走?难道说狄青竟然赢了,这怎么可能?那个病秧子竟然能击败大漠恶魔石砣?

可石砣毕竟走了,众人忍不住的欢呼雀跃。

直到石砣消失不见后,狄青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方才全力之下,已扯得胸口做疼,他毕竟离康复还差的远。

能逼退石砣,已是幸事。

就在这时,有惊叫声传来,狄青一扭头,就见无数黑影已向飞雪迎面打去。有狂风,狂风卷起了地面的木条尘沙,气势逼人。

狄青一惊,下意识飞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飞雪,地上滚了两滚。可身子陡滑,已从高坡上滚了下去!

他救人的时候全凭反应,可滚下去的时候,立即发现,他犯了一个极为致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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