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恭喜恭喜……”这一声贺喜声色中和,音调高亮,一下子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进来的却不是公西诚,而是一身藏青朝服,也难掩美色的忽哲格。
范天北和忽哲格,外人都以为两人无甚关联。一个是新晋的皇帝身边的红人,官拜一等将军;另一个却只是兵部侍郎。皇后的亲兄竟在贤妃的长兄手下当差,朝中人提起来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看不起忽哲格。尤其是他形色过于出众,一个男子长成这样,本就不该做官。
而实际上,两人都是在一个山头上长大的,当然从小就熟识。小时候那场灾祸,忽哲格能免于一死,也是多亏范老出手搭救。可是忽哲格并不领这份恩情,其中繁杂纠葛,谁又能说清?以致于后来范纤纤的死,母家也未纠缠。
范天北起身还礼,忽哲格却不承,转身就先跪拜了梁简。
梁简有些倦了,摆摆手道:“今日是天北和慕倾大喜,朕在这儿坐着,你们也难以自安。这个时辰差不多了,洪泉……准备回宫吧。”
此言一出,席间人无不起身恭送,只有公西意没反应过来,嘴里还嚼着爽辣的牛筋,来不及咽下去,有不能吐出来,辣味一下子呛如咽喉,整个人的脸憋的通红通红的。
她一面拿着帕子掩着嘴低咳,一面有两眼泪汪汪地顾着周围的情形。
这到底是走?还是不走?范老夫人私下又有话跟她说……
随侍的丫鬟拥上来时,公西意才知这是必须走的节奏。她慌忙中喝了一口水,止心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部,却也不敢太惹人耳目。
因是圣驾要动的缘故,本来因一些事情耽搁了,晚进来一步的公西诚就被暂且堵在了门外。直到梁简、姜郁洱、公西意和范英等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去,范天北相送时,他们恰好擦肩而过。公西意在熙熙攘攘的人里,看到站在侧门的公西诚,因为不好上前说话,也只是遥遥的一笑。
忽哲格挪动到公西诚身边,趁着周遭乱乱的,问道:“一听你来,梁简起身就走。看来他是真不待见你啊,啧啧啧……你这富贵侯,分明只有富哪来的贵!”公西诚悄然动了一下身子,胳膊肘顶在忽哲格的左肋处,忽哲格吃痛。
“说实在的,范天北那小子看着憨厚,心里指不定怎么算计你。”
公西诚淡淡一笑:“你觉得我会让他得逞?能让梁简舒服点,但也不能让他太舒服。西南那边你顾着,别整日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你还真以为你是兵部侍郎呢?”
忽哲格邪惑地摇曳着手边的绿植:“你以为我忙什么?还不是帮你的宝贝妹妹赚银子。她可是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画像一百。我都这么委屈自己了,你该表示表示吧?”
“表示鄙视吗?”公西诚转头看他。
忽哲格也不恼,只是自顾自笑了半天才说道:“青门利用了她那么多年,不管不问就太让人寒心了。”公西诚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范天北一行便折返回来。
公西诚收起散漫,迎了上去。
很多事情,他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了,后来才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忽哲格对孩子,只字不提,但他也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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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金衣玉缕的女子脸上,片刻间她的脸部就微微肿起来。
姜礼的手发着抖,从小到大他都没动过自己儿女们一个手指头,若不是气急他绝不会做出这等有伤礼法的事情。
“那个孩子,我要他死。”姜礼几乎是从嘴里扣出这几个字来,看着面容和长女有着几分相似的姜郁洱,“你可不要像你姐姐,落得那种下场。”
姜郁洱手指轻轻覆上脸颊,轻声承诺着:“父亲知道我的,我不是她……”说着抬起头,眼神里弥漫着无比的坚定,姜家要什么她都会给。她没有姜郁冰的聪慧和大气凛然,她只是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句夸奖,一句就够了。
“所以呢!”姜礼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爹辛辛苦苦教养你这么多年,选你入宫而不选郁悦,你可要好自为之,不要让爹觉得,自己选错人了!一个贵妃,这么多年肚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要是忽哲黛把孩子生下来,姜家还有立足之地吗?”
“不会的。”姜郁洱愈发自信。
姜家除去姜郁古一个儿子,剩下三个都是女儿。长女姜郁冰,次女姜郁洱,幺女姜郁悦。她尚在闺中时,经常在想……到底是哪里错了?要是长姐不是皇后,该多好。那样爹爹就不回有机会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就不回越来越贪得无厌。那样她和郁悦的婚事,就不会变成筹码。变成长姐离世后,替换的棋子。
三姐妹里,长姐聪慧大气,小妹才华惊人……只有她,普普通通,除了容貌尚可便没有什么比得过她们了。小时候,长姐便与梁王的长子梁辰青梅竹马;大一些,小妹又和京城第一才子穆恭年情投意合……只有她,不曾爱过什么人,也不曾被什么人爱过。
所以当父亲提出,要送小妹入宫为妃时,她站了出来。
那时候她已有婚配,但是既然她谁也不爱,那她愿意替小妹做这些事情。她亲口承诺,会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女儿,绝不会爱上梁简,更不会背叛姜家。
如今,郁悦已是殿阁大学士的夫人,而她也深深地陷入了沼泽中。
在这深宫里,她最讨厌的人,就是忽哲黛,没有别人。她一度也不知自己这厌恶从何而来,当有一天她看到了一个人站在湖边的忽哲黛。她突然就明白了,宫里那么多女人,她为什么独独恨忽哲黛。是为了姐姐的死吗?这太牵强了,毕竟得知长姐死讯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为什么不是公西意,她在宫里那样与众不同,她也未曾放在心上。
而忽哲黛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那日午后的湖边,她远远看着忽哲黛一身凤袍,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湖边的时候。她突然就明白了,她恨忽哲黛,恨她每一次算计别人时的一脸疲惫,恨她在忽家人隔三差五入宫后的妥协,恨她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时的无助,恨她披着虚假的美丽皮囊的忍耐……
她恨的哪里是忽哲黛,明明是她自己。
在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旁,垂柳下,她看见的就是她自己。
姜郁洱走在深宫里的小路上,身后十几个宫女掌着灯,静静地跟着。她抚着自己肿痛的脸颊,眼泪顺着手指缝儿,怎么挡都挡不住。她就算杀人,也得不到的肯定;她就算算计,也得不到的一切,她都要毁了。
凭什么忽哲黛能生下孩子,不是梁简的孩子。
凭什么她一副就要脱身的样子,而独留她自己在这里挣扎,凭什么!她要所有人,打着各式各样算盘的人,都陪着她痛苦,陪着她受折磨。她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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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倾回门儿的第七天,炎热无比,树林里的蝉叫个没完没了。
公西意挂在木推上,抱着半个大西瓜解暑。日子一天一天的,每一天都不同,每一天又没有什么不同。好像很多事情,和她想象的都不一样。梁简的诏书正式生效了,但真正出宫的却没有几个。若不是梁简强行给几个女子许了婚,公西意甚至想没有一个敢自请出宫改嫁的。听起来简单的事,真正推行起来,也并不容易。
但另一件事,推行的就十分顺利了。
那就是贯通归清和伊洛的运河,已经打公西氏的强力注资下,动工了。
公西意对这件事情,还是无比期待的。因为这运河,恰好就路过庆州。到时候多了一条水路,能方便许多。至于什么国计民生的,她倒没想太多。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快得让人抓不住。范老夫人回赤嵬峰之前进宫来看过她一次,旁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多照顾止心母子。
“母妃——母妃——”梁缘提着小裙子气喘吁吁地跑着,身后还有宫女在追。公西意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来,拿出衣襟里的手帕,给缘缘擦汗。
“天这么热,你跑什么?当心中暑。”公西意看梁缘的头发已经是歪歪扭扭的,伸手给她理头发。梁缘却拉着公西意的手,着急地说不出话。
宫女也追了上来,见到公西意就噗通地跪下了:“娘娘快过去看看吧,皇后娘娘生了!”
公西意手一松,梁缘的小玉簪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人却是一动也不动。
梁缘使劲儿晃着公西意的手:“母妃,他们都说皇后娘娘是给缘缘生了一个小弟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嘛!你快告诉我,缘缘是不是有弟弟了!他们都说是亲弟弟,可为什么小弟弟是皇后娘娘生的,不是母妃生的?皇后娘娘为什么会生弟弟?母妃——”
一边儿的宫女看着十分着急:“娘娘,各宫都去了,咱要是不去,落人话柄。皇后娘娘有孕一来,就咱们上水宫去看的少,往后……”
“母妃!缘缘要去看小弟弟!缘缘要去嘛!”梁缘拖着公西意的手,愣是让公西意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公西意不理她,只是对宫女嘱咐:“看好缘缘,别让她跟过来闹。”
“不嘛!缘缘要看弟弟!”梁缘顿时气鼓鼓的成了一个小包子。
公西意温柔地安慰:“弟弟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见到,你乖乖的,不然弟弟就不陪你玩儿了。”她示意宫女领着梁缘,自己才带人往那正坤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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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正坤宫时,竟只有姜郁洱和几个妃子在。
“皇上呢?”公西意直觉不对劲儿,这么大的事情梁简怎么会不在。她正问着,林怀瑾姗姗来迟,一进门就笑着问:“皇后怎么样了?”
一个小太监也是一头大汗:“回禀贤妃娘娘,皇上下了朝就出宫上雁山围猎了。已经让人去禀,只是雁山层层叠叠,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废物!”姜郁洱一脚踢在小太监的胸口,硬是把人踢翻在地,“等你们这帮狗奴才会办事了,天都黑了!皇上不再,皇后娘娘出了事,你担待的起吗!”
公西意一下子就听出这话中有话:“姜贵妃,生孩子能出什么事?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况且有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太医院的都候着呢。咱们也都看着呢……你的脸怎么了?”
姜郁洱伸手贴了脸:“许是被这奴才气的上火,一早起来就这么肿着,让贤妃看笑话了。”
两人正说着,范英也带人都来了。几人就这么在正坤宫内殿外面干等着,屋里渐渐开始有了忽哲黛的痛呼和呻吟。
外面等着的,哪一个都是心急不已。倒不是期盼平安,而是关注着这是男还是女。若是女孩儿,倒也没什么。但若是男孩儿,那就是真真切切嫡长子,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
公西意心里更是复杂无比。
孩子,哲黛姐姐和梁简的孩子……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就算她再不愿意承认,这都是铁铮铮的事实。不知道这孩子是像哲黛姐姐多一点,还是梁简多一点。公西意心里苦闷着,又嘲讽着自己的苦闷。
这时接生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满手血,她爬在姜郁洱脚边,嚎哭道:“贵妃娘娘,怕是不好,怕是不好啊!她摊着手,血淋淋的刺眼。
公西意一下子冲上去,抓起接生婆的衣领:“什么叫不好!你休要糊弄我,这才多久?怎么就见血了!”接生婆一下子就被公西意给唬住了,吓得一声不吭。
姜郁洱更是居高临下道:“你可要进去跟另几个婆子说清楚了,皇后肚子里的可是大梁未来的储君呢,要是出一丁点儿差错,你们都跟着陪葬!”
公西意一把推开婆子,更不想再这里看戏。
她走到内殿门,就被拦住了。
“你们让开!”
“贤妃,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大家可都在看着呢,你硬要进去,出了什么差错……你可别连累其他姐妹们。”
“滚,我只说一遍。”公西意看着守门的,她认识这人,是长宁宫里的。怎么就这么巧,梁简出宫围猎,哲黛姐姐就生了……明明在慕倾大婚前,太医还说至少要半个月。这才七天,她不信这是巧合。
公西意推开拦着他的太监,姜郁洱冷笑一声给了个眼色,那太监就松手了。
内殿里的外屋,太医们都在焦头烂额的商量对策,见公西意闯进来,立刻跪了一地。
“贤妃娘娘,皇后的脉象十分诡异,阴阳两相冲撞的很。根本就不是血崩,也不是难产,像是被下了什么药,可一时竟查验不出。这么下去,是一尸两命啊!”
公西意眼前一黑,耳边是忽哲黛一阵一阵的惨叫。
不是难产……不是难产……那她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公西意的脑子里,像被狂轰乱炸后的战场,一片死寂和荒芜。她不高兴不开心,可她也不要哲黛姐姐死……
“太医,你们不都是大梁最好的大夫吗?你们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公西意大汗淋漓,手心更是虚汗不断。太医们摇头,而里面又有一个婆子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冲出来:“皇后娘娘快不行了!”
公西意脚下一软,下意识地就往里走,也没人敢再拦着她。
她进了屋子,婆子和嬷嬷们进进出出的,锦绣铺张的床单上,都是血……忽哲黛像是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抓着白色帷幔的手,都没了一丁点儿血色。
公西意六神无主,欲哭无泪。
闯进来又能做什么呢,她不知道……她看着那顺着床单淌下的血水,看着嬷嬷们面如死灰的样子,她突然心里就被仇恨塞满了。下药……又是下药……当初是徐恩给她下药,如今又是谁给哲黛姐姐下药?
“西意……”忽哲黛的视线已有些不稳,她拼尽全力才吐出两个字。
公西意忍着眼泪,跪坐在床边,却不知该说什么:“我去求太医,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哲黛姐姐……我……”
“西意……保孩子……跟太医说,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不惜一切……”
公西意瞪大眼睛:“哲黛姐姐……我……我不!”她才不要,她已够不喜这个孩子,若是再添上一条人命,她怕她会把错都归在一条无辜的生命上。
“姐姐求你……”
“我不,哲黛姐姐,咱们不要他了,好不好……”公西意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听见的人又怎么想,她不要忽哲黛死。
忽哲黛拼命的坐起来,抓着床沿,挪动着身子……
公西意已变成了泪人。
忽哲黛艰难地凑在公西意耳边,憋足了力气,才用了只有公西意能听见的声音道:“西意,是阿诚的孩子……姐姐求你了,保住他,看护他……”
忽哲黛死死抓着公西意的手,公西意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一点都不觉得痛。
她傻傻地跪坐在地上,傻傻地看着忽哲黛。忽哲黛却笑了,对她比着口型:保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