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安恍惚看着眼前人, 忽觉他有些眼熟。
什么时候也曾有这么一个人,骄傲中带点慵懒,永远是一派目中无人的模样。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韩诩之是你什么人?”
韩轻嗣略一怔, 神情并无什么大的波澜:“你认得我叔父?”
反应更大的却是江颜逸。他身形猛地一颤, 那个许久未听闻过的名字突然再次从别人口中念出, 陌生而又熟悉, 心脏被人猛地一击, 钝痛并酸涩。
在那人死后有近七载的岁月里,这个名字只许他自己提起,但凡有别人念出这三字, 都会被他一剑斩杀,无论亲疏。
卞安的神情迷茫中夹杂着一些恍然:“你叔父?……你不如他。”
韩轻嗣微不可见地蹙眉:“那又如何?”
卞安垂下眼, 自嘲地笑了笑:“罢……那样的人物又怎会有人能取代……”
江颜逸瞳孔猛地一缩, 双拳瞬间握紧, 几可听见骨骼碰撞发出的声响。
韩轻嗣心中更为不悦,冷冷地看着卞安, 手中抵着他脖颈的青雪剑一动未动:“废话少说,摆阵吧。”
卞安将他的青雪剑缓慢而沉稳地推开:“好。”
两人走下石坛,来到一处随意摆放的乱石前。
卞安沉下心,催动石阵。
韩轻嗣手腕一翻,提剑入阵, 只听卞安大喝:“此阵名为‘蛟龙入海’!”
只见数块巨石首尾相连, 从空中俯瞰, 巨石连为龙身状。
韩轻嗣嗤笑:“海在何处?”
巨龙长尾向他甩来, 韩轻嗣侧身而避, 轻易躲过了巨龙沉重而笨拙的一击。
然而石龙尾势不散,石间翕张变幻, 竟将他圈入龙身之中。
巨石迅速并拢,欲将他夹得粉碎。韩轻嗣蹙眉,不敢大意,迅速从石间空隙跃来跃去,堪堪躲过夹击。
他恍然道:“入阵者方为蛟龙,此阵为海。”
巨石变幻极快,若是常人在石阵中早已迷失了方向,只知一味闪躲。韩轻嗣亦有片刻的迷惘,然而他迅速定下神,眼观耳听,步伐竟是丝毫不乱。
卞安大喝:“困杀蛟龙!”
韩轻嗣四处巨石两两合拢,迅速向他立身之地飞袭而来。
这一势仅靠躲是躲不过的,然而若要硬闯,又须迅速找准石阵的破绽一剑而出,若耽误了须臾则势必重伤。
韩轻嗣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蓄足了力气向正北飞剑而去,只听石块碎裂的巨响声,霎时碎石尘土漫天。
卞安一晃眼,韩轻嗣已提着剑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
卞安怔怔道:“你……”
韩轻嗣气息不乱,声音慵懒而冰冷:“天域派中可有女弟子?”
卞安愣了许久方才讷讷道:“三十年来,从未收过一名女弟子。
韩轻嗣蹙眉:“此石阵师承何人?“
卞安道:“三十年前,是我自创。”他顿了片刻,又道:“韩少侠遇到何人何事要来试我天域派石阵,不妨直说,老朽或可帮到一二?”
韩轻嗣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此石阵你还曾传过何人?你派中弟子可曾向外传授?”
卞安缓缓摇头:“我天域派派规,阵法武功不得外传……”他顿了片刻,又道:“除了弟子,老朽的确曾将阵法秘籍抄过一份交予他人。”
韩轻嗣眼神一肃:“什么人?”
卞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二十五年前,韩门韩诩之。”
“……”
韩轻嗣狭起双目,缓声道:“你的阵法困不住我。我遇到的那人阵法虽与你同路,细节上却有差别。你的阵法意在杀,她的阵法意在困,要找出你的破绽轻而易举,然而她的阵法着实难破……”
卞安被“轻而易举”四字激的嘴角一抽,既而惘然道:“当年你叔父竟是说过类似之言……”
“他说大抵阵法之窍在正北,此阵虽极易迷惑人的方位感,然而要记准北方却不算太难。如此一来,此阵便如蛋壳一般脆弱……我参悟了二十五年,却想不出改进之法……能精通此阵,又能将其改善,除你叔父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人……”
韩轻嗣蹙眉:“你和我叔父究竟是什么关系?”
卞安神情迷茫:“甚么关系……友人……?”他复又自嘲一笑:“是我单方面的景仰……思慕罢。”
当年韩诩之偷师各派武功,卞安恰好在藏经阁中撞见了他,欲对他大惩小戒,反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
事后卞安对其敬佩不已,主动将阵法秘籍奉上,反被韩诩之指点了数处不足。只可惜,数十年来,他依旧参不悟。
韩轻嗣目光瞟过他一双空荡荡的袖子,卞安看穿其心中所想,主动道:“我教他阵法,他授我箭法……十年之前,我听闻韩门……你叔父亦未幸免于难,我此生再无法握弓,这双手留着亦是无用,便自行废了。”
韩轻嗣双眼微狭,嘲道:“你喜欢我叔父?”
说到此处,他不由瞥眼向江颜逸看去,却见他从头至尾始终失了魂魄一般立在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卞安。
卞安六十岁的老者竟是面皮泛红,撇开眼道:“是我痴枉。”
韩轻嗣挑起嘴角冷笑:“的确。”
线索到了此处骤然明朗,却又猛然断了,再无迹可追。
上一代的恩怨韩轻嗣并未关心过,他心心念念记着的仇人都只有一个白蔚。
然而自从出了江南以来,数月之间,上一辈的爱恨情仇如画卷一般缓缓在他眼前铺展开来,那些过往的潮涌欲语还休地将他侵吞,却偏偏少了一处关键。
郝伍少此番被劫,似已并非夺去龙皿之血如此简单,这其中牵扯,疏也疏不清,理却理还乱。
韩轻嗣眉结越收越紧,头疼欲裂。
究竟是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就要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