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三的早晨,嘴中有股有如当初嗑药时留下的苦味,这一天就在这樣令人不快的感觉中开始了。由於直到半夜三点都睡不著,起床时已经九点半;姊姊早就去上班了。

走下楼到客厅打开电视,新闻当然沒有报导目前为公司副社长的前黑道人士提领大批现金落跑的消息。一切都从黑暗中开始,在黑暗中结束。說真的,发生在这世界上的这种悲剧,应该比成为镁光灯焦点的事件要来得多吧?

我呆呆地看著已经开始重播连续剧的电视画面大約十五分钟后,接著換上了衣服走出门。

昨天明老板說的话还留在耳边——「不要插手。」第四代也对我說过一模一樣的话,但我还是无法只是待在家裡而不做任何事。

「花丸拉面店」前是被一群高度不高的建筑物所包围形成的死巷,那裡安靜到有时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我将腳踏车停在大马路旁,並巡视拉面店前是否还有黑道小弟逗留,但卻连一只小貓的影子都沒看到。这天周围大楼的窗戶和阳台似乎也看不见人影,或许只是我想太多了——平常大概就是这樣了吧?沒有人在外头晒被单或毯子,更不见放在外头晒太阳的盆栽。

有的只是拉面店前的柏油路及拉门上的黃色痕跡。以为发生了什麼事而前去观看,才发现只是被泼了油漆。真是恶质的骚扰方式。

「明老板,外头——」

当我拉开拉门準备走进店裡,人在柜台另一侧的玫欧和明老板同时抬起头来看著我,令我不禁有些惊讶。明老板将无袖背心脫去,上半身只剩下缠绕胸部的白色繃带。她从右肩到侧腹以及手臂上都流满了鲜血,玫欧则正在帮她清洗。

「妳怎麼了!?」

「去採购回来时被偷袭了!」明老板皱著眉头回答。「我也太迟钝了。要是以前的我,撂倒两、三个小卒仔根本不算什麼。」

我除了感到血液涼了一半外,同时也觉得怒火中燒。強烈的晕眩让我觉得似乎连天地都快要被翻了过来。

「沒事的,只是被推倒擦破皮而已。他们也马上就落跑了,不算什麼大伤。」

「一点都不是小伤!」

玫欧以哭泣的声音回应。从清洗完伤口到缠上繃带的过程中,玫欧一直在哭。

「吵死了!又不是妳受伤,到底在哭什麼嘛!」

「可是,都是因为玫欧才会……」

「並不是妳的错。妳听好,不管怎樣想都是那些家伙的错。让妳觉得都是妳害的,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所以絕对不要这麼想!」

我心想,这个人为什麼能如此坚強?但我卻、我卻——

明老板听到廚房后门被打开的声音而回头望去。

身穿睡衣的少女站在门前,大大的眼睛瞪著明老板身上尚未包紮好、看起来很痛的伤口,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更苍白了。

「茧居族?妳来这裡做什麼?」

明老板勉強挤出声音,爱丽丝则沒有回答。她的上半身忽然有些倾斜,我见状立刻绕过了柜台边跑进廚房,帮忙将快要倒下的爱丽丝给扶住。

「鸣海……抱歉。」

爱丽丝一边紧抓著我一边不停颤抖,並說:

「我从监视器中看到老板浑身是血地回来,所以来亲眼确认由於我的愚昧及驽钝而无谓流下的鲜血,也为了更深刻体会自己的无能……」

「我可不是给人观赏用的,妳就乖乖待在房裡就好了,笨蛋。」

明老板說完之后大叹一口气並坐到圆椅上。在坐下去的瞬间,我看见她因疼痛而皱起眉头。

「这不是侦探小姐……的错。」

玫欧一边拭淚一边搖头。

「玫欧,沒关系的,这家伙是无药可救的笨蛋,所以刚才說的理论对她而言都沒有用。她自以为全世界的不幸都是因为她无法解決而造成的。」

明老板半开玩笑地說。但我也了解,那对爱丽丝而言並非是玩笑而是真理。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这是迫使爱丽丝扮演侦探角色的偏激信仰。支撐著爱丽丝身体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了起来。

「我已经查过哈啰企业的通联纪錄。终於明白了。」

爱丽丝脫口而出的尽是如此空虛的话语。

「明白什麼?」明老板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那笔现金的来源、哈啰企业所做过的事、田原帮和岸和田会为什麼要干涉等等。唯一无法理解的事,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倒吸了一口气。

「当一切都为时已晚时,神秘的面纱才会被揭开。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剧院中,侦探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說出口……愿意听我說吗?」

「鸣海,请给我一张椅子。这话說起来有点复杂。」

身材嬌小的爱丽丝抱著膝盖坐在圆椅上,开始述說如同她之前预告的复杂故事。

「哈啰企业就像是一个大型过滤器,所以会有许多将水给弄脏的家伙接近他们。」

我将双手撐在流理台上歪著脑袋。完全听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听过什麼叫做『洗钱』吗?」

「只有听說过。」明老板回答,玫欧的表情则是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樣子。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但唯一能了解的是,这大概比私吞现金更为严重。

「简单地說,就是将不法所得清洗干淨,使它能被合法使用。」

「到这裡还是不大懂,钱哪有分什麼脏或干淨的?」

这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部分。爱丽丝「嗯」了一声看著天花板,接著继续說明:

「那我就从头說起好了。有一种简单的方式,可以让任何人都轻易地逃漏稅。妳知道怎麼做吗,老板?」

「我怎麼会知道?妳觉得我的店看来像是需要逃漏稅的名店吗?」

「說得也是。但还是请妳记得,真的非常简单——就是不申报赚到的钱,並且『絕对不去使用它们』。就是这樣而已。」

由於爱丽丝只說到这便停止說明,我思考了一会儿后提出了疑问:

「可是,这樣一来……不就失去赚钱的意义了?」

「說得沒错,但逃漏稅的基本就是在这一点上——如何装作沒有赚到钱,然后如何装作沒有钱可花。」

「那麼,洗钱就等於是逃漏稅吗?」

「並不是,只是洗钱可以将逃漏稅所得的金钱加以洗淨,也可以漂白其他无法对外公开的金钱,例如不法所得或贩卖毒品的收入等等;基本概念和逃漏稅很像。为了能理解洗钱的必要性,必须先了解到两个前提——第一点就是『金钱若不使用就沒有意义』,至於第二点,由於我国的国稅局非常优秀,故『只要有人为了某种目地而使用金钱,他们马上就会嗅到』。」

「……他们真的这麼优秀?」

「当然优秀。将一笔钱使用在有意义的事物上——例如像买房子、买车子、买股票、投资建设——这些行为一定得在阳光照射得到的经济社会上执行。只要有高额的现金流动,国稅局就会立刻得知,接著就会开始调查到底是如何取得如此庞大的资金。」

照爱丽丝的說法,这些人感觉倒很像特異功能人士。

「回溯金钱的流向,只要查到沒申报过的所得即视为逃漏稅,然后追讨补稅;若查到的是不干淨的所得,则会被捕入狱。所以就得想尽办法不让他们知道钱是如何赚到的。」

「……那该怎麼做呢?」

「例如以薪资名义发放给多数拥有外国国籍的员工,並经由国外回收。」

我倒吸了一口气。

第二节

我想明老板大概也做了一樣的表情吧。

「……是哈啰企业吗?」

「沒错,所以才会直接发现金给员工吧。『哈啰皇宮』的房客大多是来自东南亚出外打工的女性劳工。如此一来,公司就多了一个洗钱的管道。对於女性劳工而言,透过黑道和公司的安排也比较容易待在日本,算是一举两得。」

我偷瞄了玫欧一眼,她已经整个人放空,脸色铁青。

「岸和田会在哈啰企业成立时大概有给予资助,使用的当然是无法见光的黑钱。所以表面上看来並无宾主关系,只不过哈啰企业透过田原帮接受洗钱的工作。我调查过所谓定期打来的电话通联纪錄,絕对是岸和田会所打的沒错。」

爱丽丝的說明到这裡止住,並大叹了一口气。

感觉上——这件事……已经……不像是我们几个能夠插手的事了。

「……妳有证据吗?」明老板冷靜地问。

「沒有。」爱丽丝面无表情地回答。「如果有证据,政府当局早就採取行动了。这一切都只是推测。哈啰企业将事情隐瞒得很好,至於洗钱的唯一缺点就是因为过於谨慎,导致效率不是很好。我看过依林提供的存折,也简单地算过汇款金额;不论再怎麼大略估算,还是无法轻易地漂白上亿单位的金额。由於並沒有特別张扬,事跡也沒有败露;但也因为洗钱效率不彰,所以迟迟无法处理从岸和田会转来的帐款。在这樣的情況下,你们认为先前早已为公司积欠的大笔债务而困扰的美河社长做了什麼事呢?」

宏哥先前所提供的资讯和爱丽丝的說明在我脑中啪地一声连结起来。

「他私吞了现金……!?」

「沒错,私吞现金的並非草壁昌也而是社长本身——因为大約还剩下二亿圆的现金迟迟无法处理而储存在保险箱內。我不晓得他是如何蒙骗草壁的,总之,美河将其中一亿圆拿来偿还了公司的债务,剩下的两亿圆就是那袋钱。」

草壁昌也知道自己遭人陷害,所以才要逃亡。但是他为什麼不证明自己的清白呢?不,应该也沒办法。和田原帮亲近的是美河,加上草壁昌也过去曾有脫离关西黑道帮派逃亡国外的纪錄。只要田原帮和美河套好招說这都是草壁一人所为,那麼岸和田会相信他们的机率也很高。毕竟黑道和警察是不一樣的。

「问题是现在才知道这些计谋也於事无补,一切都太迟了。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草壁昌也已经被田原帮给逮到了,再来就是——他早晚会被杀害。」

玫欧站了起来,嘴唇在微微地颤抖。明老板也跟著站了起来,靜靜地将双手放在玫欧肩上。我哑口无言地望著爱丽丝。早晚会被杀害?

「这是必然的。你想想看,既然說他私吞其实是骗人的,一旦草壁昌出来作证,所有事情都将被揭穿。田原帮和美河为了隐匿事实,唯有将草壁昌也灭口。」

我想起了太阳眼镜男所說的话,突然不寒而陈。

——『能活著再见到面该有多好啊!』

对方是黑道。只要在黑暗当中,什麼事都做得出来。

「然后我所追求的事实将会被埋沒在黑暗之中。」

爱丽丝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她的眼神已不像是接受委託的侦探,反而像是个害怕被世界所遗忘、失去灵魂的人偶。

「——怎麼可以让这种事发生!」

我追著爱丽丝的背影走出廚房后门,对著身穿小熊睡衣、正打算爬上紧急逃生梯的背影大喊。黑发舞动著,冷漠的眼神射向了我:

「什麼事?只是爬个楼梯而已,不需要人跟随。」

「不,不是这个意思……」

到底是什麼?为什麼要把她给叫住呢?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

「建议你改改你那不经大脑就想採取行动的个性。你就回家去尽高中生的本分,乖乖地写春假作业吧!」

连爱丽丝都这樣对我說,令我感到无比的絕望。

「你是想问我是否有可以帮忙的事吧?」

被看透心裡所想的事,我只能咬著嘴唇默默点头。

「一件都沒有……我若是这麼說,你大概又会开始自怜自艾、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沼裡,最后又丑态百出了吧?」

「真是抱歉喔!」

「鸣海,我跟你說,事实上我们都是很无力的。侦探——充其量也只能将死去的语言收集起来、重新排列后再寻找其他意义。请问除了用头脑思考以外,我们还有其他的工作吗?」

「但是我连该想些什麼都搞不清楚。」

我抱著被取笑的決心,透露了自己软弱的一面。但此时的爱丽丝卻依靠在紧急逃生梯的扶手上,以善解人意的善良眼神看著我。为什麼这家伙老是爱趁人不备时来捉弄我,让我的心感到更加苦闷?

「……你认为草壁昌也为什麼要让玫欧藏起那两亿圆呢?」

爱丽丝柔和的声音传来,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所說的问题意涵。

「妳问我为什麼……」我拚命回想著爱丽丝刚才所提的问题並寻找答案。「因为他发现遭人陷害了,然后就是……为了不被误认为是他私吞的……」

……咦?

看著以拳头压住下嘴唇不再回答的我,爱丽丝点了点头:

「沒错,很奇怪对吧?因为他所做的事並未成为否认他私吞现金的证明,反而像在強调他私吞现金这件事。若只是为了自保,他大可拿著两亿圆远走高飞,即使是想要洗刷冤屈,他也可以带著两亿圆走进岸和田会或报警就好。他其实是有许多选择的。在这当中,唯一令人不解的选项就是叫玫欧将两亿圆藏起来,並且自己也躲藏起来。」

确实是令人不解。

这樣做到底有什麼好处?让女儿身处於危险当中,结果自己也被逮到。应该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才对。

「首先「他沒有留下和玫欧联系的方式。就如同你所說的,就像是将两亿圆连同玫欧一起丟棄。为什麼要这麼做?我不懂。在这个所有疑点都已经明朗的案件中,唯有草壁昌也这号人物是连我也无法理解的。这是唯一的谜团。」

我也搞不懂。就连爱丽丝都无法解释的东西,我怎麼可能会懂?

「不过,我猜想这和事件的本质应该是沒有关系的。」

爱丽丝将脸转向一旁,寂寞地說道:

「就和那时候一樣,这只是我想要满足自我。只要有未解的黑暗,我就无法不去填满它,真是悲哀的宿命啊。」

接著对我露出的微笑,就像在某一天所看到的星空一樣。

「然后被我给挖掘出的不必要事实——草壁昌也的真正用意可能会深深地伤害到玫欧,就如同那时候一樣……」

她一再提到的那时候,我实在不懂是指哪时候?若她所指的是一同在屋顶上迎接晨曦时的事情,我很想对她說沒那回事。

「……沒关系的。」我忽然按捺不住情绪脫口而出这句话。爱丽丝将四处游移的视線集中到我的脸上。

「沒关系的。玫欧她很坚強……比我坚強多了。她一直都相信著爸爸,不管別人对她說些什麼,都不会有所影响的。」

爱丽丝抓著紧急逃生梯的扶手,安靜地注视我的脸好一会儿。我差点呼吸不过来,难道我又說了什麼不该說的话吗?

接下来,从桃红色的樱桃小嘴中叹出了一口气:

「玫欧有可能已经直觉到答案了。」

……答案?

「也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麼。理论得花上一百年才能到达筑成桥头堡垒的地步,而信仰之翼卻能在一夜之间飞至。但我是尼特族侦探,是死者的代言人。对於无法以言语表达的情感並无兴趣……所以說玫欧,妳自己的事实就放在妳自己的心中吧。」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廚房后门被打开約数公分的宽度,细缝中藏著咖啡欧蕾色的皮肤。大而圆润的双眼看似吃惊地不停眨动。

再度听到上楼的腳步声而回过头去,爱丽丝的身影已从转角中消失。

我大大叹了一口气后坐在紧急逃生梯的第二个阶梯上。

玫欧缓缓地打开廚房后门走了出来。感受到她极为惊恐的眼神,我再次对自己的愚蠢程度感到无比的气愤。

从昨天起就尽說些让玫欧感到不安的事情,我到底在做什麼啊?果真是个大笨蛋吧?

明明最痛苦的应该是玫欧。

担心爸爸的安危,自己也被人通缉,卻又不能回家去,心裡一定非常非常不安,我卻在这时候还——

啊啊,原来如此。我终於弄懂了,昨天爱丽丝所說的话——

『沒有人在乎你是否真的有下定決心。』

『觉悟这东西把它当作雞饲料就好。我们应该做的是什麼?』

我有沒有下定決心根本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和玫欧沒有关系。但我卻满脑子只想著自己,而且还对玫欧說了差劲的话。什麼侦探助手嘛!不过就是个缺乏深思熟虑的小鬼罢了。

「爸爸他,应该还不会……有事?应该沒事……吧?」

玫欧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快要說不出话来了。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抓著玫欧的肩膀将她推回廚房裡。

「沒问题,一定沒事的。」

终於說出了安慰的话。然而昨天以前的我就连这麼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接著再补上一句空虛的約定。

「——一定会救出妳爸爸的。」

第三节

明老板告知我近期內最好不要靠近店裡,於是我被赶出了「花丸拉面店」。虽說单单留下她们两人实在让我很不放心,但明老板卻說:

「你给我听清楚,万一真发生了什麼事,保护玫欧一人倒还可以,若是连你都得照顾那还得了?所以你给我滾回家。」

真是毫不拖泥带水的逐客令。

连一公釐的反驳余地都沒有,我只能离开「花丸拉面店」。一走上大马路,我立刻打了电话给阿哲学长。

『爱丽丝刚才打给我,我正要前往「花丸」。可恶,看来我得一直驻守在那裡才行。』

感觉就好像被說了一句「因为你不行」,害得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后便掛上电话。被害妄想症。宏哥和少校並沒有接电话,大概是忙著装设窃听器还有到处和女生打听消息吧?我知道我只是个累赘。沒办法,只好一个人走在街上。

春假期间的车站前,多了不少看起来像是国高中生的学生。根据宏哥的說法,许多乡下小孩会在这时候前来,整座城市也会有不同的风貌。

总之我已经和玫欧約定好了,答应要救她爸爸。

手边沒有任何線索,但是我不会再等到某个人告诉我该做些什麼才去行动。先打给第四代看看。他从之前就一直在监视,說不定已经查到什麼了。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中震动了起来。

『听說明老板被偷袭了,是真的吗!?』

宏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

『鸣海,你去过拉面店了吗?怎樣?到底怎樣了?拉面店的电话都打不通。』

「这、这个嘛……」很少听到宏哥如此惊慌失措的声音。「她說稍微被推了一把,只是皮肉伤而已。阿哲学长已经赶过去了。」

拉面店的电话沒人接,大概是因为正在处理那些黃色油漆的关系吧。叹息声透过手机传了过来。宏哥他怎麼了?感觉……不大像他。当然,听到明老板被黑道欺负要想心平气和也很难,只不过……

『是这樣吗?还好沒事……啊——虽然我也很想去,但还有几个地方必须过去,该怎麼办呢?不知道留阿哲一个人行不行?』

真的沒问题吗?虽說阿哲学长是很会打架沒错,但对方卻是黑道……

试著问问看。

「如果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我可以代劳。明老板叫我不准接近「花丸拉面店」,不过宏哥你可以过去。」

『啊——嗯嗯……』宏哥一如预料地支吾了起来:『是去找女生的工作,所以一定得我自己去才行。你想帮忙我很感激,但这次鸣海可能就——』

「有沒有我能帮忙的事情?」

连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羞隗。

『嗯……剩下就是还得再去哈啰企业一趟看看情況。但那一带可能有田原帮的人马在遊荡。我们全都已经被认出了,有点危险。』

「我……大概沒被看到脸。」

因为一直和玫欧躲起来发抖。

『咦?啊啊,不……也对……不过还是太危险了啦。』

「我过去看看好了。」

『鸣海,你等一——!』

掛掉手机后顺便关了电源。总之无法只是安靜地待在这裡。

之前向少校打听过哈啰企业的地址,所以马上就能找到。它位於区公所的斜对角,从车站骑腳踏车大約十分钟的距离;表面上看来是正常的公司,大楼侧面也掛有公司的招牌。人力派遣公司.哈啰企业位於一栋颇新的大楼,当然不是一整栋大楼,只是租用三楼的楼层当作办公室。

过斑马線前先环顾商业大楼周围一遍。若是有人记得我的长相,大概就只有在「哈啰皇宮」遇到的皮外套男和紫衬衫男。当时穿戴著宏哥借给我的外套和眼镜,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还有就是和皮外套男一起来过「花丸拉面店」的深褐色太阳眼镜男。当时我人躲在廚房后门后方,应该也沒被发现。

但当交通号誌转为綠灯时,我的腳卻无法动弹。眼前浮现浑身是血的明老板。尽管自己也感到很丟脸,但真的是腿软了。

虽說是来哈啰企业打探敌情,但我卻不知该做些什麼。我是白癡吗?到底来这裡干嘛?

我对自己的低能程度感到无力,索性坐在车道护栏上。车辆从我的前方、行人则从我的后方穿流不息地经过。

只要看到认识的面孔,說不定就能获得一些情报。於是我決定隔著车道监视办公室的入口一阵子。

坐了一会儿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清晨时分的施工工地。如果当时我能做些什麼,现況也不至於变成如此。但当时到底该怎麼做才好呢?应该突然闯入铁皮屋內直接找草壁昌也谈判吗?

现在才在想这些也已经於事无补了,況且他还拿著菜刀。

菜刀、清涼喷雾、缝纫针線、剪刀、打火机、两亿圆、新加坡、泰国、田原帮、岸和田会、洗钱。

实在搞不懂。草壁昌也到底想做什麼?在前一次事件当中,即使是像我如此愚笨的人,都还可以猜想出爱丽丝所掌握事实真相的一半。

忽然发现有人影从大楼入口处走出,经过斑马線向这走过来。虽然只穿著夏季运动衫搭配牛仔裤,但那细长的眼眸仍令人印象深刻。

依林姊也发现我了。感觉很尴尬。

「你怎麼了?在这裡做什麼?」

「这个……那个……」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麼?「应该算是侦察敌情。」

「啊啊……」依林姊的脸垮了下来:「听說草壁先生被抓到了,是真的吗?昨天田原帮的人来店裡喝酒,好像提过类似的事。」

「……是真的。请问他们有提到他人在哪裡之类的话吗?」

「对不起,我沒听得那麼仔细。」

我感到有些失望,事情当然不会这麼容易解決的。

「依林姊,为什麼妳会在这裡?」

「我不是跟你說过我也是员工?突然被叫了出来,感觉有点不太好就是了。」

啊啊,差点忘了。她正是为了洗钱而存在的、名义上的员工。

依林姊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会觉得怎樣?也就是說,利用她要送回家乡的钱报假帐,怪不得薪水会这麼高。话虽如此——

依林姊发现有其他人出现在入口处,立即将身体给转了过去。那是一个身穿偏蓝色系西装、年約四十的高俊男子。皮肤白白的,看来气质也不错。依林姊向他点点头,男子也挥手致意。

「……他是谁啊?」

由於依林姊小声地回答,我忽然间回过神来,专注地看著那名就社长而言算是年轻的男子。当男子打开停在路肩的黑色进口车车门,我从车门的缝隙间看到车內,结果差点叫了出来。

「鸣海,你怎麼了?嘴巴开开的喔。」

「咦?啊!沒事……」

进口车早已驶离,交通号誌改变灯号,车道上又开始集结其他车辆。

坐在轿车后座的另一名男子,不就是那太阳眼镜男吗?虽然当天他並沒有配戴太阳眼镜,但他那尖銳的面容令人无法轻易忘记。

「真是轻松的职位,现在已经可以回家去了。听总务课的女生說,昨天也是中午就回去了。大概在公司待不到一个小时吧?」

「昨天也是……?」

「怎麼了?你认识我们社长吗?」

「咦?啊,不、不认识。对了,妳知道一同坐在车上的那名男子是谁吗?」

「嗯——?我不太晓得,应该是大黑道之类的吧?刚才好像在和社长谈事情。啊,对了鸣海,你听我诉苦好不好?真的是很过分!」

依林姊将我強拉进附近的摩斯汉堡。按照往例,桌上摆满著堆积如山的汉堡、热狗、沙拉及薯条。光看这些东西就足以令人丧失食慾了,所以我只拿起了洋蔥圈来吃。

「我们說不定沒办法待在日本了。」

把将近一半的战利品摆平后,依林姊才终於开了口:

「刚才就是被告知这件事,理由不知道为什麼。一下說不要再把钱寄回老家、一下又說下次不再续約了,突然告诉我这种事情让我感到很困扰。」

「这真的……很差劲。」

「很差劲对吧?我们大廈的居民好像全都被叫去告知这件事。明明从我们这些外籍劳工身上捞了不少油水的啊。公司最近开始转型为正派的人力派遣公司,所以大概很想摆脫像我们这种拖油瓶吧?啊——如果草壁先生还在,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的。」

我陷入了沉思。这是否与事件有所关连?只要草壁昌也还在——也就是說,就因为草壁昌也已不在了?但这又是为什麼呢?住在「哈啰皇宮」的女性不是洗钱工具的齿轮之一吗?

「而且还不准我去別家店上班。这是我自己的自由吧?不过說真的,签证的事都交给公司处理,可能真的只能滾回老家了。啊——真是——令人生气!」

依林姊接著将墨西哥辣醬热狗不断塞入嘴裡。

「刚才那个黑道好像就是来谈这件事的,是总务课的人告诉我的。」

第四节

我不自觉想要站起来,但膝盖卻撞上了桌边。依林姊急忙伸手扶住差点翻倒的冰咖啡。

「怎麼了,发生什麼事?」

「沒,沒事。」果然是和案件有关。「请问……他们在谈些什麼呢?」

「我也是听別人转述所以並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有提到查核之类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和草壁先生一伙的?还是以为我们会报警?那也犯不著把我赶出日本啊!」

查核?

我一边注视著柳橙汁的水平面,一边缓慢地坐了下来。

我感觉——似乎懂了。

爱丽丝曾经这樣說过,透过「哈啰皇宮」进行的洗钱方式效率很低,还有,公司私吞了黑道的钱。而这笔钱也是不法所得,公司为了偿还债务也必须将钱漂白。那该怎麼做呢?当然就是利用「哈啰皇宮」了。原本就不是非常好的洗钱能力如今不为岸和田会所用,反而用在为公司谋利方面;再加上负责统筹的草壁昌也不在——洗钱作业一定陷入停滞状态,无法再使用了。至少从岸和田会的角度看来会是如此。

接下来会发生什麼事?

对这群人来說,「哈啰皇宮」的房客就像是沾满了污垢的过滤棉(虽然这是很不好的比喻但沒办法)。若因为某件事被政府给盯上而进行调查,那就会很麻烦。到时說不定就如同依林姊所說的,有人会因草壁昌也的事件被抓进牢裡。

所以說只要沒有利用价值了就得拋棄。

而不幸的是(对那群人而言是幸运的),「哈啰皇宮」的房客都是外国人。

只要将她们全部开除遣送回祖国,至少就无法再继续调查了。

这几乎都是我自己的推测,但如果是真的,那就真的非常差劲了。喝下一口柳橙汁,感觉卻无比苦涩。

「……海。喂,鸣海啊!」

陷入深思的我被依林姊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咦?啊,什麼事?」

「鸣海,你现在几歲?」

「……今年十六歲。」为什麼要突然问我年龄?

「还要两年。沒办法再等两年了,还得经过父母亲的同意,光是迁入戶籍也拿不到签证,一定得生活在一起才行。原本想說鸣海也不错的……」

咦,等等?现在是在說什麼?

「啊——早知会这樣就该好好交个男朋友的。」

走出摩斯汉堡立刻和依林姊道別。真是的,到底哪句话才是真心的?应该全是玩笑话吧?我甩甩头将依林姊心机深重的笑容从脑中赶出,边走边思考环绕在「哈啰企业」周围的变化。

现在必须专心思考事件的来龙去脈。

但是当我越过区公所前的十字路口走到了东武饭店前时,我的思绪已经开始停滞不前,腳步也随之越来越慢。

走进便利商店,推开了正在午休中的上班族买了一罐咖啡,接著走到商店外的公用电话前坐下来稍作休息。

拿起手机掀开手机盖,卻又立刻盖上。

思考著那名叫美河的年轻社长刚才和田原帮黑道交谈的事,还有「哈啰皇宮」的房客即将被解雇並遣返回祖国的事。

这些事虽然和这次事件可能有所关系,但也许和草壁昌也沒有直接关系。

总而言之,只要传达给爱丽丝就可以了。姑且先不论它是否为有意义的情报,她的头脑毕竟比我好很多。

不过——

不要做无谓的逞強。大約在心中默唸了十五次以上,手指依旧无法动弹。不管怎樣都不大想打给爱丽丝,但若再一晚点告诉她大概会被罵得很惨,就像是「你的迟钝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我看金星自转的速度都比你还要敏捷」之类的。只不过……

我终於明白爱丽丝早已看透了我会擅自採取行动,所以才老是不敢打电话给她。与其这樣,以前被她当笨蛋看待的日子还比较好过。

腳下的空罐子两罐、三罐地不断增加。店员以異樣的眼光看著每次都只购买一罐咖啡的我。

当我正想拉开第四罐的拉环时,手机突然发出「COLORADOBULLDOG」的巨大声响,吓得我一个不小心将罐子给弄掉了。

『鸣海,你现在人在哪裡?』

爱丽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急促。

「在大眾餐厅,就在东武饭店的隔壁。怎麼了?」

『玫欧离开了!』

我立刻站了起来,脑袋卻因此撞上了公用电话亭。

『刚才那是什麼声音?』

「沒什麼……是什麼时候的事?」

『大約三十分钟以前,我也是刚检查监视錄影才发现。只注意到负责看守我们的田原帮小弟,真是失策。』

嘴裡的咖啡味变得有如燒焦的木头般苦涩。

『包包也不见了,有沒有想到什麼玫欧可能会去的地方?』

「……她家呢?」

『已经请宏仔赶过去了。』

玫欧可能去的地方。玫欧她……离开了。为什麼?不用想也知道,当然是去见她老爸。否则继续待在那裡只会给明老板带来困扰。

「她沒有和明老板說什麼吗?」

『是趁明老板人在拉面店的时候偷跑出去的,这还用說吗?老板要是知道早就阻止她了。』

什麼都沒說就离开。感觉有股黑黑涼涼的东西从我的腳底慢慢爬了上来,剎那间将我的喉咙也给吞沒了。我无法继续站立,用力抓著公共电话。为什麼?为什麼大家都这樣,一句话也不說就离开了?自以为是在体谅我们卻无声无息地消失,难道都不知道这樣对我们的伤害到底有多大吗?是不是白癡呀!?有沒有搞错!无处宣洩的愤怒使得正握著手机的手不停地颤抖。

『……海,鸣海!你怎麼了!?听得到吗!?』

听到爱丽丝在耳边大吼,我回过神来:

「……沒事。我去找找看。」

但要如何找?

我看著阴暗的天空,随后将视線转回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想从这座城市的拥挤中找出一名少女,就像要将流入大海中的淚水和雨滴分离一樣困难;再加上玫欧沒有手机。

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看著背后的公用电话。

「爱丽丝,草壁昌也手机的来电纪錄妳都查过了吗?」

可能是我太专注了,声音大到就连正要準备进入便利商店的情侶都吓了一大跳注视著我。

『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原来如此!』

电话另一端传来飞快敲打键盘的声音。我心裡面所想的事情,爱丽丝瞬间就意会到了。玫欧就是不想给明老板带来困扰才会逃离「花丸拉面店」。为了达成目的,她会怎麼做呢?不能马上被发现离开的事,而且也不能被看守的黑道发现,所以必须偷偷离开「花丸拉面店」。一但成功了,接著就得让田原帮的人知道自己已经不在拉面店了。玫欧能和这群人联系的唯一手段——

『別废话了,鸣海!就在QUATTRO饭店对面的Lowson超商,了解吗?』

爱丽丝话还沒說完我早已跑了起来。穿过设有行人专用穿越时段的十字路口,我进入了位於PARCO百货间的窄巷。

「通话时间大約是在多久之前?」

『大約十分钟之前。等等,鸣海,你別过去。如果遇到田原帮的人怎麼办?』

「现在說这些做什麼,难道还有其他人吗!?」

『那裡距离平板帮的事务所满近的——』

我将手机掛上並丟进口袋內。十分钟前。玫欧大概已从拨打电话的地点离开许久了吧?还能找到她吗?

看到手持波士顿包的黑皮肤少女站在Lawson超商蓝色招牌下时,极度兴奋的我差点就从另一侧的人行道上大喊玫欧的名字。但发现她似乎站在公用电话前等人,立刻将差点喊出的话硬是吞回肚裡。

我橫越车道靠近玫欧,只见她露出一副吃惊的樣子,紧紧抱住胸前的包包瞪大了眼睛。

「助手先生,你怎麼会在这?」

我用双手撐在膝盖上弯著腰,想办法调整自己的呼吸。由於突然奔跑的关系,脑部因缺氧而感到阵阵疼痛。

「……玫欧,回去吧。」

玫欧用力搖头甩动著辫子:

「不可以,助理先生请你赶快离开。」

「妳已经和黑道联络了,对不对?」

看著咬住嘴唇开口不答的玫欧,我急促的心跳徒然无奈地缓了下来。玫欧打算把自己和两亿圆一起交给田原帮。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她不知道这樣做会发生什麼事情吗?

「稍微想一下也知道,他们怎麼可能会活著放过知道所有內情的妳和妳爸爸?妳到底在想什麼啊!?笨蛋!」

「可、可是……!」

我正要伸手去拉包包的背带时,背后传来一阵紧急煞车的声音,玫欧的脸色瞬间大变:「助手先生,请你放手!」

我回头一看,一台黑色箱型车后门已经打开,两名男子下车正大步往这走来。其中一名就是皮外套男!

「咦?等、等一下!」

我从玫欧肩上抢下波士顿包並将它背在自己肩上,紧拉著玫欧的手拔腿就跑。背后传来急促的腳步声和发动引擎的声响。「你们给我站住!」不顾传至后脑的怒罵声,我拖著玫欧冲进一条窄巷內的陡坡、跳过矮牆,快速穿过大楼入口处前方的空地。

「助手先……不、不要这樣!」

闭嘴,快点给我跑就对了!从脑中硬是逼出追赶在后两人的腳步声,紧握玫欧的手则更加用力。波士顿包的背带陷进我的肩窝裡,肺部像燃燒般疼痛。总之先想办法先混入人群,总之——

冲下斜坡到达后巷的狭窄车道时,侧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巨大声响,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停下腳步无法动弹。原来是刚才那辆黑色箱型车挡住了视線。被包围了!等我发现这件事时已经太迟了,不等我回头,刚刚那两人已经追到了我们两侧。

「你们两个麻烦的家伙……!」

皮外套男边喘边說。一阵涼意打从心底升起,感觉膝盖以下好像都不见了。果然还是沒办法,沒办法了……

「等等,和这人沒有关系,所以……」

玫欧的苦苦哀求被男子的手给遮住。箱型车的车门打开:「两个都给我上车!」车內传来另一名男子的粗哑声音。我想像著以头部撞擊右侧男子腹部,接著挥舞波士顿包将左侧男子撂倒,最后拉著玫欧的手快速逃跑的情景,但实际上我的手腳就像冻僵了一樣无法动弹。坐在箱型车后座的男子伸手想将我肩上的包包抢下,而我反射性地握紧了拳头。

「死小鬼,给我放手……!」

一团热块擊中我的腹部。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我的喉咙先湧现出无法按耐的呕吐感。

「……咳……哈!」

黑道以粗暴的手势将快要口吐白沫倒下去的我给強拉住,架著肩膀並朝向我的腹部再来一记膝擊。感觉像骨头碎裂的声响传至大脑,嘴巴裡充满了胃酸的味道。视線变得模糊不清。玫欧大声地不知在喊叫什麼?我一边被两名男子从两旁往腹部踢下去,一边卻又心想著爱丽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麼。对不起,因为我不肯听妳的话,所以现在才会遭受如此对待。我的力量实在太小了。从停在我背后的汽车內伸出一只手想把我拉进去。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箱型车的车体整个倾向一边,原本从车內抓住我的男子整个人跌到在一旁。我顺势被拋在马路上。

因为全身疼痛而面露痛苦表情的我,眼前忽然映入一台蓝色车体。一辆货车不知何时往箱型车后方冲去,保险桿歪曲变形,引擎则冒出白煙。

当黑道们还在不知所措时,货车车门迅速打开,从副驾驶座和后方货物架上跳下三名身穿黑色T恤的男子,驾驶座则坐著一名身穿红衣的男子向外观望。

「园藝社的,坐到后面来!」第四代用大拇指指著后方货物架。

「——妈的……你们搞什麼……!?」

其他人影从箱型车上冲了出来。两人——不,三人。怒罵声与拳头互相交会。即使是对斗殴还算在行的平板帮,对上正牌黑道也只能屈居下风,两名小弟瞬间就被撂倒在柏油路上。

「別给我太嚣张,死小鬼!」

黑道朝著到在地上的黑T恤少年毫不留情地补踹一腳。我的嘴裡充满著絕望的血水,勉強站了起来並拉住玫欧的手。黑道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有机会逃跑吗?

「快给我上来!」从背后被抓了起来,感觉就像是将冰块塞入胃中一樣。「喂,別再玩了!要闪了!」

大声的哟喝传来,平板帮小弟还在和黑道们进行搏斗。

尖銳的声音传遍整条街道,是第四代。

从货车中伸出的手拋出一个不知是什麼的小东西,这东西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后滾到了我腳边。我看见黑T恤男们摀住耳朵蹲了下去。事后回想起当时自己竟有办法做一樣的动作,到现在都还让我觉得很神奇。不须說明,我很快就知道这圆筒状小东西的真面目是什麼了。

紧抱住站在身旁玫欧的头並压低身子——来不及摀住耳朵了。小东西发出巨大声响和刺眼亮光。头脑裡呈现一片空白……

是少校特制的闪光手榴弹。

我不知道失去意识有多久了。

听见被人殴打的身体所发出的喀喀响声而清醒,身旁陪伴著哭得唏哩哗啦的玫欧,隔壁则坐著黑T恤男。大楼群左晃右晃地流逝而过,我这才发现自己身在货车后方的货物架上。

「大哥,抱歉我们来晚了。」

脸上一人圈黑青的小弟低头道歉。我原本想要回答他,但由於口干舌燥加上嘴唇仍然在颤抖,实在也說不出话来。自己的心跳一阵阵地震痛受伤的部位。

第五节

帮派事务所的阴暗书房有低矮书架、简易床组以及摆放在纸箱间的小桌子,房內只剩尚未关机的电脑萤幕发出亮光。

青白色的光線将坐在床上胸前紧抱著包包的玫欧侧脸映照得略显病容,我找了一个书架坐下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开口說些什麼是好,只能靜靜地看著电脑萤幕上不停跑动的几何图形萤幕保护程式。现在反倒觉得刻意安排我俩独处的第四代有点多心。被黑道踹了一腳的侧腹部伤痛,现在也只感觉像旧伤一樣地忽麻忽痛。

根本不必再问她为什麼要不告而別,在伤口上洒盐也於事无补。毕竟那是玫欧的身体、是玫欧的人生。

只不过——

「助手先生,你的伤还好吧?」

「別太在意,是我自己独断独行造成的。自作自受。」

怎麼每次回答都这麼沒耐性?

「你在生气吗?」

玫欧边說边将眼神微微往上瞄。我叹了一口气:

「妳为什麼要离开呢?」

终究还是說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因为……如果玫欧不去,爸爸会被杀掉。」

话语之间夹杂著啜泣的吸鼻声。

「就算玫欧去了也有可能会被杀掉,妳自己也可能遭到凌虐。这点事应该要懂的。」

好不容易压抑著情绪将话给說完,语气就像将粘土拉平般地平淡。

「但是只要还了钱应该就……」

「对方可是黑道。」

我打断玫欧的话,她则将脸埋进包包上。

「……我想见爸爸。我不要这樣,爸爸一个人在玫欧不在的地方……这种事、这种事……」

话语声渐渐被哭泣声给取代,但我毫不留情地回应:

「那也犯不著不声不响就离开,妳知道明老板有多担心吗!?」

「可是……」玫欧抬起哭红的双眼:「如果說要离开,大家一定会阻止我。」

「废话,当然会!」

不经意地愤怒起来。玫欧的肩膀因惊吓而起伏。其实我自己才是最惊讶的,沒想到我竟然会如此生气。将目光转向布满灰尘的地面,调节自己的呼吸。

明明我也是将玫欧逼到如此地步的其中一员。

光是生气也沒有用,应该还有其他事该和她說的。我该如何开口是好?算了,就算她不明白也无所谓。总而言之,若不将积在肚子裡的思绪用言语表达出来,感觉又会突然对著谁大吼。

用言语表达。

我该从哪裡說起才好?

考虑了老半天,才终於开口說出这樣的內容。只不过感觉好像不是对著玫欧說,而是讲给自己听的。

「我和妳提过彩夏的事情吗?」

玫欧注视著我的脸回答:「只听过名字。」

玫欧清纯的眼神直视到我无法招架,所以我边看著电脑萤幕边說明。

「我们是同班同学……而她是我的朋友。」

用朋友这个词对吗?我稍作停顿並思考这个问题。

「我是转学生,原本沒什麼朋友。彩夏邀我一同参加园藝社,带我来「花丸拉面店」的也是她。所以說,能夠遇见玫欧也是多亏有彩夏。」

那应该就是——连续的奇蹟。

「……那她现在在哪裡呢?」

「躺在病床上。」

一阵沉默。

电脑主机答答作响。

「她从学校的顶楼跳下来。虽然沒有死,但再也醒不来了。」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注视著玫欧的脸孔。紧闭的双唇、专注的眼神。

「爱丽丝曾告诉我彩夏跳下楼的原因,但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反正这种事到底是怎樣也已经沒差了。彩夏什麼都沒說就一跃而下,什麼都不跟我說。妳知道我后来变得怎樣吗?」

玫欧靜靜地搖了搖头。

「变得一点办法也沒有,根本就无计可施。无法怨恨任何人、无法对任何人生气,只是心裡多了一个大坑洞,只有心中的寒冷加倍。那可是很痛苦的。」

玫欧点点头。脸颊上映出白色線条,反射著电脑萤幕发出的微弱光芒。

「或许那对不告而別的人而言很轻松吧。自己一个人拟出结论,自己同意自己就好了。只不过,当我们交了朋友后,心中应该都会为朋友留有一些空间吧?整理许多事物、空下许多空间。所以千万不要不告而別。如果剩下的空间裡空无一人,那时我们到底该怎麼办才好?如果结果是这樣,当初还不如不要相遇。」

說到一半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說话了。书房裡的黑暗、记忆中的彩夏,就连聆听自己說话的自己,都沒有任何回应。

反倒是玫欧回应了我。

「……对不起。」

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听到这句话,我心裡的疙瘩顿时除去不少。当初若能更轻易地表达这种简单的言语,我和彩夏說不定都可以活得更好。

「但是你說还不如不要相遇,那应该是骗人的。」

我苦笑以对。应该笑得还可以吧?周围太过昏暗,实在分不清玫欧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妳既然已经把案件委託给侦探,就应该相信她到最后。或许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但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玫欧交给黑道,也一定会救出妳爸爸的。」

「嗯……」这次就知道她是在哭了。

「当然,选择离开是玫欧自己的決定,我们沒有权利因禁妳。但若真的要离开,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然后——

「然后你就会阻止我,对吧?」玫欧眼裡含著淚水。

或许感到安心的不是玫欧而是我。

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並站了起来。

玫欧卻叫住了正準备走出书房的我。

「……为什麼这麼快就知道玫欧在哪裡呢?」

原本想說些体恤安慰的话,但实在想不出来。

「玫欧的想法随便猜也猜得到。」

玫欧露出靦腆的笑容,接著站起来走近我身旁,握住我的左手腕並将它抬了起来。我的心噗通地跳了一下,背脊触碰到房门。

「这……怎麼了?」

玫欧在我攤开的手心上写了几个字,那是由方形和小圆圈组合而成的复杂图形。我发现那应该是泰文。

「是玫欧的本名,只有爸爸知道。」

玫欧让我将左手给合了起来,接著用她的双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比我溫暖许多。

「为了不让玫欧被恶魔抓走,请你记得我的名字好吗?」

被身旁那刚哭泣过而湿润的双眼望著,我只觉得脸上洋溢著一股热流。我将视線转离,然后点了点头。

打开书房门时不知撞到了什麼,只听到有人发出「痛!」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麼啊?」

原来门外挤著大約四名黑T恤小弟,隔著门在偷听。当我打算走向事务所时,所有人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而后退了几步。

「这个嘛,因为大哥和女人独处。」

「对啊。如果发生任何事,必须向大姊报告。」

啥?

「听說你们已经是同睡同一张床的关系了。」

「宏二哥也說过大哥很有潛力,这樣很危险。」

这些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那个……我和爱丽丝的关系並不如各位所想像。」

「发生什麼事了?」

无法步出书房的玫欧从后头询问,我回头並用力挥手表示沒事。

「你们几个在搞什麼鬼?」

铁门开啟,第四代带著电線桿和石头男回来。终於可以放心了。「我还有事要谈,妳先在裡面等。」我說完便将玫欧推回书房並关上房门。

「园藝社的,话說完了沒?」

第四代坐到对面沙发上。总数达十名的平板帮成员将我们给团团围住,只觉得自己好像处在黑暗的深井裡。

「我已经和宏仔联系过了,他马上会来接你们。」

「关於这件事……嗯……我有个请求。」

从我开口之后,第四代的眼神越来越显兇狠。

「要我帮忙藏匿女人是不可能的。」

哇……被一口回絕了。我真是一个那麼容易被猜透心思的人吗?感觉自己好像从不拉拉鍊地活著,真的好想哭。但这次我卻挺身而出、继续苦苦哀求:

「真的不行吗?」

「那女人跟我们有啥关系?刚才是因为爱丽丝拜託我前去救你,我才会顺便带她走的。麻烦人物给我赶快滾出去!」

这个人說话还真是不留情面到家呀。

「但是你曾說过有欠我人情……」

「你以为有欠人情就得什麼事都做啊?你是白癡吗?之前不是跟你說过了,我只帮助自己人跟他们的朋友。如果是你有事需要帮忙我还会考虑,那女人我才不想管。我沒那义务为了救她还得搞到跟田原帮硬碰硬。」

根本无言以对。由於第四代是黑道,所以特別要求自己人和义理的界線划分。

我用拳头顶住额头思考。反正也只是出一张嘴而已,想办法說出一套合理的理由吧。

看到沉默不语的我俩,周围的黑T恤们开始感到焦急。但由於知道多嘴的下场就是被第四代狠K一顿,所以沒人敢开口。这群人的世界裡具有狭义上的亲属关系,所以身为大家长的第四代所說的话拥有絕对权威。

……啊,对了。

检视所有我想得到的事情。这个理由行吗?有可能会被揍,不过他们也不是真正的黑道,只要想像成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就好了。

我的手在胸前时而交叉、时而放开,谨慎地选择词句后开口說:

「这个……只要是和我有关的事情都可以吗?」

「请你和我……那叫什麼来著……?把酒结拜为兄弟。」

第六节

第四代的眉尾一挑,周围的小弟们同时也开始骚动。

「大哥终於要……」

「壮大哥,我们也请求你——」

「开什麼玩笑!」第四代大声一吼,周围的骚动立刻无声无息。「我說过,絕对不会让高中生加入的!」

「我並不是想加入帮派。」我立刻回答:「並不是加入帮派的上下关系,是结为兄弟,请跟我结拜吧!」

第四代忽然间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接著开始咬牙切齿。

「如此一来咱们就互不相欠……可以吗?」

我乘胜追擊。但也明显看得出第四代的愤怒指数越飙越高,心裡有点害怕是不是說过头了。

「原来如此,是结拜为兄弟。」

「那就不能叫大哥,要叫二哥了。」

「这樣容易跟宏二哥搞混,大哥,可以继续叫您大哥吗?」

结拜兄弟的情谊。如此一来,我和第四代就成为「亲属」了。救我的朋友——拯救玫欧的理由此而生。

正当平板帮员欢欣鼓舞时,第四代站了起来,所有人立刻安靜了下来。狼的銳利眼神由上而下怒视著我,让我快要喘不过气。

然而,第四代接著以难为情地口吻开口說:

「让你跟我喝结拜酒就算互不相欠,帮你保护女人则換你欠我,懂不懂?」

我无法掩饰兴奋地站起来频频点头。事后冷靜地回想,应该沒有比欠第四代人情更恐怖的事了吧?但当时的我实在无法思考到这麼多。黑T恤们则欢声雷动。

「真是太棒了!」

「来办场庆祝会吧!」

「吵死了。就在明天早上,快去準备!」第四代怒吼。

「我这就去磨练男子气概!」

随后第四代指示小弟处理一些顼事,小弟们急忙奔出事务所。我则靠坐在沙发上凝视著手心。已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感觉就是如此。

「园藝社的,你有草壁的手机号码吗?」

当事务所內的人员都离开后,第四代再次坐上沙发询问。

「咦……?啊,有。」

我按出手机內的电话簿交给第四代,第四代随即以事务所的专線电话拨打该号码。

……咦?不对,等等,他想做什麼!?

「——我是平板帮的雏村。叫你们能做決定的人来听电话。」

不知电话是不是通了,第四代以低沉的声音說话:

「吵死了,你算哪根蔥?到底是不是田原帮的?沒错,我是雏村壮一郎。撞凹箱型车的事已经听說了是吧?那更好,草壁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吧?啥?当然是为了情义。关你屁事!?女人跟现金都在我手上。听清楚,以后有任何问题就直接找平板帮。敢再对那间拉面店出手试试看,就等著被消灭吧!」

第四代掛上电话並放回桌上。

他以兇狠的眼神瞪著我,接著开口說:

「到底有沒有胜算?」

我直视放置在桌上安靜无声的电话,接著搖了搖头。

「是你把赌注提高的,你自己想办法。」

和明老板对玫欧所說的话一樣。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直都是遇到事情才想办法解決,更別說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了,但现在我也只能点头默默答应。将大伙带到无法回头地方的早已不是玫欧,而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