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云是否有可能挑眼下这节骨眼来找茬、是否有可能亲自领兵。速仆延部上上下下确实都疏于提防,但这也不是速仆延一个人贪酒好色的错。
实在是汉人骑兵部队这次的行军路线、时机挑选、战略部署,过于不合常理,远远超出了乌桓胡人以往的想象。
试想一下,自桓灵以来,过去五十年里,汉人将领北击胡人,谁敢完全不带步兵助战,就全靠骑兵发起一场大规模长途奔袭的?
就是当年凉州三明的张奂、段颎等人也做不到。
后来的公孙瓒虽号称拥有白马义从,但他那些纯骑兵的战斗,也多是延边巡逻的斥候战级别。带个数百千余骑巡边搜杀胡人,并不是直捣敌巢、犁庭扫穴。
汉朝将领能纯以骑兵奔袭深入草原数百近千里、直接发动灭部之战,那都是两汉前期国势强盛的时候。先汉有卫霍,后汉有窦宪。
后汉自中期连续幼主即位后,就再没这个实力了。
而赵云这次的奔袭,不仅仅是组织起大规模纯骑兵的问题。还得到了深谙当地天气、地理的田畴作为向导、帮著策划出击时间和路线。
还有其他更倾向朝廷的乌桓部族的暗中帮助提供补给,以及双侧马镫这种能显著降低长期骑马疲劳度的神器,还有能在农历十月底抵御草原寒冷的新装备羊毛皮袄……
这每一点堆积起来,自然渐渐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速仆延部被偷袭,也就完全不冤了。
十月二十三半夜刚过,或者说是二十四日凌晨。
赵云的七千骑兵,一万五千战马,终于沿著乌辽水,摸到了速仆延部的一处聚落营地外围。
不过赵云很谨慎,没有选择立刻打草惊蛇。他的大部队此前也没有跟提供哨探的先锋斥候一起走,而是拉开了大约十几二十里地距离。
这样哨探斥候在发现敌军聚落后,还能立刻回来报信,听候处断。
此刻听到斥候的回报,赵云也压低声音谨慎追问:“能确认是速仆延部的营地么?约有多少人马?”
斥候只是远远暗中观察,当然不能打包票,便实话实说:“回禀将军!不能确认是否速仆延部,但看营地规模,约摸两千余帐,骑兵应该也不超过两千骑。”
赵云听了,眉头一皱,借著微弱的下弦月光,看向旁边的田畴:“这跟战前打探到的军情,不太对得上吧?速仆延部怎么才这点人?”
田畴毕竟不是武将,虽说久在边地习惯了苦寒,这一路跟著骑兵赶路,也不免神色困顿萎靡,反应也不是很快。
他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才用斟酌的口吻分析道:“速仆延部在三郡乌桓中,也是坐五望三的大部。只比蹋顿、楼班的部族明显小些,其他还有两家部族,实力跟他在伯仲之间。
据我所知,速仆延部应该有近两万帐,男丁四万余人,能上阵的男人占一半多,但见过血有过实战经验的,最多也就万余之数。如今这营地只有两千帐,可能只是速仆延的一处前哨营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乌桓诸部,哪怕过冬也不会完全聚集于一处扎营。如今秋草虽枯,但还未彻底积雪封冻,白草根茎也未被羊马啃食殆尽。各营分散些,还能充分利用乌辽水畔的余草。”
赵云一听,立刻反应过来,也是暗暗点头,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
游牧部族,说了是游牧,当然要多占草原,哪有全部扎堆的道理。如今这个季节,草原腹地的秋草都吃得差不多了,但乌辽水河畔水分充足,草更茂盛一些,也能坚持更久一点时间。
所以每到入冬,游牧部族收拢人马的过程,都是循序渐进的。要到最后彻底没新鲜野草吃了,只能吃提前割下来储存的干草时,才会抱团取暖,渐渐南移以避寒。
哪怕是干草,驮在牛背上运输、或是拿大车拉,也是非常麻烦的,因为要吃一整个冬天呢,数量太庞大了。对于游牧而言,能就地吃干草过冬那是最好,任何不必要的迁移都是浪费能量。
但草原旷野上冬天风雪太大,气温太冷。游牧部族往往是为了稍稍暖和一些,才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得不忍著转运草料的笨重麻烦,尽量往南挪挪。同时还能进入燕山山区边缘,利用燕山挡风。
赵云也是北方人,还曾在公孙瓒麾下数年,所以这些道理他本就朦朦胧胧知道,此刻田畴不过是点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赵云听完后立刻就融会贯通,也不再纠结。
赵云便当机立断拍板:“既如此,且不要打草惊蛇。若是我们击破速仆延一个营,逃散的敌兵肯定会沿著乌辽水西逃,给后面的营地通风报信,这是拦不住的。
看速仆延每营的规模,怕是他全部上下,能沿著乌辽水绵延百余里散布。我们绕点路,别贴著河岸行军了,争取绕过第一营,直接打他第二营。一旦绕不过去,被发现了,那就立刻转入总攻!”
赵云很清楚,他这次来就是杀鸡儆猴立威的,能杀掉多少乌桓骑兵不重要,关键是把速仆延一家灭门了就好。
只要速仆延一家死绝,给其他乌桓各部做个榜样,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该怎么选,再也不会有人头铁觉得“赵云虽然厉害,但公孙度也不好得罪”。
田畴听了赵云的决策,也是微微一惊,连忙提醒:“赵将军,绕过敌人继续冒进,这可是兵法大忌,我军的后路怎么办?”
赵云:“我自会见机行事,再说我军没有粮道,还要什么后路?只要一战慑服群敌,敌人的牛羊就是我们的牛羊!”
田畴被赵云的坚决所感,没有再质疑,部队就这样又往深处摸了几十里地,走了大半个时辰。
此刻已经接近四更天,赵云一路上遇到的斥候也渐渐变密,他连著杀了两拨乌桓人的夜哨。
眼看再拖下去容易生变,而前方又出现了一处数千帐的营地,赵云终于当机立断,不再拖延,直接下达了偷袭的命令。
赵云冷静地把麾下骑兵分成三部分,稳健地命令道:“张著,你带两千骑先行,直扑捣毁眼前这处营地,以放火为主。
田畴,你带两千骑,沿来路设伏。一旦上游刚才被我们绕过的那个敌军营地,见到火光前来救援,你就于半路杀出,将其拦腰斩断。
我自领余部,往下游迂回,拦截溃兵逃跑之路。如果下游有敌军来援,我自会截杀之。”
几个部将和田畴自然立刻领命,各去执行任务。
田畴虽是文官,但也略懂军旅,而且赵云自会给他另派一个无名副将,不会要田畴亲临战阵一线的。
赵云如此安排,也是考虑到敌营规模不够大,如果他把七千骑全投进去,反而会互相拥挤误事。
黑夜中敌我辨别本就不易,劫营的一方人太多,自相误伤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不如先用少数部队把敌人打得炸营溃逃,等敌军陆续逃散,离开了复杂地形,再在敌军逃散路线上聚而歼之。
这一点,也跟历史上后来陆逊打刘备夷陵之战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很多人看《演义》和《三国志》,看到陆逊让人放火时,“隔一屯烧一屯”的细节,都不明其理,还以为是演义里故弄玄虚的花里胡哨操作。
但其实,面对敌军连营结寨时,隔一营烧一营是有其科学道理的。
因为双方军队规模都太大之后,夜间直接冲到敌营里乱杀,己方的误伤会非常严重。
这时候以少量兵力烧掉其中一部分营地制造混乱,然后逼著其他相邻的敌军从地形复杂的筑垒地段里钻出来,救援被烧的友军,再在野外以主力部队决战歼灭之,误伤就会少得多,也便于指挥。
这其实也是“围点打援”战术的一个变种。
真正卖力烧的那些营,其实不是主要杀伤对象,被烧后逃出来和赶过来救的,才是杀伤的主要对象。
以赵云对兵法的见识理解,他原本也想不到这么高深的计谋和战术。
但无奈他有一个神级智商的大舅子诸葛瑾。
诸葛瑾前世读书,可不会跟那些一知半解之辈那样糊弄。哪怕是读《三国演义》,他也是会认真思考其背后科学道理的。
陆逊“隔一屯烧一屯”的战术,诸葛瑾就理解得非常透彻,绝不是流于表面。此番战前,他也做了大量推演,把可能用到的战略战术部署思路,都跟赵云纸面切磋过。
赵云也就从大舅子那儿,学到了好多妙招。此刻随机应变,选出一招最合适的,那些乌桓人也只好怪自己命不好了,招惹到了如此文武组合。
张著依照赵云将令,带著两千骑就径直杀入敌营。
最后冲刺阶段,遇到拦路的敌军斥候哨队,也都利落地瞬间冲垮斩杀吞没。
而张著的士兵,却全程没有呐喊,只是尽量静悄悄地杀人。唯有个别乌桓斥候,在被杀前声嘶力竭地嘶吼,试图提醒营内的同伴,但却效果不佳。
营中的乌桓人,实在是太松懈了。张著杀进营门那一刻,乌桓人都没组织起抵抗。
“营外为何喧哗!难道是乌里雅部的人来火并抢夺牲畜?”
这处营区的乌桓大人速仆良台,是速仆延的堂兄弟,他是在听到喧哗后才惊醒的,最初还没反应过来。
哪怕听到战马嘶鸣之声,他都没第一时间意识到是汉人来袭,还以为是上游其他营区的大人没约束好手下,有小股人马来偷盗牛羊。
这也是人之常情,乌桓人内部过冬时物资不够,去自己人那儿偷点抢夺点,每年都会发生。谁能想到上游和下游的友军部落都没遭殃的情况下,敌人会突然挑并不处在最外围的营区袭击呢?
但是很快,速仆良台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昨夜残余的那点酒意,也很快警醒了,因为他看到了外面多处都升起了火光。
哪有自己人来偷牛羊、被发现火并,会放火的!
“汉人袭营!全军速速上马迎敌!”速仆良台厉声大喝,但却没什么效果。
整个大营在张著的奇袭下,已经彻底乱了。
乌桓人的指挥体系彻底崩解,不少外围营帐中的乌桓族人,不是被斩杀在懵逼初醒之时,就是被火焰逼得尖叫乱窜,满地打滚试图扑灭延烧到身上的火苗。
而这些人,往往被骑兵的铁蹄直接践踏而过,踩得筋断骨折。
内层营帐的乌桓人,好歹靠著袍泽的死伤稍稍拖延了些时间,勉强能抄起随身的骑弓、马刀上马迎敌。但也只能是各自为战,无法形成组织。
大多数仓促上马的乌桓兵,只有胡乱拉扯上身的破皮袄蔽体,根本没时间著甲,连战马都有没来得及系鞍的秃马。
面对这样的乌合之敌,张著当然不会浪费,他果敢地穿插践踏,驱赶敌群,在营中杀出数道血路,把敌军切割细碎,数以百计的乌桓兵被一批批斩杀当场。
终于,那个试图挽回局面的速仆良台,就因为大叫大嚷想约束部队,显得太过显眼,被汉军盯上了。
张著的骑兵队冲过去,也不玩什么马镫骑射游斗的花活,直接碾压式把速仆良台和他身边刚刚聚拢的亲兵卫队冲散。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那群指东喝西的乌桓人就全部寂灭无声,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剩下的乌桓溃兵已经彻底没了主心骨,也不再挣扎,朝著营外四散而逃。
张著无奈,也只好分兵朝各个方向掩杀驱赶,追著追著,就难以追及了。
彻底踹烂了一座大营,张著却还不满意,因为他很清楚,这个营地中的敌酋,并不是速仆延本人,只杀了这么点敌兵,就让剩下的残兵四散逃亡了,他很不甘心。
如今天色还未全亮,想继续追也不知道追谁,张著索性把那些小活儿交给手下,然后抓来几个还有气的敌军负伤军官,拷问情况。
张著把马刀架在俘虏脖子上:“此营中主将乃是何人?速仆延的主营在哪里?不说就死!我杀了你再问下一个人!说了就让你领著这些残兵,将来改属楼班部,还能活命!”
那俘虏一哆嗦,连忙把知道的都说了。
张著这才知道此营中的主将只是速仆延的一个堂弟,而速仆延本人在下游四十里外的一处更大营地,有六七千帐之多。
张著不由懊悔:“好不容易顶风冒雪、还避开乌辽水河岸行军半夜,最后还是没摸到速仆延本人的大营!”
不过张著身边几个军司马、曲长之中,却似有人想到了什么,赶紧提醒他:“都尉,这也不错了,虽未劫得速仆延的主营。但既然速仆延就在下游,他看到此间火起,必然会派兵来探查增援。
都尉不如派我飞马去下游通知赵将军,让他设伏打援时注意截杀!万一是速仆延本人带兵来援呢?只要都尉通知及时,最后真杀了速仆延,咱没有首功还有次功呢。”
张著一想是这个道理,连忙点头:“说得有理,你赶紧带一百骑,不要顾惜马力,轻装打著火把往下游去,通知赵将军等著逮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