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考完四级之后,贺千回仍然延续了独自到图书馆上自习的习惯。大多数时候,图书馆还是将将满座,这些时候,贺千回就总是坐在最外面的位置靠着过道,以免自己走动时不得不麻烦外面的同学移动椅子,让出狭窄的空间。而在离考试尚远的周末,自习室里还算松动,贺千回就愿意坐在靠着窗户的位置,因为窗外就是校园西边美丽的风景区,就算对着窗外发呆也是怎样一种奢侈的幸福。这样的时候,贺千回就常常写信或者看小说。她安安静静的,像沉落在一个自己编织的梦里。
贺千回再也忘不了那个叫做张璟的男生。她的心时时在跟自己拔河,但总也控制不住地希望能再见到他,或者,就那天的情形来看,其实都不算是她见到他,而是他见到她。不管怎么样,哪怕再只一次,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隔着两张大大的桌子,用同样的眼神和表情,望过来……
可是,她的希望日复一日地落了空,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失望涨了又退了,渐渐地,贺千回都不再怎么想得起他,即使没有忘记。
因为老是在同一个自习室待着,就有了好些看熟了的面孔,尤其是几对情侣,贺千回没事儿还悄悄给他们编故事,以供自娱自乐。最让她难忘的那对情侣应该是年级比较高的,因为在她大二以后就没再见过他们,想来应该是毕业了。她对他们印象特别深刻,不仅因为他们是俊男美女,而更缘于有时候会看到他们在自习室外讨论问题,俩人都面对墙站着,男生在外,女生在内,高高大大的他把小小巧巧的她完全包住了,草稿纸放在墙上,被女生伸手扶着,男生握笔在纸上划动,一边柔声讲解。那幅图画,总让贺千回傻傻地微笑不已,而同时心里又有些酸酸的羡慕。她不是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也能这样时时陪在自己身边,但何方宇不是P大的学生,进不来图书馆,而且,即使可以,也已经没有长久之计,因为他再过一年就该毕业工作,从此离开校园,再不需要、也没有时间,自习。
最后几次见到那对情侣的时候,贺千回的大二已经快要结束了。她惊讶地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不再一起出现。男生来的时候,臂弯里挎的是一个小眼睛爆牙的女孩,同样娇小,却不美丽;女生来的时候,身边紧紧跟着一个略显老相的男生,同样殷殷关切,却显做作。而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俩都失去了那种含情脉脉的神态,而换作了一脸阴沉,甚至仿佛不愿向身边人多看一眼。
因为这件事情,贺千回犯了傻气,没来没由地难过了好几天。她对自己叹了口气,心想:或许还是我和方宇哥这样比较好吧,没有那样惊心动魄的幸福往昔,却大概也不会有这样教旁人也痛彻骨髓的别离。
贺千回大一结束的暑假,何方宇带着她去了桂林。送他们上火车的时候,贺爸爸贺妈妈似乎都有些欲言又止。贺千回明白他们想说的是什么:“你们出去旅行,要怎么住?”但他们既然始终没有问出来,贺千回也不必主动汇报。他们一直开一间房,两张单人床的那种,何方宇并没有侵犯过她。他有问过,贺千回红着脸说:“我还没有准备好……”何方宇便替她捋了捋头发,柔声说:“没关系,你还太小。来日方长,将来咱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他们在桂林玩儿了十天,山青水秀的地方,把他们的旅行烘托得如同蜜月。在叠彩山顶上,他们发现了一圈密密麻麻生了锈的同心锁,很是意外,因为之前只听说过黄山顶上有同心锁而已。不过想想也没什么错,对于这件事情,从来也并没有什么规定呀。只是比起黄山来,叠彩山也未免太矮了,这让他们忍不住发笑,但何方宇很快就肃然说:“那又怎样,把钥匙从这里扔下去,一样的找不到,这跟黄山没有区别呀。”
他们上山晚,贺千回舒舒服服地跑到中间的凉亭里去坐着等待落日,何方宇则站在一旁冥思苦想地翻着包。贺千回诧异地问他在找什么,他不忙答,再紧翻了几下,忽然绽开一个笑容,手从背包里伸出来,几根指头竟然捏着一对小小的心。贺千回凑近了看,竟然是很精致的两把锁,上面缀着一对连在一起的钥匙。
贺千回又喜欢又好奇,惊讶地问:“这锁哪儿来的?”
何方宇从后面抱住她,声音里一派温存:“五一长假的时候,我就想着带你去黄山,所以买了这对锁。后来我不是临时被安排了会议没去成么,也一直就把它留在包里,没拿出来,想不到这会儿倒用上了!”
何方宇把锁很困难地扣在一起挂在一堆锈迹斑斑的锁中间,扣死了,将贺千回的手合在他的手里,覆在锁上,然后对贺千回说:“咱们在心里发个誓吧。”说完就闭上眼睛。贺千回学他的样子,也闭上眼睛,心里却空空的想不出什么誓言。还没等她最终决定呢,就听见何方宇说:“我好了,你呢?”贺千回便睁开眼睛,说:“我也好了。”何方宇牵着她的手,面对栏杆外,将一对钥匙远远地抛进了山下的绿荫里。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何方宇心情特别愉快,一路吹着口哨哼着歌。贺千回暗暗好奇他到底许下了一个什么誓言,却并没有开口问。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害怕他把这个誓言告诉自己。还是让它就是个秘密好了。
大二开始的时候,贺千回他们一整个年级都搬到了校外的宿舍区,离P大校园有大约一刻钟的车程,而且不在T大的方向上,离何方宇更远了。大二的法学院学生也比大一的时候忙了许多,好几门大学分的必修课赶在一起,还有了作业,深奥的题目,够得这群天之骄子们绞尽脑汁了。而这一年,何方宇研三,也正进入了要毕业的阶段,毕业设计可够得他忙的,俩人见面比头一年少了一些。为了弥补,何方宇催贺千回也赶紧去买了一部手机,以便随时联络。而在不久之后,手机就全面普及,校园内外,几乎人手一部。
吴恺轩有一次很惊讶地发现贺千回竟然正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他走过去与她同座,贺千回看见是他,开心地笑了表示欢迎。吴恺轩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独立了?”贺千回笑笑说:“那不是很好吗?”吴恺轩有点心疼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没有以前那么快乐。
吴恺轩想要试图恢复俩人一起上下学的默契,却发现比起中学的时候来,实现起来要困难很多。大学里不同系的学生时间表都不一样,吴恺轩想要对贺千回说,他可以就着她的时间走,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毕竟,她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大大方方让他全权照顾的小女生。而且,贺千回好像很愿意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让她宁愿关起门来,独自体会。
其实贺千回没有觉得自己比以前更不快乐。她只是变得成熟冷静了一些,少了许多虚荣与浮躁。忙碌的学习让她觉得很充实,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状态又让她觉得很为自己骄傲。孤独有利于思考,何况比起真正的孤独来,她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到底说来,她那位只要力所能及就关怀入微的男朋友还在那里,无论如何,她还是那个幸福的女孩子。
唯一让她觉得生活质量有所下降的地方是宿舍的搬迁。宿舍条件本身是提高了,但因为是在校外,交通诸多不便。不是冬天的时候还好,贺千回买了自行车,潇潇洒洒飞车来去;而冬天的时候那么冷,就只能乖乖坐公共汽车。深冬的夜里,铁板的座位冰冷入骨,所有人都不愿意坐下,只是挤在一起站着。但更难熬的事情在于,贺千回竟然开始有了一点睡眠障碍。
在这之前近20年,贺千回的睡眠一直也没什么问题,但从大二开始,或许是脑子用得多了,又或许是校外宿舍没有断电制度,贺千回的宿舍再好,抵不过其他宿舍夜夜笙歌,因而晚上过了睡觉时间也没有了校园里那么安静的环境。贺千回常常难以入睡,而早晨却要起得更早好赶到学校上早课,这让她常常觉得昏昏沉沉没有精神。
为了这件事情,何方宇很操心。他带她去医院看过,医生大概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真是没经过什么事儿,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便按常规草草地开了谷维素和维生素给贺千回。才吃了一次,何方宇就心急火燎打电话来说他刚上网查过,还是别吃那药了,据说副作用很多。何方宇觉得应该还是自然疗法更好,从此天天叮嘱贺千回睡前喝牛奶。
第一次是何方宇亲自到宿舍来示范的。他去超市买了当天的一袋蒙牛,再提着全宿舍的水壶去水房打来热水,倒在一个饭盒里,把牛奶包放到里面泡暖,再倒到玻璃杯里给贺千回喝。贺千回宿舍的姐妹们看得眼冒红心,当着何方宇的面就开始叽叽喳喳表示心碎神伤:为什么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这么早就落入了贺千回的魔掌,让她们这辈子都没了指望!
这一次,贺千回对她们怎么追打咯吱都堵不住三张悠悠之口,最后还是何方宇给她们一人削了一个苹果才算消停下来。从此以后,只要何方宇有时间就一定会在晚上过来,把从买牛奶到喂牛奶的事情亲自全程做下来,否则也会打电话提醒贺千回记得按这样子照顾自己。何方宇因此而在贺千回宿舍荣获外号“奶哥哥”。
大二下学期的春天,全国爆发了SARS危机,北京是重灾区,一时间人心惶惶。第一个星期里,愿意回家的学生都提前放假回了家,不回家的学生也进入了隔离状态。住在校内的学生不能外出,反而是他们住在校外宿舍的,因为不能不让他们回校上课,倒可以凭一张通行证来去自由。T大的校禁比P大稍微松一些,但何方宇迫在眉睫的毕业使得他并不能像其他年级的学生那样优哉游哉,因此他们俩的见面频率仍是一如既往。
风声最紧的那段时间里,P大也彻底停了两个星期的课,学生们困在宿舍里无所事事,自己开发了不少娱乐项目。贺千回那段时间里把她认识的所有同学的所有带有俄罗斯方块的电子产品——掌上游戏机也好,手机也好——通通打通了关变成榜首,然后就对这个游戏彻底失去了兴趣。因为自己还没有买电脑,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顶多看看小说,再和同宿舍的姐妹们一起,围着当时全宿舍唯一一台电脑看影视剧。不几日,手头的小说也已经看完,贺千回就同伊露一起回学校图书馆借书。
又是一年四月天,校园里的孩子却无心赏花。他们倒是显得比平常更热衷于体育运动,打发时间是一方面,而增强锻炼提高抵抗力,也很有助于度过这一难关。所见的运动场地都被人占了,而其他空地里也三三两两分散着打羽毛球的人。贺千回很久没有打过羽毛球,此时想起小时候那份纯粹的着迷,忍不住就想打上一会儿,只苦于没有器材。说巧不巧的,那么多打球的人里面,还真让伊露遇见了她一熟识的师姐,俩人就厚着脸皮过去问能不能跟他们俩轮。那师姐也爽快,说正好她和同伴也累了,就让给她俩打,打完把器材还到她宿舍就好。
贺千回和伊露就美滋滋地打球去了。俩人都是许久没打过羽毛球,不一会儿就有些累了,球也接不好,不免觉得无趣,于是决定收队回府。刚擦着汗往伊露师姐的宿舍走了几步,贺千回就听见身后有一个男生的声音在问:“你不再打一会儿了吗?”
两个女生回头,看见那个男生正恋恋不舍地看着贺千回。伊露不由抿嘴一笑,贺千回则矜持地说了一句:“不打了。”就转身拉着伊露的手快步走开。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贺千回已经看得清楚,那个男生是张璟。回宿舍的路上,伊露一个劲取笑她招蜂引蝶,而她只搪塞着,在心里冷冷地苦笑了一下:是他……可又能怎样呢?
贺千回仍然在图书馆的老地方上自习,只是心里已经波澜不惊,没有了期待。她当然还会偶尔想起张璟。生命中会有许多为你心动、或者让你心动的人,但真命天子只会有一个。贺千回不认为她和张璟之间还会发生什么比现在这样更多的事情,他们没有缘分,因为上天在她出生之前就给她安排了一段浓重得化不开的青梅竹马的缘分,这缘分太大,以至于挤掉了其他一切缘分的可能。
难道不是吗?贺千回不是能够孤芳自赏的女子,她从幼儿园开始就活在了男孩子们的梦中,但自始至终,她最喜欢的人还是何方宇,最终在一起的人也还是何方宇,别人都没有机会,而又岂知,连贺千回自己,都从没有过机会。
尽管是近于神圣的地方,图书馆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发生过失窃的事情,只是贺千回没有遭遇过,也就始终没把安全意识放在心上。她原本打算大二的六月份考英语六级,但因为SARS,冲掉了这次考试,她就只好往后推了一期,电子词典也又多带了一个学期。大三的上学期,她每天都是一样,坐在那里一本接一本地看专业书,看累了就看一会儿英语。
此时他们全年级都又搬回了学校,住进了同大一时不一样的宿舍楼。而何方宇已经毕业,进了一家外企。何妈妈的运输公司已经开到了北京,何方宇并不是不能直接进自家的公司当太子爷,但他自己愿意先在外面历练历练,学习外企的管理经验,两家父母也赞成他的这片胸怀。何妈妈在北京买了一套房,正好何方宇住着,她自己也有时会过来,处理生意,顺便看看儿子和这半个女儿。
周末的时候,何方宇总要接贺千回到家里住两天,他们各居一室,两不相扰。在何方宇心目中,这个家的女主人应该是贺千回,但何妈妈在买房的时候,已经大包大揽地将装修家具都全部弄好,没有给两个孩子留下太多自己布置装饰的空间。何方宇心中歉然,只能对贺千回说:“现在这里还是我妈妈的房子,等过几年,咱们一定会有自己的房子,到时候,什么都由你来定!”
贺千回倒是毫不介意。她不是一个太讲究的女孩子,住的地方干净方便就好,何况她在大多数时间里也并不住在这里。而何方宇的话在她听来已经有了求婚的意味,她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茫然,便只是笑笑,不说什么。
贺千回表面上不说,心里也有矛盾,但总体而言,还是很喜欢回这个家,毕竟,真有一种已经在北京安下家的感觉,想起来都很温暖。虽然她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能看尽这一生,但有一套实实在在的房子在那里,这份幸福就物化了,魅惑地呈现在眼前。贺千回很享受每次回家同何方宇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购物时的感觉,大包小包地提了回家,小日子就过上了。何方宇学着做了一些菜,常常自告奋勇地做给贺千回吃,第一口自己尝,第二口小心翼翼喂给她,然后坐在旁边,忐忑不安地等她的评价。而贺千回永远会说好。她不是刻薄的女子,男朋友的这份心意,她怎么忍心苛刻?
因为大二这一学年成绩优异,贺千回拿到了一万块钱的奖学金,就让何方宇替她配了一台手提电脑。虽然如此,贺千回也没有像其他许多有手提电脑的学生那样,把电脑带到图书馆去用。她觉得不大用得着,毕竟在图书馆里还是看书,而且她既有纸版字典又有电子词典,即使为了查单词也不一定非要用到金山词霸。
她再次感到被人关注是在某一天,只不过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座位上时就看见桌上的字典好像被人动过,拿起来一看,中间仿佛微微歙开了一道,打开那一页,就发现有半片精心裁齐的纸巾,上面用极为俊秀的字体写着:“你的文曲星总是这样放,很容易被人拿走的。小心点儿好吗?”
贺千回讶然四顾,却没有看见任何一张可疑的面孔。对方是善意的提醒,那种温柔的关切透过薄薄的一张纸呼之欲出,而她却连道一声谢都无从提起。
她忽然莫名地想:这不是张璟,张璟从不做隐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