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意坐在回宫的马车里,眼神定定地看着小木窗露出的那道透着光的缝隙。随着马车的晃动,她也跟着无神地摇晃着,头上的金步摇坠得头皮发麻。
“蜥蜴,你在乎他们,我只在乎你。”
“蜥蜴,你怎么那么笨?”
“蜥蜴,你就是零组的女主人。”
“蜥蜴,我们从今往后再无生离开,亦无死别。”
……
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不知道,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但她知道,对她来说公西诚绝不只是哥哥。他是特别的,不是亲情、不是友情、又不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亦或者兼有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不够,全部加起来都不够。
上水园、玄青、嫁妆、烟酒楼……公西意头疼欲裂,她好像什么都记得,又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她和公西诚这一世,一开始就在一起。婚宴、战争、海岛……为什么,这么难受?就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什么都理不清楚,想不明白。涌现在她脑海里的太多了,还有那些女孩儿。夜初言、百里澈、越芒丹、忽哲黛……她就这样可恶的用无辜又无知的态度面对她们,真的快要疯了。
能够想起的东西太多,稍稍用心将一切编织起来,是件无比恐怖的事情。
一向安慰自己的假设一旦不存在,她好像看见最残忍的事情。夜初言死在他手里,梁简险些死在他手里,还有意国……曾经短暂存在过的国号,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他说她像毒品,像压制不住的毒瘾,这话刺在公西意的心头上。
让她好好想想,发生了什么,发生过什么……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他们每年都过同一个生辰;他带她南下谈生意,带她四处游玩;娘病了,梁简闯进了她的世界,那道赐婚圣旨;她入宫伴读被打,他抓了夜初言;被梁辰的人刺杀,离开源京……那时她若是听话,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不会挑起战争,他不会为了救她加入青门,他不会和皇家结仇……如果她生了梁耀,没有选择回宫,他便不会离开海岛……他放不下的,她却给他选了一个最难对付的人。如果不说出来,她是否能好过一些,公西意自私地想。
“蜥蜴,你就像是毒品。”
“如果你我不是兄妹,我绝不会给梁简机会。”公西意无力地靠在马车壁上,她安放不好自己的心。他竟然是爱她的,不止于兄妹之爱。
而她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选择了梁简。
公西意烦躁地推开木窗,一股热浪扑进来,她好像失去什么了,或者正在失去什么。她能感觉得到,在他艰难说出口的那一刻,什么东西正在流失。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他们生来就是兄妹,便要做一辈子的兄妹。她爱上了梁简,却没能让公西诚放下她。
没有如果,所以战争发生了,死亡发生了,绝望也发生了。
没有如果,所以想伤害的,不想伤害的,她都伤害了。
公西诚一个人站在富贵侯府最高的阁楼上,整个府邸尽收眼中。
他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事情后悔过,今天他却做了一件让他后悔一辈子的事情。他曾经心里暗自发誓,绝不会让蜥蜴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可是他竟然说了,亲口告诉她。后悔席卷了他整个内心,他不该让她慌张,不该让她混乱,不该逼她的。
为什么让她承受这些难以承受的?明明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够了。这不是任何世俗观念能够容许的爱,这本就是不能触碰的秘密。他又何必赤裸裸地摊开在她的面前?何必呢?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闭上眼睛,闭上耳朵,他不愿和一切有所接触。眼前的景色和耳边的声音,感受不到它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当他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失去了所有。
直到深夜,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下人三番五次地上来探看,却又不敢惊扰。最后只得禀报了高雨,高雨一听就急了。这孩子疯了吗?她带着几个人,登上了高高的阁楼。只见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雕像,静止的,了无生气的。
“诚儿,该用晚膳了。”高雨走到公西诚身边,在一片静默中轻声开口。
公西诚缓缓睁开眼睛,声音空洞:“知道了。”他动了动手,侧头看了高雨一眼。高雨慈爱地笑着:“知道天气热,你吃不下东西。娘给你做了果脯粥,下来吧……”
公西诚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苍老了许多的女人。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看过这个女人,可她确实从未把眼光从自己身上挪开。他的嘴唇干涸,微微张开,吐出一个字来:“娘——”
高雨一愣,诚儿很少这样叫她。
高雨还未应一声,公西诚却站不稳,头部一阵眩晕,半跌走在石椅上。高雨吓到了,伸手去扶他,他头一次没有拒绝,只是当他想要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高雨的惊呼声:“诚儿!诚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啊。”
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一切都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德国的庄园,回到了导师的实验室。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也许他该从这噩梦里醒过来了。
等他睁开眼睛,也许就回到了飞机上,回到了他的头等舱,他依旧是方氏企业的CEO,是商业巨头……而这里种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奇怪的不能想象的幻觉,都是噩梦。没有大梁,没有蜥蜴,没有青门零组,没有爱。一切都是虚无的,他该回到那个真实而无情的世界里,而不是在这场虚幻里苦苦挣扎。
高雨半抱着倒在地上的公西诚,大声疾呼:“快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一夜之间,富贵侯府就出了大乱子。富贵侯意外昏迷,大夫们竟束手无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这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源京城。
一大早的上水宫,梁简和公西意正在用早膳,洪泉匆匆来报,附在梁简耳边说了什么。
梁简皱眉,不由得多看了公西意一眼。今日早朝,公西子安告假,他就觉得不对。昨日西意出宫回来,整个人魂不守舍的,跟她说什么她都慢上一拍。这会儿,公西意根本就没有看洪泉,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有还无地拨弄着玉碗里的清粥。
“让太医院的过去看看。”梁简吩咐道。
公西意好像听见了梁简的话,又好像没听明白,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轻飘飘的。
“意儿,你怎么了?昨天在宫外……”梁简有些担心。公西意回过神才发觉梁简好像跟她说话了,她迷茫地看着梁简:“你说什么了吗?我没听见。”
“我是说……宫外传来消息,你二哥昨晚昏过去了,到现在还未醒来。大夫们也查不出病因,我让几个太医过去看看。你们……不是昨天才见过面吗?”
公西意看着梁简,一下子眼睛里充满了惊色。
还未说什么,就有小太监跑进来道:“皇上,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公西意却不管不顾,猛然站起来,带着哭腔道:“我要回去,阿简——我要回去!”她惊慌地抓住梁简的衣袖,眼睛里满是让人看不懂的乞求。梁简心里漫上一种异样:“我知道,你先别急……洪泉去备马车。”
“那皇后娘娘——”洪泉犹豫道。
梁简沉声道:“让她回宫,没朕的旨意,不许踏出正坤宫一步。”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很严重。为了把意外控制在他能掌握的范围内,忽哲黛不能出意外,那个孩子也不能。
他们到了富贵侯府,问讯而来探望慰问的,数不胜数。
当皇帝的马车停在富贵侯府前时,梁简半抱着已经站不稳的公西意。看见这一幕的人,纷纷猜测,是不是那公西诚气数尽了?源京城沸沸扬扬的传开,富贵侯公西诚命不久矣。这传言一处,对公西家的产业打击不可谓不大。所有有利害关系的人,都不择手段地打听着最新的情况,以便随时灵活应对。
甚至连青门和零组也被惊动。
公西意一入门,高雨就扑在她身上大哭。“意儿……怎么办……怎么办……”
公西洪的脸色也是惨白,诚儿如今这表象,他只在将死之人身上见过。可是诚儿才二十八岁,身体一直都很好,怎么会突然昏倒?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留下一具毫无反应的身体。
梁简免了所有人的礼数,才把太医们叫到身边询问。
公西意紧紧盯着太医的每一个口型,却无法集中注意力理解他们的话。她努力地想要聚精会神,却一再失败。周围的人,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三个……重重叠叠,数都数不尽。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所有人都向她走过来,然后一个个在眼前化作飞灰。
她头痛欲裂的感受更清晰了,太医们还在喋喋不休,梁简也在说什么……但是她听见了,也看不清了,就像是进入了一个真空的世界,突然失去了所有意识。
“西意!”“意儿!”他们说什么?她听不清楚……
公西意恢复意识后,脑海里蹦出了第一个想法便是,诚王八怎么样了,太医究竟怎么说。她好像也昏过去了,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阿简——”她浑身痛地坐了起来,却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
“这位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映入公西意眼帘的,是穿着整洁干练的制服的空姐。
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场景却十分清晰。她惊慌地突然站起来,打翻了座椅前小桌上的牛奶,一大半都倒在了自己身上。
那位微笑着的空姐,连忙拿出座椅后背里的吸水纸,给公西意擦拭。
而公西意浑身僵硬,她……她是在做梦吧?一定是的,不然她怎么会回来呢?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回来。一定是梦,可是……梦怎么会这么清晰,她甚至清晰的感知到了牛奶的黏‘腻和温热。
“这位小姐,请您坐下做好安全措施。”空姐微笑,公西意却傻傻地打量着自己的衣服,真的是从美国回来穿的那件,就连手上的尾戒都是对的,还有鞋子。她抓起自己的手包,翻出了护照……雷禾,她是雷禾。
“你有镜子吗?”公西意翻了很久,也没在包里找到。
空姐温柔道:“请您稍等。”
然而在这稍等的片刻,公西意已经从飞机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一个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无比的自己。画着淡淡的妆,穿着一身休闲款风衣,荒芜地站着不知所措。到底是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还是她穿回来了?
穿越?多么荒唐的事情,难道真的是个漫长、真实而又充满细节的梦吗?
公西意沉浸在反光玻璃上的虚影中,难以开口说一句话,机舱的尽头传来吵闹声音。她闻声看去,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拿着墨镜,跟空姐说着什么,神色激动不已。
公西意就像是被吸引一样,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当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公西意立马就知道……不是梦,真的不是梦。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有着陌生而英俊的脸庞的男人,声音发颤:“蜥……蜴?”
公西意腿上一软,差点摔倒。
一旁的空姐不知两人之间的气氛,为什么这么奇怪。她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您需要把座位调至经济舱吗?”
“方……方戈?”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但是眼前这男人,她真的一次都没见过,看起来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她相信,对于他而言也是如此。
这男人的眼底涌现出喷涌不尽的喜色,他扶着公西意站好,伸出手来,眼睛却有些湿润:“……蜥蜴……我们……不,是雷禾才对。”他就知道,有一天若是有幸回到现代,他一定能认出蜥蜴,一定可以。
公西意惊慌地后退,甚至连脚上踩着的高跟鞋,都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而方戈早已适应了这个事实,他微笑着伸出手:“我想我该重新自我介绍,雷禾……你好,我是方戈。”
雷禾……她是雷禾……她呆呆地看着方戈的手,不知该作何反应。
方戈却根本不在乎,他回来了……他回到这个世界了……他不等公西意反应,就紧紧地把公西意抱在怀里,而公西意的手一松,空空的牛奶杯掉在地上。
2014年,没有空难。比起时空的错乱,更该说是老天的悲悯?
方戈没有调到经济舱,而是用三倍的价钱让她坐在了头等舱。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纵然是波澜不惊的方戈,也难以解释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
直到飞机平安降落首都机场,他们一起走出了机场。迎面的微风吹在她的脸上,推着高高的行李……她才有了一丝的真切感。她是雷禾,她不断地在心里强调着。而方戈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不舍得挪开目光。
一辆玛莎拉蒂和一辆越野先后停在他们面前。
方戈的特助李普小跑着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方董,对不起,堵在路上了。”说完才发现,方戈身边竟站了一个身着黑色风衣,长发披肩的女子。
方戈努力让自己自然一些,轻声咳咳嗽道:“把我们的行李运回别墅,车钥匙呢……”
李普把车钥匙递给方戈,方戈却拒绝了:“算了,你开车吧。另外一辆找代驾。”方戈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的驾驶能力,会不会出什么乱子。李普有些诧异,以前方董是从来都不用司机的,每次都是过来两辆车,一辆他开着运行礼,另一辆是方董的跑车。
尽管不习惯,李普还是打了代驾的电话。
当他要去搬行礼的时候,雷禾突然开口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我自己打车……回家。我爸……爸妈,还在家里等我。”
方戈一口拒绝,拿出手机递给她:“给他们打电话,就说太晚了……明天一早再回去。”
雷禾的脑子就像是一盆浆糊,她看着明亮的机场,和机场外路两旁的霓虹灯,整个人都是呆滞的状态。她傻傻地看着方戈递过来的手机,低声道:“不用,我有手机。”
“明天,明天我送你回去。”方戈语气的温柔让李普吓了一跳,这还是他的顶头上司吗?
雷禾点点头,她颤抖着手给父母发了一条短信,其实她是不敢回去的……也不敢打电话,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世界,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一整夜的翻来覆去,在方戈的别墅里,一切都是陌生的。
早上她洗漱穿戴好,下了楼。生活突然方便起来,高科技的马桶,高科技的浴池,还有干净的奢华的水床,全方位的WIFI,打开电脑……信息扑面而来的互联网……而她的笔记本桌面上,还躺着她修改后的博士论文,还没有发给导师。
餐厅里,方戈熟练地用着刀叉,雷禾却什么胃口都没有。
看来他已经适应了,一夜之间他就完全找到了他自己。因为现在坐在她面前的陌生的男人,优雅而冷清,举手投足都彰显了一种气场,和公西诚又不太相同的气场。就像是凶残的鲨鱼回到了大海……而她只是一只难以自保的小金鱼,最适合呆在安全的鱼缸里。
雷禾坐在那里,只是喝了一杯牛奶。
方戈用餐完毕,放下手里的刀叉,抬头看着雷禾道:“把那些忘了吧,蜥蜴……”
雷禾条件反射般地抵触:“忘了?那你又为什么叫我蜥蜴?”
方戈不与她争执,只是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温柔地说道:“不管你叫什么,我都喜欢。做我女朋友,做未来的方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