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府后院, 俞世归的小屋里因为两件蟒袍而有了生气。
俞世归看着两件国公大红朝服,笑得尖刺:“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千辛万苦, 就得了这两件衣裳。”
俞伯岚忧心忡忡:“父亲, 我们原本以为安王只是个傀儡。如今看来, 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安王表面上封俞世归同俞伯岚为国公, 以完成对他们的承诺, 却暗中削弱他们的权利,这招扮猪吃老虎,明里一套背后一套, 俞家真是吃了哑巴亏了。
俞世归嗤笑道:“呵呵,安王是淮王的儿子, 当年淮王谋反, 被沈靖所杀, 他又被困在京中十年,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谋划?”
顿了顿:“我想不通的是, 沈靖十年心血,最后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转而又道:“沈靖,我倒是小觑了他,有这个暗阁,别说是夏京, 就是整个天下都唾手可得。”
俞伯岚道:“那个溪流已经查明了, 是顾家遗孤。当年余成风手脚不利索, 确实留下一个孩子, 不过可不是什么徐三娘, 而是溪流。至于他怎么被沈靖找到的,却是不知。”
俞世归道:“查, 去查,特别是他和安王的关系。”
能够收服冷面冷心的溪流,自然不是金钱银帛宝马香车就能办到的。安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跟了沈靖十年的溪流投诚?
俞伯岚道:“是。”
俞世归说没事了让俞伯岚下去,却又在俞伯岚走到门口时忽又叫住他,俞世归阴测难辨的问:“伯岚,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恨过我?”
俞伯岚定住脚步,艰难的回身,跪倒在地:“伯岚蒙父亲养育三十年,没有父亲,伯岚根本都不会活在这个世上,更不会有今天。伯岚终生铭记您的大恩大德,不敢忘怀,怎敢怨恨。”
俞世归呵呵直笑:“是啊,你不敢。”
“那九儿的事,你也不恨我?”
俞伯岚攥住拳头,指甲在掌心扣除血肉,咬着牙道:“伯岚不敢。”
俞世归蓦地从踏上战起,走到俞伯岚跟前,哪里有一丝生病的样子?
他伸手拍了拍俞伯岚的肩膀,眼中有疯狂光芒:“伯岚,我的好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只要你够忠心,我的就都是你的。”
看了看挂着的大红蟒服,道:“不止一个国公,我要的是整个江山,我要让它姓俞!”
俞伯岚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个念头。他一直以为俞世归只是想要个听话的傀儡,却低估了他的野心。
他的确是俞世归唯一的儿子,就如同俞九儿是俞世归唯一的女儿一样。
俞伯岚是老大,俞九儿是第九个,九个捡来的乞丐中,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俩,他们是不是该感到庆幸?
俞伯岚到现在都记得他和俞九儿初见的情景。
那年他已十二岁,能够跟着俞伯岚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了。岁末,他和俞世归打顾府回家,俞世归身子不好,坐在厚厚的暖轿里,俞伯岚跟在轿子旁边走边跑的跟着。
走到槐花巷时,天上飘起了雪花。
俞伯岚小孩儿心性,跑得快了点儿,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却是个灰不溜丢的小乞丐。
他们见的第一面,他就不小心踩了她。冥冥之中似有注定,他总要伤害她,或无意,或有心。
俞伯岚不禁“哎呀”一声,抱起小乞丐,看有没有弄伤她。
俞九儿那时已流浪好几个月,又臭又脏,也多亏了这样,再加上机灵点儿,才没被老鸨骗去。
俞伯岚看着俞九儿的眼睛,忽然就大喊:“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原本已经走远的轿子又回来了,传出了俞世归有些不耐烦的话:“又怎么了?”
俞伯岚道:“这儿有个乞丐,父亲大人要不要来看看。”
俞伯岚知道,俞世归对捡路边的乞丐有种莫名的热情,他是捡来的,他还有七个弟弟妹妹都是捡来的。
虽然,俞府规矩极其严苛,能活下来的不多,可总比在外面饿死强。
俞伯岚后来想,当年他要是没有那么执着于把俞九儿带回俞府,两人的关系是不是也许没那么糟糕。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
当时俞世归屈尊降贵的下马车,用手帕把俞九儿的脸擦干净,看了看:“不错,正好小五儿刚死了,再带回去个女孩儿也是好的。伯岚,带她回去吧。”
“是,父亲大人!”俞伯岚就等着这声,抱着俞九儿蹦蹦颠颠的回去了。
却是时不时的看俞九儿两眼,生怕把她吓着。
俞九儿没吓着,反而笑了出来。
那一天,雪满夏京,俞九儿一笑,笑进了俞伯岚的心坎里,从此便再也没出来过。
俞世归温柔的扶起俞伯岚,笑道:“伯岚,来,父亲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俞世归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俞伯岚早已习惯,只得打起精神,生怕自己哪里有半点差池。
俞世归带他进了一间暗室,暗室紧连着俞世归的小屋,俞伯岚竟不知道。
暗室昏暗,俞伯岚自觉地点起了桌上蜡烛,烛火掩映间,抬头却是一惊:俞世归不知什么时候竟换上了一身龙袍,正坐在龙椅上阴测测的看向自己。
俞伯岚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竟是一间缩小的清凉殿!
俞世归疯了,他真的疯了 !
俞伯岚不傻,这时候他必须表示衷心,当下跪拜,山呼万岁。
俞世归果然“龙颜大悦”,让他的“爱子”坐在下首。
俞伯岚佯装担忧的试探道:“父皇,咱们的大业虽好,可是……安王他……”
俞世归哈哈大笑:“安王他算个什么东西!朕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还在喝他娘的奶呢!”
“他手里有暗阁……”
俞世归不以为然:“他的暗阁确实厉害,可我请来了北凉二十万大军,怎么样?够不够给他点教训?”
俞伯岚面上并无波澜,内心却是大惊,俞世归竟通敌叛国!
请来北凉二十万大军,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中原沃土难免不遭战火屠杀戮;若是要求和平,只怕又得割地赔款丧权辱国。
他曾奉俞世归命令勾结乌努,却以为只是陷害陈巽,逼沈靖不答应合约,北方大乱,俞氏便可改换夏京天地,拥立傀儡。
却不想俞世归,为了自己的野心,竟将天下苍生,中原版图弃于不顾!
俞伯岚颤声说道:“父皇英明。”
俞世归瞥了俞伯岚一眼:“你心里骂我是国贼是不是?”
俞伯岚满头冷汗:“儿臣不敢。”
这下俞世归倒是点头了:“你确实不敢,九儿正是大好年华,你也不愿她在沈靖身边耗着不是?”
看透了俞伯岚心思般的道:“你喜欢她,我早看出来了,不然也不能让你去辱她。——如此,你帮我成就大业,我把她许给你可好?”
俞伯岚尚未开口,只听外面似有什么声音,俞世归赶紧脱下黄袍,带俞伯岚走出暗室。
“不管外面是谁,不能留他的命。”
陆春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陆府的,还没进门,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就吐了出来。
一时间山珍海味化作粪土黄汤,守门的仆人赶忙上来帮他拍打,他却推开仆人走进府门。
这是他自己的府邸,从丰州南安县的贫寒士子,到如今的刑部陆侍郎,他终于在夏京有了栖身之所。
可也只是栖身之所,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丰州南安的一处郊区,夏天漏雨,冬天刮风,烧不起炭火,点不起灯。
俞氏夫人迎上来嘘寒问暖,端汤送茶。这是他的夫人,温柔贤惠,美丽端庄。
可也只是他的夫人,不是他的娘子。
他的娘子细瘦衰老,脸上布满皱纹,只会给他端上来一碗豆腐脑:“刚做的,新鲜着呢,快吃,补脑。”
他从未告诉过她,不是所有带脑字的东西都补脑。
她是做豆腐的,凭着一双手为他攒够了进京的路费。
她来夏京找他,他不认她。
他知道她没放弃,进了他的厨房帮工,他也不见她。
他狼心狗肺,抛弃了正直的个性,清高的骨气,和爱人的心。
可是今天,他却焦急的想见她。当他毫无章法的闯入厨房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她却淡淡的说:“你来了。”
他们在陆侍郎新婚的床上做、爱,比曾经任何一次都真实激烈。他在她的怀里哭了,她默默拥着他,是母亲抱着儿子的姿势,没有人说话。
终于,他说:“回南安去,再也不要来夏京。”
陆春秋又回来了。
陆春秋第一次动用家主的命令,却是赶走一对下人母子 ,说是他们辱了他的声名。春姑带着豆豆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俞氏夫人明显的感觉到她夫君的异常,却恪守妇道,不多言,不多问。
她服侍着陆春秋穿上朝服,陆春秋推开她,自己穿朝服,正衣冠,神情和态度都是从未有过的端庄严肃。
俞氏夫人不知道,她的夫君陆春秋,本就是这种人。
端庄严肃,善良正直,意气风发。
陆春秋穿着朝服,在桌案前提笔,一挥而就。
洋洋洒洒,写尽这两年俞氏父子的恶行,并且揭发俞世归勾结北凉,侵扰大夏的阴谋。
他想把这封信交给徐三娘,告诉他,陆春秋又回来了。徐三娘会打自己,狠狠的打,然后会原谅自己。
如果见不到徐三娘,他还可以把这封信交给总管溪流,让他防着俞世归和北凉勾结,那个面冷人更冷的总管估计不会理自己,却会认认真真看完这封信。
当他躺在自家大门口,看着最后一方天空时,他如是想。
夏京如今不比从前,暗阁势力、俞家势力、安王势力,三方交汇,死一个刑部侍郎,没什么大不了。
就在陆春秋死的这天傍晚,已经被传宾天半个月之久的皇上,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