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衙门,外间通堂内,诸位从史、书佐大人,正忙于察看各州承禀的要案卷宗。自左监大人上任以来,那位异常凌厉的手腕,实在叫人胆战心惊。
两年内接连斩杀三位太尉大人得意门生,谕令即下,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知如何翻查得了罪证,大多都是先斩后奏。廷尉大人过问起来,顾左监一句“竖子拒捕,咎由自取”,便将这白的说成了黑的,且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此外,除针对太尉府巍氏,这位左监大人行事颇有些耐人寻味。自己人衙门里头,廷尉大人提携自家连襟,也被这位利索拿了贼赃。以“贪赃枉法”的罪名,判了个不轻不重的罢黜。这还是这位看在廷尉大人乃丞相心腹,同属太子一党情面上,格外网开一面。
之后顾大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乘肩舆入庆阳宫中,亲自向太子举荐顾氏属臣,取而代之。如此三番两次,真真落下个“任人唯亲,党同伐异”的名声来。
只是叫众人看不明白,这位世子如此横行无忌,为何王上久不拿他问罪?连着传言中,同为太子一党,本该与左监大人生出间隙的丞相大人,竟也按兵不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揣摩不出其中深意,众人只得小心翼翼,多留几个心眼儿。最要紧,内衙那位,轻易不可开罪。这位年纪轻轻的左监大人,手段之狠戾,心思阴毒,常人难及。
“她不肯见你?”书案后那人一身玄色锦袍,身姿伟岸,埋首批阅奏章。握笔那手,腕上挽了绣金丝云纹的袖口,露出一截劲瘦的臂膀。头戴高冠,面若冠玉,眉眼间异常静谧。
听闻周准回禀,悠悠抬起头来,深邃的眸子闪过丝阴鸷,极快湮没下去。搁了笔,向后靠近太师椅中,屈指敲一敲案几,已然猜到几分。
小丫头这是与他闹了脾气。
周准一身赤红云崖纹官袍,两鬓各垂下一缕明黄的穗子,搭在胸前,更衬得他妖艳华美,面相柔媚。
分明是御刑监的掌使,却堂而皇之,出现在廷尉衙门。应左监大人之邀“协查办案”,这位御刑监的头头,佩着鱼符,往来官衙尤其便利。
周准恭敬侍立着,经了这几年历练,对世子愈加敬服。抬眼极快打量上首那位,只见日头从东窗投进来,恰好照亮世子爷半边俊朗的面庞。少年郎的青涩再不复见,轮廓鲜明,积威日重。尤其官服缎面上蟒纹绣团,映着光,隐在云雾后一双利爪,狰狞而锋锐。
周准垂眸,只觉这两年,世子变化极大。之前这位,多是暗中排兵布阵,然则当下,却是露了峥嵘,许多时候,令人闻风丧胆。燕京已有传闻,公子玉枢借太子之势,明着是按律拿人,实则,被这位爷盯上,怕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再想起月前被世子派往姜家探看七姑娘,那位脾气也硬,避而不见,令他无功而返。这还是头一次,七姑娘在他跟前,显露出不同往常的一面。
大半年未见,竟不知那位惯常喜爱温婉笑着,有着一双明亮眼眸的女子,竟也有这等硬气时候。
“下官几次请见,都被七姑娘推搪了去。只说八爷尚幼,离不得人,需得尽心照看,客套回绝了。”
七姑娘为何如此,世子跟前几个心腹,无人不知其中缘故。必是恼了世子与郡主定亲一事,打翻了醋坛子。只是周准不明白,世子定亲,早晚也会纳姑娘入府,何来的别扭?
“送去的玩意儿,她可收下?”敲击书案的响动,显是重了几分。
周准肃着脸,话里带着几分挫败。“不曾。回京后,下官已先行回府一趟,全数交与公孙大人手中。”
心头不悦,顾衍起身行至八宝阁前。静立片刻,抬手取下“六子联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随意把玩拨弄。眼前浮现出她窝在他怀里,异常专注摆弄这物件的情形。
他手把手教她,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她侧坐在他腿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鼻尖,隐隐缭绕着疏浅曼妙的香气。领会了,便仰起脑袋,亮晶晶的眼眸一闪一闪,冲着他暖暖笑起来。温和的表象底下,是她喜滋滋,小心翼翼掩藏的得意。
若然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便独自沉浸进去,一个人琢磨,扔了他在一旁无心理会。她是一根筋的性情,做事总是专心致志。真遇上欢喜的,能够安安静静坐大半日。他搂着她,趁她无心旁骛,凑近了叼她小巧的耳朵。那丫头拿鼻子哼哼两声,不耐烦挪动,便缩了脖子左闪右避。
被闹得烦了,抬手挥虫蝇似的,就着侧做的姿势,半空蹬一蹬小腿儿,扭过去,背对着他。自顾耍玩,哪里还记得尊卑之别。
拇指轻轻摩挲着契合在一块儿的木条,念及往昔与她的亲近,他眼中微微溢出丝柔色。回头见周准还立在身后,漫不经心,沉声问道,“还有何事?”
“方才下官出门,半路遇上夫人跟前单妈妈。托下官转告,夫人请您下衙后早些回府,傍晚郡主会家去做客。”
前一刻还和缓的面色,转眼便了无痕迹。“待嫁之身,何来登门一说。”显是不乐见的。“告知公孙,本官公事繁重,今夜宿在府衙。”
周准俯身领命,早猜到会是如此,告退而去。
赵国公府,临近傍晚时候,单妈妈两手叉在袖管里,带着人在小厨房里忙活。不会儿便得了春秋居里公孙先生传话,只说世子又不归家。不禁暗自摇了摇头。府上那位爷三不五时便宿在府衙,但逢郡主到访,必定是不露面的。
夫人苦口婆心劝了好几回,世子爷不过屋里坐一盏茶的工夫,稍陪一会儿子,撩袍子拂袖而去。那位爷自来是个主意大的,夫人劝不住,请了国公爷出面,情形只会更糟。
如此,自这桩门当户对,燕京多少人艳羡的亲事定下,国公府里竟是不见丝毫喜气,反倒因着世子时常不归家,冷清不说,夫人也跟着唉声叹气,愁肠百结。
单妈妈瞧着案板上那条十分肥美,已然开膛破肚的鲢鱼,这鱼腥味儿重,清蒸了,通常就只世子爷赏脸,会动两筷子。今儿个夫人特意交代小厨房好好料理,没成想,到底还是白费了心思。
这早早定下的世子妃,还没进门呢,便这般不讨爷的喜欢。日后,可怎生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