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手指攥到了手心里,几乎掐出血。

呼啸而过的海风鼓起宋飒的衬衫,他怀里只有一片虚空。

他缓缓地眨眼,眼前的景物骤变,他来不及适应涌进眼睛里的景象。

黑暗的蜂巢消失了。

透明的镜面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上一弯银月如钩,泼了墨似的海浪一波一波朝岸边涌来,温热的潮水覆盖着他的脚面。

小木头奇怪地抬起头,看着突然跳起来冲进海里的宋飒,“哥哥?”

宋飒木然地站在原地,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视觉和听觉覆盖了人获取信息渠道的90%以上,镜面在眼球的全投影和完全精准的收声确保他近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贝拉米感知到的世界中。

心脏跳动地几乎要爆开,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胸膛被无法形容的压迫感挤占,太阳穴突突跳动,涌向大脑的血流将眼前的景物染成了一片深沉的黑红。

身体的每一处反应都在告诉他,他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

宋飒摇晃了一下,潮水扑打在小腿的力量让他无法平衡身体,他突然跳起的力度完全打乱了身体感知到的信息,剧烈的晕眩感像是将脑子摇晃混合以后的产物。

宋飒痛苦地扣住喉咙,胃里翻江倒海,混合着胃酸的食物从消化道逆流而上,他低头干呕,腥咸的海水扑面而来拍打在他脸上。

海水涌进鼻腔,他控制不住地吸气,然后是惊天动地地咳嗽。

“哥哥?!”宋飒跌倒在海里,小木头惊恐地站起来,又怔住。

宋飒拼了命地调动四肢从水里爬了起来,他还没能找回自己的方向,来不及回答,他摘掉眼镜,疯了一样站起来,摇晃着摆动着,像没有筋骨的稻草人,他大步地往前,肌肉失去控制地痉挛,收缩舒张,脚下细沙混乱地飞溅。

他的腕表留在屋子里。

他为什么把腕表留在屋子里!

他得不到贝拉米的信息,一点都得不到。

骤然掐断的信号,破碎的眼镜,最后一幕疯狂靠近的地面。

仿佛真实坠落以后断线般的空白。

画面在脑海中无限次的重复,真实的景象和脱离的景象闪烁着交替,被诡异拉长的图案在眼前扭曲,滞留在视网膜上的画面和现实交杂。

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黑雾笼罩在视野中,斑斓的星星点点覆盖在沙地上,他看不清路,只能本能地向前跑,本能地驱动四肢,在失衡的边缘操纵着身体。

他听见恐怖的风声,是放大了的焚烧炉的轰鸣,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怒吼……然后意识逐渐回笼,他好像重新找回了一部□□体,那是他自己的呼吸声,沙哑的、绝望的、仿佛溺死的人最后一次挣扎出水面。

他拖出躺椅是因为使用同步眼镜需要平躺和放松,使用完以后应该闭目休息,以适应脱离的景象,防止骤然起身造成的晕眩恶心。

脱离前的视野越激烈,脱离后需要平复的时间越长。

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条使用手则。

而他刚刚从上百米的高空坠落。

但他来不及平复!

眼镜腿几乎被手指折断,腰间的伤口被挣开,麻木的钝痛一波一波涌来,心脏好像下一刻就会跳出胸口,剧烈的喘息急促地吸入周围的氧气,胸部扩张到极致,却好像窒息般陷入无穷的真空,巨大的内外压像是要把胸膛撑炸,浑身筋骨从里向外无一不痛。

周围的空气仿佛灼烧起来一般炽热。

柔软的沙地陷住了他的脚步,他拼命地抬腿,拼命地迈步,拼命地踏地,他从未发现自己跑得这么慢,慢到好像几百米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慢到每一秒都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将他孤身一人扔进没有信息的真空中。

贝拉米从空中坠落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出现,轻得就像一片黑色的叶子,和他最后看见的场景不停地融合、旋转、交杂,最后汇成一片浸着血的黑色。

他夺门而入,腕表在高处的架子上,他一把抓下来。

失焦的眼睛误判了方向,胳膊重重击打在架子角上,木架倾斜,零碎的物体噼里啪啦地溅落他一身。

宋飒脚下一滑,轰的滚落在地上,木架轰然倒塌,撞击在手肘上,尖锐的刺痛窜入大脑。

他用另一只还能动的手在一片杂乱中够到了腕表。

还活着!求求你还活着!

她会没事的!肯定会!

宋飒急促地喘气,睁大了眼试图辨认腕表上的屏幕,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眼前出现了一些不真切的幻觉。

十四年前,是侦查局的人推开门,他回头,看到邢曼面无表情地从位子上抬头,脸上挂满了冰冷的泪水。

是宋轻云的同事扑过来抱住了他,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抚摸他的后脑,断断续续地说没事的小飒,没事的。

是执行员强忍着悲痛,清晰地说,宋轻云于昨日凌晨一点确认去世,死于车祸。

……

三年前,是他命令重新开放ID通讯,收到的密密麻麻布满屏幕的消息,来自苏糖。

苏糖说,小飒,你妈妈感染了万花筒病毒。

苏糖说,小飒,求你不要和妈妈生气了,你快回来。

苏糖说,小飒,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了吗?

苏糖说,小飒,邢曼今天早上去世了……来不及了。

只差一天,他赶回去的时候,和含恨离开的邢曼,只差一天。

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要在远处,看着他爱的人死去。

宋飒紧紧攥住腕表,像是恐惧攥住他的心脏。

他颤抖地命令:“贝,贝拉米,联系她,现在!”

腕表里传来意义不明的一片杂音。

*

贝拉米在空中转身看见消失的地板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是时间越紧,她越冷静,静得像一片没有感情的漆黑的玻璃,她低低垂眸,看到瓦片倒立的猖狂的脸。

【索娅!】

她不是一个人……

他们是整个仿察局。

索娅得到信息只比她慢了一刹那,比起安德里赫,她离房间更近,立刻一个翻身急转,长发在空中凌历甩过。

瓦片不退反进,他只需要拦住索娅一瞬,贝拉米就会坠落。

它张开了双手,撑开了身体,拦住了最短的路径,将自己化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索娅只要减速,只要绕路,只要有丝毫的停滞,就一定赶不上!

索娅像一团窜过去的火,没有任何犹豫,机器人近乎变态的动态视觉里,瞬间放大的索娅的脸带着英气狂野和惊心动魄的美。

她用自己的全速撞了上去!

瓦片的性能跟她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脆弱的骷髅在剧烈的碰撞中发出金属铿锵巨响!

索娅在光滑的地面上带着他急速后退,然后毫不减速地冲入了空洞。

她疯了吗?!要一起送死吗?!

瓦片惊恐地伸手卡住门框,强大的冲力让本就破烂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索娅跃了出去,一把抓住快要掉出手臂范围的贝拉米的脚腕:“贝拉米!”

贝拉米以脚腕为圆心,不受控制地往侧墙上甩去,眼镜从耳朵上跌落。

然后她的脸被嘭的一声扁平地摔在墙上。

贝拉米:……

如果她是人类,这一下鼻梁就断了。

“嘶……”没有造成伤害,模拟的痛觉却是真实的,贝拉米倒吸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对折身体,索娅松开她的脚腕,她抓住索娅的手。

索娅在黑暗中对她笑了一下,长发漫卷,肆意张扬。

【抓住你了。】

但是索娅却停不下来。

她为了赶时间,毫不减速地冲向深洞,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贝拉米,但她自己惯性作用下也被拉着一头栽进洞里,眼看着就要一起滚落下去。

一根纤细的白绳猛地绷紧拉直,一端套在门把手上,一端抓在索娅手里。

下坠瞬间停止,索娅和贝拉米骤停,悬在空中。

是自由塑形的手铐!

贝拉米当时用这条手铐拴住了抢劫宋飒的团伙,而索娅身上自然也有一条专用手铐,她冲过来的时候指尖已经黏出一个套,精准地圈在了门上。

她不是来陪贝拉米送死的……她是来救人的!

瓦片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它一只手抓着门框,另一只手已经去摘手铐的另一端。

“啪”的一声,安德里赫攥住了它的手腕,瓦片借力一跃,一个下铲想绊倒安德里赫……

安德里赫抬脚踩住了他的脚踝,一寸寸加力,冰冷的目光透过金边眼镜居高临下地看着它。

瓦片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声音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安德里赫将它的脚踝硬生生踩碎,而后一个侧转拧断了它的胳膊,瓦片疯狂扭动着,近乎看不出人形。

安德里赫缓缓蹲下去,指尖抬起它的下巴,吐字清晰:“再叫我现在立刻杀了你,省得脏我的耳朵。”

瓦片噤声,怨毒的眼珠凸起,死死盯着安德里赫,惨叫被凝聚成无声的目光射出,扭曲的面部畸形地抽搐着。

塑形手铐的强度毋庸置疑,索娅和贝拉米轻点墙壁,微微荡起一个角度,而后同时发力,轻松地双双从深洞里跃起,回到地面。

索娅将手铐取回,随手折叠塞进胸口……

“放在那个地方是么?”贝拉米嘴角抽了抽,她刚刚就在纳闷索娅穿的吊带背心和紧身裤,哪来的口袋放手铐呢?

“小贝拉米应该夸奖我嗷!”索娅骄傲地挺起胸脯。

“谢谢。”贝拉米抿了抿唇,认真道。

“嘤——”索娅被可爱地捂脸,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英勇跳崖三千次。

贝拉米的胸章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贝拉米低头戳了戳它,“刚刚在墙上撞坏了吧?”

她自己脑内就能联网通讯,胸章买的是最简易便宜的版本,除了些基本功能以外基本没啥用,必然没她结实耐揍。

贝拉米检查了一下,摘掉反手扔进了洞里。

……等下,最后一通通讯来自宋飒。

遭了!贝拉米回头,想起深不见底的甬洞底被摔得粉碎的眼镜。

宋飒必然来不及反应切断信号,他置身其中地从百米高空坠了下去!

虽然不会造成身体损伤,但精神上的冲击是必然存在的。

脑内直连人类的个人终端是大忌,但贝拉米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直接用自己ID联系宋飒的腕表……一瞬间就接通了。

“宋飒!你别睁眼!听我说,”贝拉米语速极快,“平躺深呼吸,不要移动,不要回想,你没有摔下来,那是眼镜录下来的景象,不是真的,我给你找一套VR视听重大创伤后紧急修复的治疗方案,已经发到你的终端上了,你务必做完一个疗程以后再睁眼起身,听到没有?”

宋飒依然被压在架子下面,眼前天旋地转,剧烈地反胃感一阵阵上涌,他好像被狂揍了一轮以后带着脑震荡又做了几十个后空翻,尖锐的耳鸣忽远忽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手心握着腕表,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贝拉米少见地唠叨了一大通话。

然后他脱力地笑起来,低声地笑,然后越来越大声,笑到他的胃真的开始痛了,哎哟哎哟开始叫唤,一边叫唤一边笑。

“笑什么?”贝拉米有点慌,她不确定宋飒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笑我开心,”宋飒笑得双肩颤抖着,垂眸亲了亲腕表,低声道,“笑你活着……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现在就想见你……看你还好好的……”

“你在说什么啊?”贝拉米脸飞速升温,她慌乱地捏了捏自己的发尖,不知道宋飒是真心的还是真伤脑子了,“你别动……也别笑了,你刚刚没睁眼吧?”

“没。”宋飒不笑了,低低的嗓音从喉咙里震出来,“没,我一直在原地躺着。”

“那就好,你别说话了。”贝拉米松了口气,“按紧急治疗包里的内容先做一套康复,你时间紧迫,越早做越好,我挂了。”

“嗯,注意安全。”

贝拉米愣了一瞬。

第一次有人要她注意安全……她明明比所有人类更强壮,更结实,更能打。

宋飒的关心化成电波,虚无缥缈没有痕迹,却滚烫地熨在心底,让她一瞬间恍惚自己好像是个需要担心的人。

贝拉米轻声说:“好。”

宋飒指尖摁灭了腕表,房间重新归于平静……

然后他翻身哇啦哇啦毫不留情地吐了一地。

他妈的是真晕,是真得做康复治疗,宋飒悲催地想。

当年大学有个玩VR游戏做过山车的哥们睡上铺,下床没缓过神,失去平衡跌断了腿,全班笑话了他一整个学期觉得他傻逼。

现在更傻逼的傻逼王来了,宋飒同志,你从百米高空坠落以后还居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拔腿狂奔几百米,没撞死在门上或者被架子当头砸死就算好的。

他自己都崇拜他自己。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