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公西诚封侯,这源京皇城还有两件大事发生。其一是,朝臣议了一年之久的“分都”;其二是,皇帝下诏“宫中未侍寝之嫔姬秀女,放出宫去,归乡尽父母之孝,准许婚嫁;三年一举的选秀废止,王侯将相官宦僚臣之女,许自行婚配;宫中品阶尚高,未有子女之妃嫔,亦可自请出宫改嫁……”
单这最后一句,惊动朝堂。诏书一经发行,立刻遭到士官谏臣的强烈不满和反抗,称其“有违妇德,有违纲常”,除了他们,公西意对这件事也很不满!
她捧着侍监誊抄来的诏书文稿,在勤思阁里来回踱步地念着,一边念一边摇头。梁简手持朱笔,正在奏疏上批示什么,听公西意的哀叹,觉得有趣:“我以为别人不能理解,你是可以的。现在看,你也觉得这有违伦常?”
公西意摇头:“我倒不是觉得这有违伦常,就是不太公平罢了。”
“哪里不公平?”梁简放下笔,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凭什么没有孩子的才能改嫁呢?这很不公平,你想想看……就算是有孩子的妃嫔,她也未必对君主爱慕,对皇宫眷恋啊!同样的道理,这君主也并非有情于她。这样的话,岂不是一个孩子,就牵绊了女子追求幸福的自由。”公西意非常正经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梁简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贤妃以为呢?这诏书该怎么改?”
公西意双手合十,无比期许道:“要我说的话,只要不是自愿的,统统放出宫去。宫女的出宫年纪也该改到二十二岁,还有啊……啊!你放开我!这儿可是勤思阁,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了!”
梁简松了手,公西意连忙躲到几丈之外去了。
她嬉笑道:“我说着玩儿的,不要当真嘛。这全天下的女子,哪一个会不仰慕君主的,尤其是皇上这种圣君中的圣君!这诏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明之作!真的!”
梁简失笑:“幸而西意是女子,若是男子……”
“若是男子如何?”公西意两眼冒星星,她要是男人,一定是个好男人。叱咤风云,行走江湖,扶危济贫,功德无量啊。
梁简复又拿起笔,批起奏折来:“要是男子,也不可入朝为官;要是入朝为官,也不可重用;要是重用,也不可不忌惮。意儿,你可知道什么佞臣?”
“知道啊,姜礼嘛!”
“你可知道什么是小人?”
“知道啊,姜礼嘛!”
梁简摇头,眼底带着一丝挑逗:“你要是臣,便是口蜜腹剑,阿谀奉承的奸佞。专门蛊惑君心,涤荡君志,蒙蔽君目,掩扰君耳。”
“阿简……”公西意手指关节吱吱作响,她多想一拳打在梁简那张龙脸上,拆了他的龙椅,灭了他的龙威!让他什么嘴里吐不出什么牙!
梁简看小丫头的底线到了,便知趣的闭嘴。埋头在奏书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她生该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小丫头。哪里能有离他而去的念头,一点儿都不能有。
公西意气呼呼的,瞪了一眼梁简就要走。
突然想起来“分都”的事情,回头问道:“大梁南都真要定在庆州?”
“恩,你消息越来越灵通了啊。”
“那……咱们是不是就能去庆州了?”公西意再次期待道,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见到爹娘了。想起庆州,那里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她所有慰藉的回忆,都在庆州。
梁简肯定的点头:“你当然可以,待庆州行宫建成,你去那儿住着也无妨。”
“那你呢?”公西意反问。
梁简抬头,看着公西意眼中有些失望的神色,还是说了实话:“分都不是迁都,大梁的都城永远都是源京,只是为了稳定南临,削弱南临旧族的势力,才分南都庆州。我当然要在源京,只要我还是皇帝。”
公西意沉默半响,才“哦”了一声。
“你看奏折吧,我回去了。”她兴致蔫蔫的。
“西意!”梁简叫住她,笑道,“还有一件事没说,公西子安上了折子,我准了。下个月你爹娘入京,你可以准备了。”
公西意愣了:“准备什么?”爹娘不是不愿意入京的吗?
“省亲。”梁简解释,“公西子安说,这次是公西诚亲自接他们入京的,所以省亲的府邸定在了公西诚的侯府。”一阵平静中,公西意莫名的感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感动什么,不是梁简,也不是公西诚……而是她原以为不可能的,她在意的,仿佛都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她,弥补她,包围她。这是何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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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点了几个月来的月例,公西意笑逐颜开。现在她也是小有身家的人了,拨弄着一颗颗沉甸甸的银锭子,她心里已经想着从宫外买点儿什么了。
虽说宫里什么都不缺,她想要什么不等开口,就能放在她面前。
但是!她还是喜欢像小仓鼠一样,每个月都买点小玩意儿,或是一幅路边的画,或是几件廉价的物件,甚至她还从外面带回过一个装酒的小葫芦。有时候梁简看见了,也会把玩一番,觉得有意思。
那时公西意就会振振有词道,皇宫里的生活富贵是相当的,但是过于严谨庄重华丽了,就缺了很多生活的趣味。皇帝不仅要知道百姓疾苦,也要知道百姓乐趣啊!每听到公西意这么说,梁简就忍不住笑出来。
这会儿公西意正盘算着换身衣服,溜出宫去逛逛。
那边的通报声就破灭了她的计划:“皇后娘娘驾到——”
公西意抱着头嗷嗷叫了几声,今天好不容易等到孩子们都跟着师傅出猎学骑射去了,梁简忙的不可开交,宫里又没什么大事,她才有一次宝贵的出宫机会。这可好,都是妄想了。
“你疯了!”公西意差点儿跳起来,“我的好姐姐,你如今这身子都快生了,就别再折腾了行吗?就算我求你了!”忽哲黛竟说她想单独见公西诚一面,公西意听了简直就是……
“我必须见他,可他的人全都被撤走了。我是没办法,才找你的。”
公西意拒绝:“哲黛姐姐,你!我……我怎么可能答应你,眼看着两个月的功夫,这孩子就落地了。就算你要见,也要等到这之后吧。不然中间出个好歹,你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她的眼神每落在忽哲黛的肚子上,总是下意识的移开。心里还默念着,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不要多想,想也没用,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云云。
“西意,就是如此,我才要见他。”
“为什么?”公西意不能理解,“不管你和梁简……这都是梁简的孩子,你再不喜欢这个孩子,也不能冒这个风险。要是被姜郁洱抓住把柄,怎么办?且不说你会不会害了你自己和孩子,哪怕你为我二哥想想,现在也不该去见他。”
“西意……”忽哲黛乞求道,她多想说实话。她现在害怕极了,她不知道一旦她生下这个孩子,这个梁简明知道不是皇子的孩子,之后会怎么样。她怕,她怕她守不住。可是她也知道,告诉西意……那西意和梁简之间,来之不易的和睦,就全完了。
她了解西意,西意为了这个孩子,会不惜一切,甚至跟梁简反目。
“哲黛姐姐,你要是真的想见他,我帮你。”公西意心软道,“不过我不会让你和他私下见,要见就光明正大的见。”
“光明正大?”忽哲黛不确定道。
“对。”公西意一咬牙,“宫里都知道你我情谊颇深,姐姐下懿旨召二哥入宫,询问省亲事宜,到时候说出去也是三个人的事情,就算是流言,也不会太放肆。”
“不行!”忽哲黛激动道,她怎么能对他下旨,她不能。
公西意也激动道:“姐姐,你以为我安排,二哥就会见你?……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有什么事情重要到,连孩子的安危都不顾?哲黛姐姐,姜家对你肚子里的这个,虎视眈眈的,巴不得你出意外呢!我……”
忽哲黛低下头,她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她不得不下这个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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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珠帘,一扇古屏,一架沉香,一窗春艳。
公西意引着公西诚进来,四处宫女环婢,草色英菲。公西诚只是静静听着公西意在他身边小声说话,并不言语。但他的冷峻、他的神采,他的音容举止……已是让这些许久不见宫外人的女孩们羞涩不已,个个都是矜垂目,双抵足,指搅绢,脸飞霞,眼含情。
公西意干咳一声道:“皇后娘娘就在上室,二哥可要万分恭敬才是。”
公西诚挑眉,无话。万分恭敬?在接到懿旨那一刻,他还想着,忽哲黛难得如此沉得住气,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时的拖延。孩子要落地,她才想起还孩子的亲爹可以拿出来摆布?痴心妄想!“自然恭敬,到底是个肚子里有龙种的。”
“二哥!”公西意怪道,“你……”
“知道了。”公西诚打断,“我心里有数。”
想起和公西意在外面的三言两语,再看眼前的情景,公西诚有些恍然。忽哲黛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自顾自地沏茶倒水,不假他人之手。
忽哲黛几番想开口,都被公西诚漠然的神色压了回去。他竟还是如此之冷,她该想到的。忽哲黛失了勇气,不知说什么好。原本他就是不在意血缘的人,原本他就是这俗世之理困不住的人,无论说什么,到他这里……全然站不住脚跟,豪无说服之力。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静坐冥思吗?”公西诚讽刺道。
忽哲黛慌忙摇头,就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女孩。她是皇后,可在他面前,她除了手足无措,除了惊慌紧张,竟解释不出一句话来!
“省亲……贤妃省亲的事,侯爷……”
公西诚一挥手,整个茶案打翻在地,这番动静也打断了忽哲黛的话。随侍左右的宫女连忙上前收拾,公西诚却道:“看来得换个地方说话了,外面春色如许,皇后娘娘也该出去走走,对孩子好。”
忽哲黛看着公西诚出神,迟了一些才吩咐人来扶。
“你们把这里收拾了,福清……你来扶本宫。”忽哲黛拒了一个丫鬟,点名沈福清。公西诚不耐地率先出了门,未看忽哲黛一眼。忽哲黛心中却是欣喜,他说……对孩子好。那么他也是在意这个孩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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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诚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形容,是该说她蠢?还是傻?
正清宫的莲池中,一处方亭子。三面环水,一面通着折桥。侍从都在折桥外面候着,只有福清一人站在折桥上守着。水面上漂浮着莲叶,几株睡莲的花苞探出头来,露出馨黄。
“有话直说。”公西诚没等忽哲黛站定,便开口。看着她那八个月的腰身,公西诚眉头紧皱,防备心竖起。他对孩子是没什么概念的,更没什么期许。
“你曾经说过,会带我出宫。”忽哲黛的手,紧紧扶着亭栏。
公西诚听了这话,冷笑道:“皇后还想出宫?怎么出?挺着这大肚子,怀着龙种出宫吗?”
“你知道,这不是……”
“不是什么?”公西诚向前走了一步,“皇后娘娘,你到底是想出宫,还是想坐实了这个位子?梁简已经开始放人了,你要是真想出宫……为什么设计我?还是说你另有打算,想用一个孩子控制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忽哲黛辩解,却觉得无力,“我没有想设计你……”
“没有,没有的话你何必留着它?”
忽哲黛顺着公西诚冷漠的眼神,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心里一阵荒凉。她猛地迎上公西诚的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该杀了它?”
公西诚勾勾嘴角:“没有它,你早就自由了。忽哲黛,不要以为你玩儿得了蜥蜴,斗得过姜郁洱,设计得了梁简……你就能把心思动在我身上。不要忘了,当初你和青门之间的条件是什么。”
忽哲黛眼睛里,慢慢散去了情,散去了惧……剩下的只是冷。原来公西诚就是这样想她的,原来她在公西诚心里,只是个攻于心计的女人。她仅有了一点希冀,没有了。
忽哲黛嘲讽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自以为是。
她以为就算公西诚不爱她,不帮她,也不至于如此侮辱于她。
“公西诚,我只是想离开皇宫。”
“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梁简不会让你走的,他还指望你肚子里的这个给姜家致命一击呢。”公西诚反问道。
“如果是公西意呢?如果今天求你的,是公西意呢?”
公西诚微微怒了:“别碰我的底线,忽哲黛。这是警告。”
忽哲黛哭笑不得,荒唐不已。她肚子里的是他的孩子啊,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让她去死,让孩子也去死!她为了他,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啊?他竟一眼也看不见。到头来,所有的所有加起来都比不上“蜥蜴”那两个字!
“公西诚,为了她……你可以倾尽所有,可是我,一文不值。对不对?”
“这世上最危险的事,就是比较。”公西诚看着忽哲黛那一双动人无比的双眸,如此美丽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危险?“你以为你怀了孩子?就能生下来吗?即使是生下来,又能活多久?忽哲黛,我不需要孩子,自然不会为他付出一分一毫。”
她早已双眼染泪:“好,很好。现在我不求你了,可青门欠我的,不该你来还吗?我要你带我出宫,这就是我的条件。”
公西诚冷笑不语。
忽哲黛一咬牙:“我不想在皇宫里生下这个孩子,你必须带我出宫。如果……如果你想要你的好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就照我说的做。”
“这是威胁?”公西诚有了兴趣。
“是,你该知道。我要是无人可求,去求西意的话,她会怎么样,你知道她是很重情义的,你知道的。如果我真的死了,这孩子也死了……西意,还能安心的活着?”
公西诚微微一笑:“忽哲黛,你这辈子压的最对的筹码,就是蜥蜴。好,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在你生孩子之前,我会想办法接你出宫。不过,我怎么忘了。这么好的机会,只是让给梁简就太可惜了。怎么说都是我的孩子,他能利用,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你说呢”
最后三个字像是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忽哲黛的心上。忽哲黛面如死灰,她最怕的还是来了。她怎会愿意,让她的孩子变成第二个她自己?变成一个被亲生父亲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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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黛姐姐都跟你说什么了?”公西意送公西诚出宫,心里很好奇。
公西诚看着公西意明朗的表情,却问道:“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的关系又好到哪种程度?”
“她?”公西意很认真的想了一会,说道,“我一直觉得,哲黛姐姐是个和二哥很像的人啊。所以这么多年在皇宫里,我不自觉地就很信任她。二哥呢,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