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人笑话的方式,很特别。”就着笑料吃茶,还要请人与她一道的,殷姑娘这么些年,也就遇上她一个。
院子里散了场,榆钱树下热闹不在,少了喧嚷,多了分素雅的安宁。叫春英去歇着,罚绿芙身后打扇,七姑娘看着唯一留下来调侃她的人,一点儿不介怀被她戳破了心思。
“你这恭维,我生受了。”没否认她方才就是看了别人笑话,而且津津有味,不曾客气。
听出她话里快活,殷姑娘颔首,觉着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能站在那人身旁,怎可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你这婢子有趣得很。”眼睛盯着绿芙,嘴角竟带出了笑。倨傲的人笑一笑,七姑娘觉着有种雨后初晴的潋滟。原本寻常的姿色,竟是要笑起来,才能捕捉到眼中刹那流露的真性情。五官也跟着娇柔起来。
这个人背后,藏了故事。
摸一摸下巴,七姑娘回身看看绿芙,再调转过来,偏头给她出主意,“你有兴致的雏鸭虽没了,我这婢子刚好能派上用场。得空过来逗逗她,不会输了那鸭子去。”抬手指着身后惊愕瞪眼的婢女,七姑娘卖力吹嘘,“保准比那八哥好玩儿。”
送了忍耐得辛苦,分明想笑,却端着架子离去的殷姑娘,绿芙一把搂住七姑娘臂膀,对那殷姑娘是谈之色变的。
“小姐您别因着担心奴婢常给您惹事儿,或许还会拖累您受罚,就把奴婢往殷姑娘身前踹。您也见着的,那位脾气怪得很,奴婢伺候不来。您想啊,她要真逗奴婢,奴婢是笑啊,还是不笑啊?就殷姑娘那张脸,除了鼻孔朝天,奴婢实在瞧不出来。揣摩不好她心思,开罪了她,不是凭白给您树敌么?”
一指点在她额头,七姑娘不觉好笑。“放一万个心,就你这斤两,顶多算是逗乐子,还迁怒不到我身上来。”
绿芙想想,也对,那位脾气差,对姑娘却比京中贵女有耐性。更犯愁了。那位要与姑娘亲近起来,但凡上门儿就逗弄她一回,日子得多难捱呀?
看她一张小脸皱得跟风干的柿饼一样,七姑娘见好就收,没忘了跟这丫头说点儿正经事。
“今儿宋女官说的话,你在后头可听明白了?婢子犯错,姑娘们也得一同受罚。你倒是说说,我是尽快求了世子送你回郡守府呀,还是将你搁山脚下客栈里,等到学馆休学了,再接你一同回去过年?”
绿芙觉得自家姑娘笑起来虽好看,可这话绝不是什么好话,这是姑娘嫌弃她了?心头一慌,她哪儿敢这时候被姑娘送走?回头崔妈妈问起,皮还要不要了?
“真不想离开?你可想明白了,宫里头放出来的姑姑,要罚起来人,摁着你手死命拿针扎你。不让见血,事后也查不出来。却能叫你痛得哭天抢地,生不如死的。这可都是动的私刑。”
春英见天儿阴下来,就怕六月里娃娃脸,阴晴不定的,还是劝姑娘赶紧回屋才好。出来请人,走得近了,便听姑娘正柔声细语糊弄人呢,还拉着绿芙的手,情真意切得很。
春英抿嘴儿忍住笑,近前来帮着姑娘给绿芙泼凉水。“小姐这是护着你呢,心疼你受那宫里头,恶名昭彰十八般私刑折磨。”
小丫头被吓得大热天里连连擦冷汗,心头虽怕,更不肯走了。“不成不成,若是姑姑都用这样歹毒的手段,小姐和你万一有个好歹,没人去收买那角门的婆子,连报个信儿都难。”
春英想笑,没了她,姑娘会被人逮着错处?这时候还念念不忘,要收买那婆子。“那你说怎么办好?”
绿芙急得原地打转,揪着腰间穗子想了许久,哀切切问春英,“我虽没有你沉稳,却也不笨。要不教规矩时候,你做什么,我就一丝不差仿效着。担保一个字儿不多说,一步子不多迈,这样成不成?”
“春英这回可帮不了你。”七姑娘无奈摆摆手,“都说是学规矩,还要教些本事,自然就要有成效,防着婢子间相互舞弊。从今儿派院子这事儿上就能看明白,一家的姑娘都要被拆散开,婢子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甭说是你与春英,便是和对屋冉姑娘的丫头,也分不到一块儿。”
好容易想出个法子,转眼就被姑娘给否决了,绿芙急得快要哭出来,这时候才后悔自个儿不中用。
七姑娘看她是当真慌了神,眼中淡淡泛起流光。她是存心要吓她一回,不把这丫头给唬住啰,像今儿这么出风头的事儿,往后玉漱斋里还不层出不穷,有没有个消停了?
除了那次因为三姑娘的婚事儿,她设计姜春,被关了佛堂。她历来可是乖巧得很,不惹事儿,不闹腾,更不乐意挨骂受罚。
今儿先把这隐患给除了,日后才有和顺日子过。
“这法子嘛,也不是没有。就是得生受些脸色,你受不受得住?”
“受得住,甭说是脸色,只要不连累了小姐,您又不送我走,什么都受得住的。只是可能偶尔不服气,或是难过些。”
这丫头……七姑娘心里生出些暖意。她桃花坞里的婢子,虽不是规矩最好的,却是最不作伪的。这也是为何许多年来,一直是春英绿芙陪在她身边。真假对旁人来说或许并不见得如何要紧,可是于她而言,太珍贵了。
前世她导师曾经说过,有一双太过通透的眼睛,心里反而容易蒙尘。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古往今来,无不适用。
她作势想一想,末了点拨她,叫她附耳近前。
“为什么怕婢子们相互包庇呢?除了人情,怕是与姑娘们的‘连坐’,是同一个道理。若是明儿个姑姑说要两人凑对儿,千万别犹豫,春英还有冉姑娘、殷姑娘跟前的婢子,你都不要选。还记得今儿个京里来的那几位姑娘?其中隐隐带头的那个,可记得是何人?”
这考问难不住绿芙。彼时取笑她家姑娘,最装模作样那个就是了!“记得的,那位瓜子脸的胡姑娘。”
满意点头,七姑娘欣慰这丫头总算还有点儿眼力劲儿。
“是极,你便去寻她身后那个唤做‘芙蓉’的婢子。比起另一人,芙蓉才是她跟前心腹。当着姑姑的面儿,挽着她手,笑夸一句‘芙蓉姐姐为人最良善’,多恭维些她,她便没法子当着姑姑的面,直白推拒了你。便是这院子里有人想捣鬼,也没法从你绿芙身上着手。听明白了?”
绿芙仔细琢磨,对呀,自个儿和芙蓉做伴儿,一个出错,两个都要挨罚。连带着各自姑娘也得受罚。院子里就属京里来的贵女身世最显赫,对七姑娘也没见什么善意。这么一来,领头的那个被束缚了手脚,便是记恨方才姑娘笑话了她们,想拿捏她绿芙给姑娘难看,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给搭进去的。
小丫头得了锦囊计,欢欢喜喜抬着杌凳,回屋去了。
春英眼里带着喜色,姑娘果然是有本事的。为了不因绿芙那丫头栽跟头,索性便绑了她到对方船上去。顺带还能赚个名门望族家贵女的心腹婢子,来给绿芙全心担待着,姑娘这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快赶上炮竹声啦。
“您就如此肯定,明儿个姑姑一定会将丫鬟们分开,再凑了对儿,共荣辱么?”
七姑娘拾起被绿芙那疯丫头扔下的团扇,慢条斯理晃两下,带着她施施然回屋里去。
“这人呐,烙入骨子里的习性,一时半会儿可改不过来。管大人不是说了么,宫中宫女当差,都是两人一班,绝不可单独行事。你看那田姑姑,分明可以带一个婆子,震慑了姑娘们就好,为何非要两人一并带上?又何不自个儿一人来立威?这便是规矩。根深蒂固的祖宗礼法。忘了么,宋女官可是说,四位姑姑,可是刚放出宫的。小半辈子被人这么管束着,到了自个儿管人时候,最可能,便是照搬这一套,身份调转个个儿罢了。”
想起一事,回头嘱咐春英,“绿芙那丫头是个粗枝大叶的。傍晚时候你装作去灶上要热水。那婆子再给你吃食,务必瞧瞧,能否找出替她把风那一人。小厨房那地儿,绝无可能一人当值。最好是两人都能混个脸熟,日后行事也方便些。”
玉漱斋丙字房里,又冬替自家姑娘整理最宝贝的孤本书册。一边忙着手上活计,一边疑惑道,“小姐,方才七姑娘那样,算是得罪了京里几位吧?您不高兴了,赏人冷脸,她们如何也得受着。可七姑娘不同,她出身寻常,敢在您落人脸面后笑场,还请众人吃茶……想来那几位不会欢喜她那不识趣的性子。”
殷姑娘正分门别类,忙着往书架上归置书卷,听她这话,全不以为意。
“有这闲心替她瞎操心,不如打起精神,看她如何安置绿芙那丫头。”
她刚才好心点出那婢子“有趣”,想来她也听明白她话里意思。可那人却插科打诨,把话题带歪了去。既是她善意提醒那人不领情,她便一旁看着七姑娘如何圆了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