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清澈的河水在船底流过,苍翠的山峰倒映在河面上。从镇子赶集的行人背着包裹,挎着竹篮,三五一群沿着河堤往渡口走去。人群中,一头驮货的叫驴耐不住寂寞,仰脖“啊—呜—啊—呜—”嘶鸣,想引来**的母驴,没想到却惹恼了镇上的一群狗,狗们急慌慌地窜到附近一个土丘上,朝着驴鸣的方向“汪—汪—”乱吠。
河渡口泊着一条船,摆渡的老汉头戴斗笠,精瘦瘦的样子,谦笑着招呼渡客上船。他的帮手,是他的孙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那女子皮肤微黑,眉眼俊秀,额前是齐眉刘海儿,身后晃着乌黑的辫子。等客人陆续上了船,那老汉一声吆喝:“采桑,解缆啦——”那女子“哎”了一声,轻盈地跳到船头,解开了缆绳,渡船便悠悠的向河心荡去。
牵驴的渡客是个生意人,五十多岁,头戴一顶草帽,肩上搭着一个褡裢,双手紧紧抓住驴辔头,嘴上却浮滑地说:“老曲头,你家采桑出落成大姑娘了,找婆家没?要不要我帮忙寻一个?”曲老汉呵呵一笑,一边撑篙,一边说:“乡野女子,爹娘死得早,整天跟我老头子摆渡,全耽误了!”牵驴客说:“老曲头,不是我说你,你看你家孙女,要腰有腰,要腚有腚,说起来也算是双龙镇的俊女子。听说左家大少爷看中了,你何不顺坡下驴,成全这桩好事呢?你老曲头攀上左家这门亲戚,也不用风里雨里在河上漂了,净等着享福了!”
曲老汉支吾一声,没有搭腔。那女子此时涨红了脸,脆生生抢白牵驴客:“河上风大,小心闪了你的舌头!”曲老汉怕得罪人,忙说:“游先生,小孩子说话,别怪哦!”牵驴客“嘿嘿”笑了两声,说:“不怪!不怪!以后采桑姑娘说不定就是左家的少奶奶,我可是不敢得罪啊!”那女子“呸”地一声向河面上吐了一口吐沫,便不再理人,只是望着河面发呆。
突然,那女子惊叫一声“爷爷,快看水面漂的是什么?”边说边指向远处的河面。
人们顺着女子手指望去,果然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两团物什。游先生忙嚷道:“说不定是财宝,见者有份啊?”曲老汉说:“哪会是财宝?要是财宝早沉底了。这河上啊年年都有死人从上游漂来,今年可是第一回!”游先生赶紧说:“就算是死人,身上说不定也带着钱财呢,捞出来大家分啊?”说话的功夫,那两团物什已然漂到了船边,伸胳膊露腿的果然是两具浮尸。
曲老汉持篙稳了船,说:“捞上来吧,说不定人家亲人会寻来的!采桑,你来撑篙,我下河!”那女子已忘记了刚才的气恼,把辫子往脖颈上缠了两道,说:“我下——”话音未落,只见她身子一纵,人已跳进了河里,拽着两具浮尸往船舷游来。
几个胆大的渡客连忙伸手帮忙,将两具浮尸拽上船头。众人围观细看,见两具浮尸一个穿白衣,一个穿黄衣。白衣浮尸是一个二十岁多岁的青年,身上衣服划破了多处,露肉处显出几道刀伤;黄衣浮尸看上去是三十多岁的男子,身着军服,腰里缠着三指宽的牛皮腰带,皮带上挂着一个牛皮圆盒子。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胸膛插着一把匕首。这两具死尸,看上去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众人围观着窃窃私语,唯恐惊醒了两个死人。游先生怔怔地看着黄衣浮尸,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惊骇地说:“坏了,这、这、这是鬼子啊!”众人不解“鬼子”为何物,竟让大王庄油坊掌柜,见多识广的游先生如此害怕。游先生结结巴巴地说:“知、知道吗,鬼、鬼子就是日本人,以前的倭寇啊!这些鬼子不是在云州吗,怎么跑到咱这地界啦?祸事来了,赶紧靠岸吧,我得赶紧走了,这些鬼子可是惹不起的!”
渡船缓缓靠岸,游先生率先牵驴下船,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众渡客一哄而散,船上只剩下曲老汉和身着一身湿衣的曲采桑。
祖孙俩儿看了一眼“鬼子”死尸,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神情颇为复杂,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外国鬼。曲采桑说:“爷爷,双龙镇怎么会有日本军人?”曲老汉说:“傻孩子,浮尸是从上游漂来的!”曲采桑说:“这两个人怪怪的,还是把他们扔河里吧,别给咱们惹了麻烦。”曲老汉说:“不可以,怎么说都是一条命,喂了鱼虾也就脏了河水,人死没好坏,还是入土为安吧。老规矩,埋在望亲湾!”望亲湾是河堤南的一处乱葬坟,曲老汉每年从河里捞出的死尸都葬在那里。有的死尸被亲人寻来后迁走了,有的却永远埋在了此地。曲老汉有此善举,双龙镇的百姓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曲老善”。
船驶回渡口,祖孙俩把黄衣浮尸抬下船,找一领芦席卷了,埋在望亲湾一处凹坑里。等回来抬白衣浮尸的时候,曲采桑突然盯着浮尸的眼睛叫道:“爷爷,他的睫毛在动!”曲老汉闻听,伸手试探白衣人的鼻息,竟然还有微弱的气息,感叹说:“这小子命真大,采桑,赶紧找大夫救人吧!”曲采桑说:“找万菊堂的刘掌柜吧?”曲老汉忙说:“不可以,那人不好!”曲采桑忽然想起什么,说:“河东书院的女先生柳琴学过医,人也好,救人不要钱,我这就去寻她!”曲老汉还没答应,曲采桑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
河东书院与渡口相距二里多路,与龙王庙毗邻,是双龙镇唯一的学校。当曲采桑气喘吁吁地跑进书院的时候,学生正好放学,女先生柳琴正在和回家的学生道别。柳琴身材绰约,齐耳短发,一条粉色发箍嵌在油亮的青丝上。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嘴角含笑,皮肤白净,衣衫素朴,有一种让人亲近却不忍亵渎的气质。
“柳、柳琴老师,快、快去救人!”曲采桑急慌慌地说。
“哦,你是渡口的采桑姑娘吧!什么事这么急?”柳琴口气沉稳,不慌不忙地说。
“柳琴老师,是这样,今天晌午,我和爷爷摆渡,在河里捞出两个死人。不对,一个死人,一个还没死!听大王庄开油坊的游掌柜说,死的那个是鬼子,还是什么日本鬼。另一个还有一口气,不像是日本鬼,你得救救他啊!”
柳琴听到“鬼子”二字,眉头微颦,忙说:“好,我拿点东西,咱们这就去!”柳琴回到宿舍拿出一个医药箱,挎在肩上和曲采桑匆匆忙忙向渡口跑去。
曲采桑和柳琴赶到渡口时,曲老汉已把白衣人背到自己住的草棚里。曲老汉屈膝在地,让白衣人腹部横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头部下垂,双手轮流轻压白衣人背部,使他的胃部及肺部积水倒出。
柳琴进屋后来不及喘息,放下急救箱就查看白衣人的伤情。柳琴握住白衣人的胳臂,先探其脉搏,随后又翻看眼皮,又让曲采桑拿来温水,清除了白衣人口鼻中泥沙污物,接着清洗了他的伤口,抹了药包扎起来。忙活了一会儿,柳琴的额头冒出了细碎的汗珠,白衣人兀自昏迷不醒。曲老汉叹口气说:“尽人事,听天命吧。你看还有救么?”
柳琴说:“把他平放在床上吧,我再试试。”曲老汉和曲采桑连忙抬起白衣人平放在一张木床上。柳琴双手捏着白衣人的嘴,深吸一口气,口对口做起了人工呼吸。曲采桑看到柳琴和白衣人亲嘴儿,羞红了脸庞,连忙把眼睛扭到了别处。过了一会儿,曲采桑忽然听到那人喉管发出“咯”的一声,扭身一看,见柳琴脸色绯红,一脸高兴的样子,心知白衣人有救了。
柳琴喘息了一会儿,高兴地说:“估计是活了!”曲采桑佩服地看着柳琴:“柳琴老师,你又会教书,又会治病,真是有本事。我以后叫你姐姐吧!”柳琴说:“我在双龙镇也没几个熟人,有你这个漂亮妹子,我脸上都有面子呢!”
曲采桑自小没了爹娘,此刻觉得柳琴言语温和,举止亲切,和自己有说不出的亲近。只是,她心中有一个疑团不解,心里又藏不住话,便支支吾吾地说:“你、你刚才怎么一亲他,他就活了?”柳琴愣了一下,想了想曲采桑的话意,微微一笑说:“傻妹子,你以为那是亲嘴儿呢?这是人工呼吸,救人命的招数,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哦!”曲采桑顿时羞红了脸,赶紧把脸扭在一边,掩嘴笑了起来。
这时,躺在床上的白衣人在床上挣扎了一下。柳琴和曲采桑连忙过去,只见他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这、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说着又晕了过去。
当天夜里,柳琴一步不离的守护着白衣人,直到次日清晨,那白衣人才悠悠醒来。这时,渡口有几个渡客吆喝开船,曲老汉连忙赶去了渡口。柳琴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对采桑说:“采桑妹子,你得跑一趟药铺,买些消炎的药,我药箱里没有了!”曲采桑“唉”了一声,记下药名,急急忙忙跑去拿药。
柳琴见身边无人,这才低声问道:“你是谁?怎么掉进河里了?”
此人正是墨子风,在白河桥被川谷次郎推进河里,他憋了一口气,随着破浪翻滚等露出脑袋时换气呼吸,竟然没被大水淹死,这也算是一个奇迹。
墨子风痛苦地回忆着,忽然看见柳琴关切的神情,心思急转,掩饰道:“哦,我、我叫白阿毛,不小心、掉进河里……不识水性,顺水冲到这里啦……这是哪里?”
这时,草棚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柳琴忙耳语道:“这里是双龙镇,记住我的话,双龙镇龙蛇混杂,你别让人知道你的身份,这样会省去很多麻烦!”墨子风不明所以,但看到柳琴清澈诚恳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