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意冲进上水宫,所有人都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她推开上前请安的宫女,跑进寝宫,翻出了藏在里侧的箱子。毫不犹豫地打开,拿出了安安静静躺着的银制的手枪。在少安山住的那段日子,诚王八很耐心地教过她怎么用,可是她未曾认真学。
她拿着沉重的武器,在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时,夺门而出。
她还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不知道,诚王八是不是在等着她。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她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眼前这条路,一口气跑到尽头,诚王八才会有救,她不能停下来。
脚下踩到一颗小小的石头,公西意顿时失了重心,狠狠地摔在地上。双手手掌擦出一片血迹,枪弹出了很远。公西意爬着,踉跄着,捡起来……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她抹一把脸,继续跑,心里却骂着自己的无能无用。
一口气冲到勤思阁,看见洪泉,双眼通红道:“我要见皇上!现在马上!”
洪泉叹气,为难道:“皇上今晚早早歇下了,娘娘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日?公西意攥紧拳头,梁简怎么可能不知道,明日这世上就没有公西诚了,只会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我必须见到皇上。”公西意想要硬闯,洪泉一挥手,一众侍卫便挡在前面,如铜墙铁壁一般。
“娘娘还不懂吗?皇上说不见,便是不见,哪有回旋的余地。”
公西意看着挡在面前一道一道的门,突然举起了手里的银家伙,对准了洪泉。
洪泉并不认得这是什么,疑惑道:“娘娘,你这是何苦?”
公西意终是难以下手,她杀不了人……眼泪簌簌落着,她上了枪膛,却不能对着人扣动扳机,她该怎么救诚王八,该怎么办?公西意突然抬起手,对着天空放了一枪。一声巨响,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枪声的穿透力,足以震慑整个勤思阁。她不信梁简听不见。
所有侍卫都呆呆地看着公西意,洪泉也傻在当场,待他反应过来,便知道贤妃手里的东西,有多危险。他挥手,让一个小太监去禀报梁简。
而公西意再一次拿着这银家伙,对准了前面的铜墙铁壁。
终于,梁简露面了。公西意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身心俱疲。
“你必须救我二哥。”公西意盯着梁简,本是单手握枪的她,变成了双手。梁简的本事她是知道的,稍有松弛,她就失去了最后的凭仗。
“放下你手里的东西。”梁简的声音很温和,前所未有的温和,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来,“西意,过来。”
公西意摇头:“我不想听你说任何话,我要你去救人。”公西意鼻子一酸,却又强忍着道:“你一解释,就不会救人了。我不要二哥死,姜郁古会打死他的。”
“过来,听话。”梁简又往前走了一步。
公西意感觉自己被逼到了绝境,她马上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马上就要屈服于梁简。她不能,她绝对不能!公西意抬起手来,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头。
“阿简,我要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救他,不然我就现在就开枪。”
梁简皱眉:“有什么话你过来,好好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不要拿命来威胁我。”
公西意冷笑一声:“现在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有……现在!立刻!马上!去救人!”
“西意……”梁简还没说话,公西意对着自己的左胳膊,放了一枪。顿时血流不止,皮开肉绽,枪口冒着青烟。
“贤妃娘娘!”
“西意!”梁简就要冲过来,公西意却连着后退了三步,死死咬着嘴唇忍着剧痛,抬手用枪抵住了脑门,声音颤抖道:“现在!立刻!马上!去救人!”
“好,我去!”梁简心神全都乱了,他死死盯着公西意的手,生怕她动一些手指。
“我现在就去,你把它放下……西意,我从来不骗你的,你把它放下。”梁简努力地温和地劝着,可公西意不听。
“我要跟你一起去!我要亲眼看见他还活着!”
“好……我现在就去,你受伤了……处理完伤口,你来公西府。”梁简知道,多说无益,他吩咐洪泉去请太医,吩咐侍卫去地牢救人。
公西意看着他下了命令,才松手卸去弹膛……梁简趁机,冲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公西意也不争,嘴唇发白,捂住了血流不止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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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从未见过枪伤,公西意止了血,还带着一丝惨淡的笑容,告诉太医怎么取出子弹。
太医拿着刀在血肉模糊中挽出子弹头的时候,公西意硬是一声不吭的忍住了剧痛。她本不是坚强的人,只是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公西诚。她还要亲眼去看他的安危,她不能晕过去。
公西意包扎完伤口,太医劝说道:如此深夜,娘娘还是不要走动了。伤的这么重,将来万一……一条胳膊不保啊!”
公西意哪里听的进去,她旨意让人备马车。
她要去公西府等着,等她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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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子安深夜匆匆入宫,在路上洪泉大致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他。他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性子竟这样的烈。
勤思阁内,梁简坐在那里,目光静止在一处,整个人一动不动。
“朕已派人去,这会儿人该被送回公西府了。伤得很重,几性命不保,随行的太医说,再晚一个时辰,定没救了。”
公西子安听了,沉默良久,继而才说道:“她去公西府了?”
“恩,朕若再拦,明日见的就是两具尸体。”梁简想起那两声巨响,心中就有着无限的后怕。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害怕过。
“皇上不必担心,此事能闹到现在这一步,便是姜礼亲自出面,也是无话可说的。”公西子安道,“皇上更不必自责,若不是公西诚自愿,姜郁古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朕不自责,朕……若是西意不这么决绝,朕只要呆在这勤思阁,什么都不做……公西诚就死了。可是到那时呢?西意会如何?”
“她便是怨,也不该怨皇上。”公西子安宽慰道。
梁简叹气:“她不会怨我,可……”梁简现在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公西意最后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丁点余地,没有余地。他只要再多说一句,她就会选择跟公西诚同归于尽。
这才是她的选择,时间久了,他竟连她本来的样子都忘了。
她是公西意,她为了自己的丫鬟,都愿意以身犯险,甚至挺身保护……
何况,公西诚是她哥,是她感情甚笃的孪生哥哥,是从出生起就守护她的男人。梁简颓然靠在椅子上,差一点儿……
差一点儿他和西意之间,就万劫不复了。
“子安。”梁简轻声唤道。
公西子安静静站在一侧:“皇上,你是对的。只想着公西意一人,只想着情之一字……这么做确是残忍无道。可皇上想想,当年先帝血洗永城,屠杀万民,瘟疫四起……方戈之邪,足以毁苍生,方戈之情,又何尝不是那邪念的劫难?小不忍,则乱大谋。”
“朕还是心软了。”
“……只要他以公西诚的名字活着,他就只是个商人。”公西子安道,“只是错过这次机会,往后要取方戈的性命,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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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意让人抬了椅子,她就在公西府门口坐着,随行的太医侍从无数。公西府依旧有姜郁古的官兵把守着,深夜本是困顿的时候,却没曾想贤妃娘娘会亲自上门。
府里的小厮眼尖,抬来了大大的屏风,端来了火炉,抱来了厚重的披风……公西意眼睛盯着远处黑黑的洞,那是这条大街的尽头,也是公西诚回来的方向。她专注地看着那里,任由谁都分散不了她的视线。
约莫半个时辰,黑洞里终于露出点灯火,远远看着一闪一闪的。
梁简派洪泉跟着公西意,洪泉见她站起来,连忙去搀扶。公西意眼巴巴看着,急切问道:“是不是?是不是?”
洪泉使了一个眼色,一名侍卫便跑过去一探究竟。片刻功夫,那灯火近了一些,变成了一片灯火。有人大喊着:“二少回府了!”也有人大喊着:“大夫!快去请大夫!”
公西意面上才稍稍见一些喜色,她激动地抓住洪泉的胳膊:“扶我过去看看!”
洪泉劝:“娘娘有伤,耐心等等吧,去了只是平添麻烦。”
那被六七个人用平竹辇抬着的,正是公西诚。他们走过来,在正门前落了地。公西意冲过去,只看了一眼,眼前一阵炫黑,站不稳脚跟。
这哪里是公西诚,哪里是她二哥!根本就是一滩被打的血肉模糊的烂肉,寒冷的冬天,竟连一层薄薄的毯子都不能盖,只怕一碰上就和血肉粘黏在一起,取不下来。
公西意一阵作呕,幸亏洪泉扶着她。
“快把人抬进去!”洪泉一面拍着公西意的背,一面让太医们跟过去。
“娘娘,宫里最好的大夫都在呢,去接人时也有太医跟着。娘娘,进去等着吧……也让太医在看看你的胳膊,老奴瞧着又出血了。”
公西诚的伤,屋里诊治了一夜。公西意在屋外也等了一夜,一直等到天亮,太医们也没出来,只是偶尔会有小厮,进进出出送水送药。晨早,公西意勉强喝了点白粥,撑着身体一直到正午。
生意场上消息灵敏的,也遣了零星的人来问,都被洪泉给打发了。
往日里公西诚身边都是三五成群,左膀右臂的,今日却一个都不见。辉煌的公西府,竟连个当家的人都没有,全凭公西诚一个人撑着。公西意突然觉得很心酸,二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到如今身边又有谁呢?连个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正当公西意难受的时候,洪泉走过来:“娘娘,他醒了……说有话要跟娘娘说。”
公西意慌忙站起来,走进屋子。
整个房间都是浓浓的药味儿,打扫的倒也干净,床边放着烧的滚烫的炉子,窗户却小开着,冷风不断地灌进来。太医叮嘱她不能关得太严,房间通透着才好。
公西意走到床边,只一低头,两人便四目相对。
公西意眼泪顿时掉下来,一颗两颗三颗地顺着眼角、脸颊……不住地掉在被子上。公西诚重伤在身,精神却好,他轻声道:“皮肉伤,哭什么。”
“去你大爷的皮肉伤!”公西意终于释放了所有情绪,哭嚎道,“诚王八,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差点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你知道吗!”
公西诚没还嘴,任由公西意发泄。
他知道,他怎么不知道。蜥蜴的每一分担心,他都十倍百倍的持之;他多想说,你怕的这一分,就是这么多年我怕的千万分。他何尝不是害怕,怕有一天她开口求他,他却没有和梁简抗衡的资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别哭了,蜥蜴。”公西诚淡淡道,“二哥,回来了。”
他还记得当初,他说,公西意,从此你我不是兄妹。现在他回来了。
“蜥蜴,从此你我没有生离,亦无死别。我们做兄妹,做这天下最亲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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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公西子安据理力争道:“皇上明察,微臣的二弟不过是一行商之人,多年来为臣之仕志,苦苦避嫌。生来便有经商之才,到了今日家大业大,实属不易……不过是回乡避居多年,怎么就成了乱臣贼子?”
“公西大人!天下谁人不知,公西诚就是方戈!连街边儿三岁娃娃都知道!”姜郁古愤怒道,“你别在皇上面前颠倒黑白!”
“天下人?”公西子安站出来,“天下人如此想,不过是鄙弟用过‘方’这个姓氏坐到了大梁首富,他才又过于出众,才隐人遐想。姜大人,公西诚若真是方戈,他会任由你把他活活打死?方戈背后的势力又会像现在这般不闻不问?”
“你……你信口雌黄!”姜郁古指着公西子安的鼻子道。
公西子安继续道:“不会是姜大人抓不到真的方戈,就造谣我弟弟,拿他当替罪羊?人只要一死,便死无对证,姜大人打的主意可真好!”
“皇上!”姜郁古跪在梁简面前,“公西诚就是方戈!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情!”
公西子安冷笑:“姜大人,照你所说。那姜家功高盖主,意图不轨也是全天下皆知的事情,这也是真的?”
“公西子安!你休血口喷人!”
公西子安也跪在朝堂上:“皇上圣明,姜统领所谓的天下皆知,不过是坊间的流言蜚语,若是连猜测也能成为呈堂证供,那还要王法何用?”
梁简看着两人争执,转口问道:“姜丞相,你乃一国之相,认为此事该如何了结?”
姜礼慢悠悠地站出来道:“姜统领误信传言,酿成大祸,幸而公西诚性命无碍。老臣以为,为君臣子,姜统领只尽其心其责,却未尽其智……统领一职,还是交由更合适的人,才对得起圣上之恩德。”
姜礼此话一出,四处皆惊。
姜郁古是姜礼的独子,此时卸任,往后哪儿还有翻身的余地?
“姜丞相果然深明大义,就照丞相说的办吧。”梁简顺着姜礼的话,缓缓道。
“父亲!”姜郁古急了,却被姜礼一个眼神,压制住。
姜礼托举着手道:“老臣还有一私请望圣上恩准。”
“说。”梁简抬头。
“因犬子之愚昧,重伤公西大人的胞弟,实在是老臣之错,老臣以为该给犬子一些教训,不如让他去陪侍公西大人的胞弟,直到他身体安康为止。老臣也要亲自向公西大人赔罪……”说着姜礼就要给公西子安跪下。
梁简眼神变冷:“好了,此事朝后再议。其他人,可还有奏?”
这时,工部尚书左略韬站了出来:“臣有奏——”
“左大人请讲。”
左略韬看了姜礼一眼,又看了公西子安一眼,才对梁简说道:“此事说来也巧,正是与这公西诚有关。”
果然公西子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到左略韬身上,连梁简都微微打起几分精神。
“前天,公西诚才拜了帖子到工部,说要全力出资,助我大梁修建贯通归清河与伊洛河之间的运河,此工程浩大,事关大梁国势之昌盛,百姓之富足……故臣不敢丝毫隐瞒,此事又涉及另立南都……还请皇上明示。”
运河……一直都是悬在梁简心头上的一根刺,不痛快却也拔不掉。自从平定南临,一统南北,如何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收民心,聚民力……若是南北水路畅通,贸易往来繁盛……他从未想过,公西诚竟愿意助他。
“公西大人可曾听闻此事?”梁简问道。
公西子安摇头:“他虽与微臣是兄弟,但政商不同路……这些事情,他从未提起。”
梁简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几下:“左大人,公西诚可说了他的条件?”
左略韬摇头:“他说……没有条件,就连其姓名,也不必被冠之提之。甚至昨天上午……”说道这儿,左略韬看看姜郁古,才继续道:“昨天上午,公西诚还派人送了运河工程的图纸,微臣请许多深有造诣的匠人看了,都赞不绝口。图纸后附了契,说是只要朝廷动工,一切出资都由他来负责,且绝不干预。”
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梁简大笑道:“好。公西大人,你转告公西诚,待他身子好些,便入朝来见朕,也来见见我大梁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