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天道轮回(十)结局

洛长念默然片刻, 语气竟透着几分无奈道:“若本王说自己并不知情,想来你也是不信的。”

如此说来,那皇后中毒之事果然是向家在背后安排,而崔国公府竟然分毫没有察觉他们特意送进宫照顾皇后的张琪其实是向家的人, 在宫里是听向妃调遣的。

向家如今竟然连皇后和她腹中的皇嗣都敢动,可见已经嚣张到了何等地步。

当然,他们这么做, 不可能瞒着睿王和睿王妃, 而任谁都十分清楚,若是皇后若是真的诞下了她与皇帝的嫡子, 那后果该有多麻烦。所以,即便睿王事先并不愿插手此事, 可他大概也是知道向家迟早会动手的。

更何况, 向家这么做自然不止是为了睿王的地位不受威胁, 更是为了向妃和她膝下的庆王, 若是皇后有了自己的儿子, 那向妃只怕再也没有机会登上凤位, 而向家也会受到崔国公府的再一次打压, 这自然是他们颇为忌惮的两件事, 故而, 他们不能让皇后得偿所愿。

苏蔷心中只是为那个明明再过几个月便能降世的孩子惋惜, 太医说,那孩子的确是个龙子,可无论他是男是女, 他又有什么罪过,竟被人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死。

“殿下若说自己不知情,奴婢自然是信的。”她忍下心里的悲伤,勉强镇定了心神,道,“可若真的如此,那奴婢斗胆,请教殿下一件事,那便是在殿下看来,真凶该是谁?”

洛长念明白她话中深意,一向杀伐果决的他竟不由得迟疑了许久。

“殿下若是想让真凶是柳妃,那奴婢这一夜的探查只当是一无所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他迟迟不曾开口,苏蔷又道,“但奴婢却认为,殿下这一次不该再纵着向家了。”

自睿王得势后,本就已经权势熏天的向家在朝中虽然不至于一手遮天把持朝政,但的确也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有时对睿王也会有几分颜色,所以天长日久中,睿王自然会心生不满。

洛长念的神色终于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本王为何纵着向家,阿蔷你应该很清楚。”

“奴婢明白,他们是殿下最丰满的羽翼,但殿下,您可曾想过,向家兄弟与向贵妃真的只愿做您的羽翼吗?”苏蔷的眸底掠过一丝寒意,语气也在不知觉中冷了几分,“他们是从何知道云宣的身份的,殿下心里应该一清二楚,他们明知殿下已经知道云宣的真实身份却不揭穿的事实,可却偏要大张旗鼓地断送了云宣在这个世间唯一的希望,不仅抓走了于伯,还屠杀了刘家庄全村,难道不是在向殿下示威吗?而且,他们甚至还是用睿王府的人做的这件事,目的便是要挑拨殿下与云宣彻底决裂,他们明知云宣在前线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只可收服不可为敌的,可却还是逼得殿下与他彼此敌对,难道真的是为了殿下好吗?不,他们是为了掩盖他们曾经的罪行,是为了保住他们向家兄弟好不容易才争得的荣华富贵,他们自私而残暴,他们不是可供殿下随意差遣的羽翼,而是一只逐渐长大的雄鹰,若是殿下再不对他们加以束缚,那总有一日,他们非但不能为殿下所用,甚至还有可能伤到殿下的根本。”

这番话她已经准备了很久,句句铿锵,字字都落在了洛长念的心里。

其实,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这些年向家的所作所为他是最清楚的,只是无人敢向他提及,而他自己也下不定决心而已。

“这件事,是本王对不住云宣。”他的眉眼间流露出几许不忍,叹声道,“本王只是想在暗中查一查云宣都与何人来往,却不想枕边便是异心人。”

他所说的异心人,自然便是向之瑜了。

看来,向之瑜是在偶然之间在睿王那里察觉到了云宣身世的非同寻常,所以将这件事 她的父亲或叔父,也许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心为之,也许她是在查探清楚之后认为云宣将来会对向家不利所以才将他的来历告诉了向家,但苏蔷觉得,以她为人处事的方式,向之瑜很有可能是在查清云宣身世后才将真相透露了出去,毕竟她为人谨慎心思细腻,对捕风捉影的事情一定会追根究底,更何况事关云宣,她不可能不留意。

当初她的满心情义都给了云宣,可却没有如愿以偿地得到他的回应,如今在得知云宣其实与她向家有着血海深仇的时候,应该也能明白他为何虽然受过向家提携却一直对她与向家都避而不及了。在家族利益与昔日旧情之间,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哪怕鲜血淋漓,若换做自己,大概也会做出与她同样的选择吧。

“殿下放心,奴婢断然不会让殿下为难,”苏蔷明白洛长念有所顾忌,毕竟即便他对向家的所作所为也有所不满,但如今却只能倚仗他们,所以定然不愿与他们撕破脸面,便道,“奴婢只是请殿下一个恩准,让奴婢将张琪拿下,之后的事情,奴婢定然不会让其他人怀疑殿下已经知道真相。”

洛长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看到的只是她的决然与坚定,不由短叹了一声,过了良久后才道:“本王自是相信你,也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织宁的仇。”

心底深处似乎早已结痂的伤口被轻轻一揭便鲜血淋漓,苏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手,坦然承认道:“既然殿下也还记得,奴婢自然不会忘。”

当初,她一直以为许诺是受了皇后的暗中相助才得以接近皇帝,而织宁也便是她害的惨死,可既然秀树其实是向妃的人,许诺的事情又是她一手安排的,那她实际上应该是奉了向妃的命令才这么做的,皇后大概对她暗地里做的这些事并不知情。这一点,在琉璃别宫时,苏蔷在推测到秀树背后真正的主子时便起了疑心,所以后来她趁着秀树还活着的时候曾经亲自试探过她,虽然她仍然对那件事的幕后主使守口如瓶,但从她当当时的反应来看,苏蔷确信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所以,既然向贵妃才是害死织宁的真正凶手,自己自然不愿放过她。

更何况,她也是向家的人,她的两位哥哥所做的那些惨绝人寰的恶性她多半不仅知情,而且也是暗地里的推手之一。

虽然当初向妃这么做,其中必定有借着她对皇后的仇恨来挑拨云宣与东宫关系的意思,说起来那时也是为了他,但洛长念没有再说什么,默然便是他的态度了。

回到明镜局后,苏蔷在审讯室见了张琪,也不与她废话,直截了当地道:“睿王殿下的意思是,你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实交代吧。”

张琪原以为自己是最不可能被怀疑的那一个,在看到她放在自己面前的睿王府令牌时便心有不解,听了她的话更是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虽然在情急之下你对各种细节处理得还算妥当,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你做过,便必定会留下痕迹。”在她的对面坐下,苏蔷的眸光从她几近苍白的脸上缓缓转移到桌案上忽明忽暗的烛光上,“首先,皇后不可能会吃柳妃送过去的东西;其次,杜英和皇后的发毒时间相差无几,而若素饼是皇后吃的,她只是试毒的话,那她怎会比皇后中毒深那么多,这个只需太医和仵作稍加详查,便是疑点之一。你这么急于求成,大概是为了早日完成向家交代给你的任务吧。不过,无论伪造的证据从表面看起来有多有力,但只需深究便定然能寻到破绽,皇上也不是容易糊弄的人,若是他不信,这个案子就会一直被查下去,你的罪行迟早会被揪出来,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你一个人的顶下所有的罪,也早些让这件案子尘埃落定,免得连累不该连累的人。”

张琪本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但对她的这番话竟然不知如何对答,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因为绝望,所有的辩解便都说不出口了。

“你是崔国公府送进宫的,可却帮着向家害了皇后娘娘和她腹中的龙嗣,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莫说你自己,就连你的家人也要被株连九族的,”苏蔷神色镇定地劝解她道,“殿下已经答应,只要你肯将所有罪过扛下来,他会想办法保你家人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张琪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无力开口:“所以,我不能交代幕后指使是谁,对吗?”

苏蔷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要交代呢,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受何人指使,你都是害死龙胎的真凶,皇上是断然不可能会饶过你的,你这么做,已经得罪了崔国公府,若是再把其他人也牵扯进来,那你的仇人只会更多,你的家人便定然保不住性命了。你是个聪明人,心里应该很清楚。”

咬了咬唇,张琪的眸中尽是绝望:“我明白了,所以,是我怨恨崔国公府待我苛刻逼我入宫,所以才对皇后下毒报复并嫁祸给柳妃以求安然脱罪,是吗?”

苏蔷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果然聪明,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点好后面的事,包括你在司膳局的同谋。”

张琪在皇后中毒的第二天便认罪了,皇帝震怒,下令将她五马分尸株连三族,凤栖宫的其余宫人都被问罪,连同将其送进宫的崔国公府和送去无毒素饼的柳妃也一并受到了冷落。

虽然真凶伏法,但皇后却一直没能醒来,而一个月后,太皇太后也已经病入膏肓了,即便是逸王妃肖玉卿诞下一对龙凤胎这样的好消息也未能让她清醒的时候多了多少。

据说,在太皇太后病逝的前一夜,已经隐世多年的肖老侯爷从病榻上挣扎起身要进宫去见太皇太后一面,那时他也已经缠绵病榻多日了,虽然家里人都瞒着他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可他那一日却突然主动问起了她的病情,而下面的人又不敢隐瞒,便如实说了。肖老侯爷听说之后,不知从何处得了力气,不仅固执地下了床,而且还爬上了马背,只是跟随了他多年的那匹马也已经老态龙钟,没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而肖老侯爷也就在那匹马停下马蹄的时候从马背上掉落了下来,被人扶起时已经没了呼吸。

苏蔷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比其他人都要早一些,因为肖老侯爷的死讯是肖玉卿派人带给她的。

她明白肖玉卿的意思,当初在肖玉卿离宫前,她曾经答应过她一件事,那便是要帮肖侯府逃脱猛于虎的流言蜚语。

很多人都知道,肖老侯爷对太皇太后十分尽心,甚至一旦得知她生病他自己也会染疾,虽然依着肖玉卿所言,肖老侯爷对太皇太后的确曾经一往情深,但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那在太皇太后过世后,皇帝一定会因那些有损皇家颜面的流言蜚语迁怒于肖侯府,这对如今已经失势的肖侯府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思忖片刻,也顾不得太多,立刻去找了已经是司苑局一局掌事的全和。他如今在内侍省的关系很广,与太皇太后宫里头的一个上了年岁的内侍是忘年交,有几句话必须要通过他的口传到太皇太后耳中。

因为应对及时,在肖老侯爷过世的消息传到宫里时,他在年少时曾经受过太皇太后的救命之恩并惦念感恩一世的说法已经传遍了整个宫城,人人都道肖老侯爷知恩图报,太后宫里的很多宫人也都亲耳听见太皇太后不久前在神识清醒的时候还与皇帝闲聊她年轻时的往事,曾经提起当年她在明镜局时如何为被人栽赃嫁祸的肖老侯爷洗脱罪名的往事,当时太皇太后说,她虽与肖老侯爷未见过几次面,可他却是她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懂得感恩的实诚人。她还勉强笑着与皇帝说,当时肖老侯爷年纪还小,信誓旦旦地指着天地说他的命是她救的,就算以后死了,也要死在救命恩人前面之类的傻话。

宫人对肖老侯爷的啧啧称颂传到苏蔷耳中时,她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她让全和的忘年交趁着太皇太后清醒的时候如实告诉她肖老侯爷是为何亡故的,还说宫外已经有传言说肖老侯爷此举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一些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为了赶着见心上人一面才如此莽撞。想来,太皇太后应该也是能够猜到肖老侯爷对她的感情的,自然也清楚那些流言蜚语一旦传开对她对肖老侯爷对肖侯府甚至对皇帝有何影响,所以便有了当着众多宫人与皇帝的那一番闲谈。

当时,肖老侯爷过世的消息还未传到宫城,连皇帝都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不会有人怀疑太皇太后提起那些往事的初衷。

虽然第二天清晨,太皇太后便在睡梦中过世了,可她亲口所述的那些往事却已经在宫城中传开,连皇帝也称赞肖老侯爷的人品,其他人自然不敢再传出半点不敬的话来。

虽然她并未辜负肖玉卿当年所托,但自肖老侯爷过世后,曾经荣盛一时的肖侯府便开始夺衰落了,这其中自然也有逸王仍不受皇帝重要的缘故,也是彼此之间唇亡齿寒罢了,只是失去了肖侯府扶持的逸王却再也难以与睿王争权了。

因为与太皇太后感情甚笃,自从太皇太后离世后,皇帝伤心不已,再加上天气酷寒,他也生了场重病,大半个月都不见好转,可最后医好他的却不是太医,而是已经被他冷落许久甚至险些被他彻底忘记的许妃。

在太皇太后二七的时候,许诺为皇帝上了一道奏疏,恳求皇帝恩准自己为太皇太后殉葬。她说自己担心太皇太后在黄泉路上无人照应,所以愿意陪侍她左右,替皇帝尽一份孝心。

从未有妃嫔心甘情愿地为他人殉葬,虽然她已经失宠很久,大多习惯了趋炎附势踩低拜高的宫人都对她和她的绯烟宫避而不及,但却无人敢私挡这封奏疏,皇帝看到后深受感动,准了她的奏请,并在她临死之前去绯烟宫见了她最后一面。

绯烟宫的宫人本就没有几个,在皇帝去时又都被差遣了出去,所以从表面上来看,并没有听到她和皇帝最后说了什么。

但苏蔷却听到了。

她是在皇帝临幸绯烟宫前便接到许诺的消息,邀自己去见她最后一面的,而许诺让她过去的真正目的,是想让她听一听她与皇帝的最后一场对话。

那一次,许诺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本就生得美,虽然失宠的这些日子也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清瘦了几分,但一旦用心,稍施脂粉仍让人动心,更何况她知道皇帝最喜欢她什么样子,投其所好地装扮后愈加我见犹怜。

躲在内殿一处屏风后的苏蔷听见她动情地对皇帝一诉衷肠后对他说,她有一次深夜无眠,曾亲眼看见皇后身边的张琪在绯烟宫外的竹林中与向妃相见,当初她以为自己定然是看花了眼,并未在意,但自从皇后中毒后她便愈发起疑,毕竟若是她那夜并未看错,那张琪很有可能并非因为私怨而谋害皇后,而是另有主使。她还说,虽然向妃待她一向照顾,可皇后也曾对她有恩,所以她不能昧着良心将这件事隐瞒下去。

若在往日,即便是在她得宠之时,这样的话说出去,皇帝很可能不仅不信,反而还会认为她是在从中挑拨搅弄是非,可如今她即将自愿赴死,又从未与向妃有过过节,而且太皇太后其实也是因皇后中毒龙嗣小产一事而伤了根本,所以皇帝对这件事极为敏感,虽然当场便愤怒地责令她不可胡言,然后拂袖而去,可苏蔷和许诺心中都清楚,他定然也起了疑心。

若是皇后无法诞下子嗣,最得益的人除了睿王,便是膝下已经有了庆王的向贵妃,所谓疑心生暗鬼,皇帝是会将她今日的话放在心上的。

“我这一生,从来都是心高气傲,人家都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我偏就不甘心,我总想着,有一日我会扬眉吐气地去见许阳,让他和他的家人因为当初抛弃我的决定付出应由的代价,可是,到头来,我还没有成功,却先被人利用他对付了我,真是可笑。”坐在梳妆台前,许诺一件件地将自己头上身上的钗环首饰去了下来,神情比方才与皇帝相见时的深情似海相比冷静了许多,也无情了许多,“仔细想来,我这一生,过的最舒心的那段日子,竟然还是在琉璃别宫,只可惜往事不可追,故人也不再来了。如今,我用自己的这条性命来为织宁讨回公道,虽然她再也不能活过来,可也算是我尽力在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了。”

苏蔷知道,再过不久,候在外面的内侍便会送来一道白绫,可即便在这个时候,她也有些无法相信许诺会以这种方式即将离开人世。

当然,她也没有想到,许诺会这么做。

她叹了一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后说,当初不是她要将我提携为妃子的,但她也告诉我,她身边的秀树其实是向妃安排在她身边的细作,我就算再愚钝,也能猜到当年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许诺的脸上浮现几分淡然的笑意,似乎还藏着得意的意味,“她藏得那么深,却害得我这么惨,反正我这条性命继续拖下去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不如好好用一用。”

许诺死后,皇帝下令追封她为贵妃,特与太皇太后邻棺下葬,丧事极为风光。

虽然皇帝在之后对向贵妃也并无任何动作,但大概半年之后,朝中有官员上书为驻守江州的前太子永王上书颂德,称江州在永王治下百姓安乐一派升平,皇帝在大喜之下予以褒奖,而且还在朝会上立刻宣布分别赐凉州、抚州于逸王与庆王,并着令他们择一吉日启程前往封地,以安抚造福当地百姓,另外,因庆王尚年幼,着向贵妃与其同往。

皇帝的这道旨意在朝野乃至后宫都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时昏迷已久的皇后已有大去之势,所以人人都以为已经代掌凤印的向贵妃不日便会成为一国之母,可却不曾想到皇帝竟会借着庆王封地一事而将其赶出了宫城。

虽然皇子封地是大周朝有史以来的惯例,但其实除了特殊情况下,唯有不得宠的皇子才会真的亲往封地,如今皇帝竟接连将三位皇子都分派到了封地,岂能不惹人非议。

但也正因为除了睿王外,其他的三位皇子都须前往封地,所以皇帝才有借口堵住了朝堂上的异议,毕竟前太子永王在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州都能为江山社稷尽心尽力,逸王与庆王又有何不可,而向贵妃又爱子如命,让她同去照顾庆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除非她心中在意其实的并非是庆王,而是后宫的荣华富贵。

其实,皇帝的这道旨意虽然看起来十分突然,但实际上已经筹谋许久,而让他真正下定决心的,并不是许诺临死前的那番话,而是在许诺死后的不久之后,年妃向身边人随口提起的一件事。

她告诉她的贴身侍女,方才暮晚时她用轻功自己出了门,然后在一条甬道的墙头上坐了一会儿,听到了从下面经过的两个宫女悄悄说的话,她们应该是向贵妃宫里的人,提到许妃死了她们主子也才安心了,否则她也会寻个机会送她上黄泉路,毕竟那一夜偷看她和张琪相会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她,若是不能将她灭口,主子总是不放心的。

虽然她说过之后并叮嘱那个宫女不可随意对外乱说,但她其实心中很清楚,那个宫女其实是皇帝特意放在她身边的,而且时不时都会将自己说过的话或是做过的事向皇帝禀报。

那些话自然是苏蔷让她说的,她与许诺从未有过交往,不干涉后宫那些争权夺势的事情,而且还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的话皇帝定然是相信的。

当然,若是经由其他人转述,而非出于她亲口说出,效果自是更好。

她原本的计划与这个有些出入,但因为有许诺临死前那番话的助力,反而让皇帝的疑心更重了。

向家自然不愿向贵妃远去,但奈何皇帝心意已决,睿王又虽然表面愿为向贵妃说话但其实并未尽心,所以即便他们使尽了手段,也未能让皇帝改变主意。而逸王更是没有理由推托,只能从命。

从此,留守京城的皇子便只剩了睿王一人,任谁都能猜到下一个东宫之主是谁。

之后,虽然前朝暗地里各方势力还是暗潮涌动,但睿王终归渐渐收拢了各方人心,而因为皇帝的龙体日渐不好,新纳入后宫的妃子也并不多,在皇后过世后,年妃开始在皇帝的授意下掌管后宫,虽然刚开始时并不让人信服,但无论处事能力还是待人接物,她其实并不逊于其他人,所以也日渐被合宫上下认可并敬服。

时光荏苒,但于苏蔷来说,每一日都是煎熬,因为云宣已经在北境五年了,她与他分别也五年了。

其实与北仑的战事早就大局已定,云宣也不必一定要驻守边疆,但苏蔷明白,他之所以迟迟不能回来,是因为睿王的安排,而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云宣的安全着想,无论他是否情愿,毕竟如今向家的权势更胜从前,他若是归来,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反而在边疆更安全些。

可她仍然很想他。

这五年里,她只能从边疆的各种战报中听到有关云宣的各种消息,他胜了,他败了,他受伤了,他病重了,他痊愈了。每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她都会紧张,而且一次更胜一次。

原来越是等待,便越是思念。

好在,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时也会忙得暂时忘记了他。

第六年的时候,皇帝下旨封年妃为贵妃,次年又封她为皇贵妃,等到那一年年底的时候,皇帝在过年前的一次早朝上封睿王为太子。

这本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让人意外的是,睿王在谢恩之后,竟当场上书请皇帝册立年贵妃为后。

那时,皇帝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脾性也比以前暴躁任性许多,很多事情都是固执地任意妄为,听不进其他任何人的劝谏,唯有年贵妃的话还能听进去,再加上她这些年的为人处世也有目共睹,所以虽然她既无家世又无子嗣,众人又对睿王突如其来的提议颇为震惊,可其实真正反对的除了向家一党外实际上并不多,更何况这个提议还是新晋太子亲自提出的。

皇帝自然龙颜大悦,立刻下令大赦天下。

后宫一些以前过了出宫年岁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出去的宫女也有机会重回故居,而卓司镜与莫掌镜也借机出宫了,苏蔷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明镜局自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司镜,另外,梁辰紫与钱九凝分别就任典镜与掌镜之职。而已经失去先皇后这个靠山的王子衿,也在睿王的安排下不得不离开了宫城。那时,李大衡已经嫁给程斌有一段时日了。

她记得云宣曾经说过,只要她能坐上司镜的位置,那有机会为她父亲当年的冤情翻案,只可惜,虽然她有了机会,但欧阳默却已经死了,而唯一的证据却还在向之瑜的手中。

所以,她还要等。

皇帝是在两年后驾崩的,在此前一夜,在御前伺候的大内侍吴隐之奉了一道圣旨和一杯毒酒去皇后的凤栖宫,但皇后却活得好好的,而他自己却被毒死了。

因为那道圣旨要赐死的人其实并非皇后,而是他自己。

吴隐之至死都没有明白皇帝为何要用这种手段来除去他,在临死之际,他曾求皇后赐一个明白,可皇后却只留给了他一句话:“你这样的人,不配死而瞑目。”

在他被赐死的当夜,他在宫中的势力也被一并铲除,连同尚宫赵谦。

苏蔷是从太子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已贵为储君的洛长念苦笑地看着她,道:“本宫还以为,你并不知道害死泉嬷嬷的真凶是谁。”

她恭顺道:“当年,太子殿下不想让奴婢知道,那奴婢自然只能不知道。”

洛长念轻叹了一声,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在琉璃别宫时,奴婢便从云中卫那里得知,吴隐之在别宫做侍卫时,得罪的不是旁人,正是崔国公府的一个家仆。那时崔国公带着年岁尚小的崔公子途经琉璃别宫不远的州县,恰逢崔公子染了恶疾,崔国公便派了那个奴仆去琉璃别宫取一些御用之药,但因为崔公子病情紧急,所以来不及向皇上禀报,只能先斩后奏。那夜当值守门的人正是吴隐之,但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那个家仆进去,后来那个家仆通过其他人不仅进到别宫拿到了草药,而且还对他怀恨在心,他便从此不仅断了前程,还变成了一个内侍。”言及此处,苏蔷也不得不承认吴隐之的确可怜,“所以,他一直都想报复,崔国公府与崔氏皇后便是他最大的敌人,他在琉璃别宫不惜杀害那么多人,也是为了让他们失去已有的名望与权势。可他当年固然可怜,但为人也太过偏激,无论是侮辱过他的李嬷嬷,还是救过他性命的泉姨,见过他最狼狈模样的人他都痛下杀手,一杯毒酒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洛长念长吁一声,良久才道:“没想到你竟能忍这么久,那你又是如何让父皇下旨赐死他的?”

“皇后告诉皇上,最近她听到一则谣言,说当年皇上将前太子贬为永王的真正原因,是钦天监通过星象说福王的福气太大,若离皇上太近,反而会反噬紫微星的福瑞之气,而皇上听信了监正的话,担心福王在宫中会有损自己的龙体,所以才故意让前太子病重,并以此为借口罢黜了前太子并将他们一家人赶到了江州。”苏蔷如实道,“其实,这也是事实,可皇上以为,这件事除了钦天监的监正、吴隐之与他自己外便再也没有人知道,而皇后却从吴隐之的小徒弟那里听到了那番话,那泄露这件事的人自然只有吴隐之。以前,皇上之所以信任他,是因为相信他的忠心耿耿,但既然他连忠心没有了,还留着他做什么呢。”

洛长念勉力笑了笑:“那你如今才出手,想来是断定本宫已经用不到他,所以即便杀了他本宫也不会降罪于你吧。”

何止用不到,当年在回琉璃别宫的路上,吴隐之为了帮他,故意在皇帝淋雨之后悄悄地在之后的每个夜里都开了门窗,以至皇帝本是微染风寒的龙体每况愈下久病不愈,这件事若是被旁人知晓,洛长念定然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这些年来,吴隐之为了帮他对付崔氏先皇后与她的母族崔家,在暗中出了不少力,其中不乏不可告人的龌龊事,自然是需要保守秘密的。而依洛长念的谨慎,迟早会送他上黄泉,但吴隐之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若到时真的到了倒戈相向的地步,洛长念未必有多少胜算,如今既然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他自然求之不得。

她的语气恭敬而坚定:“奴婢父亲的清白只在殿下与太子妃手中,奴婢自然不敢做出任何对殿下不利之事。”

洛长念果然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也罢,毕竟他迟早也是个祸害。不过,如果本宫说,当初本宫并不知道他要杀的人中有泉嬷嬷,你可相信?”

她的睫毛微微一动,仍平静道:“殿下若让奴婢相信,那奴婢不敢不信。”

那一次,在离开前,他突然问她道:“你已经等了他这么久,可还想继续等下去?”

苏蔷自然知道他所说的人是谁,微然一笑后,几乎毫不迟疑地便点了点头。

当夜,皇帝驾崩,太子洛长念于次日登基,改年号为昌华,奉皇后为皇太后,封太子妃向之瑜为皇后。

洛长念虽是刚刚登基的新帝,但因为他早已开始帮先帝处理政务,所以朝野上下井井有条,甚至比先帝最后的几年还秩序井然。至于后宫,皇后向之瑜也颇有大家风范,对下赏罚有度宽柔并济,而且她不争不妒,即便对皇帝宠幸的妃嫔也爱护有加,不过多久便令众人心服口服,宫里难得一片和气。

但深宫里的平静,往往只是一时而已。

那年过年时,宫里举行夜宴,但表演杂耍的戏子出了失误,不小心将手中的道具烧到,当场火光一片,皇太后受了惊吓,高烧了一夜又一天后才悠悠转醒,可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急着要见皇帝,说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务必要让他帮自己查个一清二楚。

其实,这才是当年洛长念依着先帝所好奏请封她为后的原因。

在从苏蔷口中得知年妃其实是向家犯下的南罗旧案的唯一幸存者时,洛长念便知道,她才是除去向家一党的最好手段,而且也可能是唯一的手段。

只是,在先帝在世时,他不敢贸然与向家为敌,而在先帝过世后,即便他登基为帝,若是年妃还只是个普通妃嫔,那她到时就会以太妃的身份被送到太庙中为先帝祈福,到时就算她说出她年幼时的遭遇也不会引起众人在意,所以,最好的一个方法便是给她一个让天下人都不能忽视的身份,如此一来,他既能借着向家之力登上帝位,也能留下制衡向家的筹码。

如今,永王安分,庆王在封地也过得很安稳,而逸王已经在两个月前因突然重疾而过世,唯留逸王妃与她的一双儿女,而朝政又平稳有序,时机的确到了。

苏蔷前去探望皇太后的那一晚,她正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面向北面,抬头仰望满天星辰的夜空,身影落寞而孤寂。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年小黛的身后,陪着她站了许久。

“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良久,年小黛轻声开口,但终是没有将第一句话说完,语气却在再开口时轻柔了许多,“你说,宣哥哥若是听到这个消息,是否会为我们感到高兴?”

眸中似有星辰落下,苏蔷的双眼亮着奕奕光彩,轻轻一笑:“他会的。”

“我想办法送你出宫去找他吧,”年小黛转过头,对她道,“如今你父亲的冤情已经洗清,你们没有必要再受这样的离别之苦了。”

她的神色微微一动,但终究还是默然摇了摇头:“皇上之所以对你恭顺,是因为他想利用你除去功高盖主的向家,并非真的仁孝,这种不合圣意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冒险了。”

年小黛不以为意:“冒险又如何?我又不稀罕这些。”

苏蔷的脸上浮现几分感伤:“若是连你都走了,那南罗郡大东村就真的没了。”

已经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地名了,年小黛微微一怔,一滴清泪倏地便落了下来。

“可是,难道你就这样等下去吗?”过了许久,勉励恢复如昔的年小黛才道,“也许,皇上根本没有打算让你们团聚,即便他回来了,也可能不会放你出宫。”

“总会有机会的。”苏蔷的神色黯了一黯,但还是淡然道,“我们每次都等,哪一次没有机会。”

可是,有时候,机会可能真的再也没有了。

在洛长念开始命人调查南罗旧案一个多月后的晚上,苏复突然来找她,在支支吾吾半天后,见她忍无可忍准备离开时,他才迟疑地道:“苏蔷,我听说,皇上似乎有意要立你为妃。”

她愣了一愣后,忽而一笑:“这些流言我虽不是第一次听说,但没想到有一日你也会这么当真。”

“以前也许可能还只是无稽之谈,”苏复心事重重地道,“但以后或许就成真了。”

苏蔷听他话中有话,心中起疑:“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复又犹豫了许久,才如实道:“边疆突然送来了一份八百里急报,信中说大将军云宣率军巡查时中了暗箭,那箭上涂了剧毒,所有军医都回天乏术,所以他在当夜便身亡了。”

她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但仍下意识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云宣已经死了。”他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浮现了几分前所未有的疲惫,“虽然我此时问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知道,倘若他真的死了,你是否愿意……”

他的话并未说完,因为苏蔷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他根本不忍心再问下去。

那一晚,宫中平静如常,而明镜局却因皇后的突然来临比往日又平静几分。

灯下,向之瑜的眸中血丝依稀,并没有落座,而是将一封信放在了苏蔷的桌子上,声音沙哑:“本宫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但我已经尽力了。”

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她便离开了。

那封信中,只有一句话,是京城的一个看似普通不过的地址。

苏蔷知道,这是向家囚禁于伯的地方。

对他,向之瑜终于还是心中有愧。

云宣为大周边疆稳定立下了无人可及的汗马功劳,为彰显自己的哀思,第二日,皇帝与皇后便携文武百官去太庙为其祈福祝祷,后宫因此而沉寂许多。

而钱九凝便是在大军离开后不久在苏蔷的房间发现她饮毒的,当时她已经七窍流血无药可医了。

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全和,全和向内侍省主管宫女丧仪的主管内侍打了招呼,然后将此事禀明了皇太后,随即便拿着她的懿旨依例送苏蔷的尸身准备从东偏门出宫。

可守门的侍卫是从睿王府出来的,已经认识苏蔷很久,在认出她后,坚决不肯放他们离去,一定要等皇上回来后下旨才肯放行。

双方在门口僵持了近一个时辰,后来宫门外悠悠地来了一顶轿子,坐在里面的人是那个有单胆子违逆皇太后懿旨的侍卫也得罪不起的,所以苏蔷才勉强出了宫。

她被一路送到了城南郊外的一家农户,直到暮晚的时候才渐渐苏醒了。

“今日若无公主相助,只怕奴婢是出不得宫了。”对从宫外一同与她来到目的地的洛长阙施了一礼,她感激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我不过是让你早些入土为安而已,哪里便救你的性命了。”洛长阙微微一笑,道,“不过,你好大的胆子,连这样的欺君之罪也敢犯。”

苏蔷苦笑,如实道:“若是一辈子都被困在宫里,还不如死了。”

“此时你为了云宣殉情的消息大概已经传遍了宫城,可你却说自己寻死是因为不想被困宫中,”洛长阙笑道,“看来,云宣果然也没有死。”

苏蔷知道自己没有必要瞒着她,所以便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这是她与云宣联手设下的将计就计。

在向家知道了年小黛的真实身世后,为保万全,他们开始派人去暗杀云宣,而在躲过几次暗杀之后,云宣决定反守为攻。

他为大周朝立下了不世战功,若他死在了想要杀人灭口的向家之手,那洛长念便有更加充足的理由与线索治向家的罪,而他也能借机抛去身上重重枷锁脱身与她团聚。

如此一来,即便洛长念知道他其实是诈死,但为了除去向家及其党羽,他也定然不会戳破真相。

“我与你相识多年,当初若无你为驸马洗脱冤屈,我们夫妻今日也不知是何等下场,这次就算是我与驸马报答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了。你放心,你是我送出宫的,皇兄他不会深究的。”洛长阙的目光似是不经意间扫过窗外浓浓的夜色,“不过,你要谢的并不是我。”

苏蔷这才想起,洛长阙的确不知情才对。

循着洛长阙的眸光向外望去,她依稀在不远处的夜色里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突然间便明白了。

昨晚,在告知自己云宣身亡的消息时,他还有一句话没有问完自己。

是苏复。

请洛长阙来救自己的人是他。

但她收到的云宣的信是由云炜送来的,为防万一,她甚至没有给他回信,他们如此谨慎,照理说,他不该察觉才对。

除非那封信在到达云炜手中前已经被他截住了,所以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与云宣的计划,而且还决定成全他们。

恍然间,那个若隐若现的人影突然便消失了,似乎从未在那里出现过一般。

苏蔷缓缓收回了目光,对洛长阙道:“劳烦公主转告苏副都统一句话,就说,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这一次的人情,的确是我欠他的,我认了。”

番外

七年后。

北峰镇是大周南边的一个水乡,虽然只是郡县下面的一个小镇,但因为山清水秀又四通八达,所以安居在这里的百姓并不在少数,连带着临水的秀丽街也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好不热闹。

在秀丽街向东的尽头,有一条长长的小巷,看起来十分幽静,但时而有人进进出出,因为在巷尾有一家药铺,名为刘家铺,虽然隐在闹区,但声名在外,所以即便藏在巷子深处,却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坐堂的先生原本是一位老人,他虽然来这里定居不过三年,可却已经被当地人称赞为无病不可医的神医。不过,那位老神医似乎身体不大好,所以这几日已经换做他的年轻徒弟来为病人问诊了,那位小少年虽然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岁,可医术却也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师父,寻常的病症大都自己拿主意,让人好不佩服。

而负责招待与抓药的仍是那位老先生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夫妻二人向来待人亲切,也是好相处的。

更让人敬服的是,医者仁心,无论是问诊还是拿药,刘家铺的价钱都十分公道,而且遇到家境贫寒的病人,他们不仅会为他们免费治病,甚至有时还会慷慨解囊地略加资助,让人说不出半点差错来。

冬日的秀丽街比春夏自是萧索湿冷些,今年却是男的地下了一场大雪,来看病的人少了许多,一个裹得极其严实的少年急匆匆地跑进了药铺的时候,铺子里没有一个病人。

他身上头上都落满了雪,但他的神色却是欢喜的,一进来便对在柜台后正在拣药的小神医道:“刘大夫,刘兄弟呢?”

那小神医素来寡言,虽然对眼前的少年也是熟悉,但神色仍是淡淡的没有表情,连头也未曾抬一下:“在后面。”

少年知道他的性情,也不与他计较,仍满脸堆笑地道:“劳烦小神医替在下知会一声,咱们掌柜的知道刘兄弟的夫人最喜欢吃咱家满福楼的烧子鹅,只是最近下雪,掌柜的老母亲在乡下得了风寒,掌柜的要回乡探望,是以满福楼要歇业一两个月,所以掌柜的让在下问一问刘兄弟,今晚是否有时间,他可以在临走前亲自下厨……”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小神医便已经一言不发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然后掀起旁边门洞厚重的帘子往后面去了。

不消多时,一个留着少许胡须的高瘦男子便从后面出来了,虽然他衣着随意,脸上还隐现几道刀疤一般的伤痕,但他眉目间英姿仍在,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不凡的英武之气,正是在这里隐姓埋名了几年的云宣。

见了那少年后,他爽朗一笑:“张兄,别来无恙,这么冷的天还要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实在抱歉,方才只怕阿正他又对您多有冒犯吧?”

“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出来溜溜两条腿儿罢了。至于小神医嘛,他是高人,高人都有脾气,在下受着也是福气。”少年笑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见只有他一人出来,问道,“哎,您家夫人呢?”

提起自家夫人,云宣脸上的笑意温柔了几分:“她送孩子去学堂了,原是该回来了,但八成是他们母子三个遇上大雪,所以一时贪玩就耽搁了。”

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夫人真是好兴致,不过往日不是都是刘兄弟和夫人一起去吗?以前你们夫妻二人可是形影不离,恩爱得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云宣微然笑道:“今天家父来了兴致,非要我陪他下棋,说是下雪天最适合棋盘厮杀。”

少年似有失望,但还是又笑道:“老神医也是好兴致,那在下就回禀掌柜的,就说您和夫人晚上有空?”

“有劳张兄了。”云宣将那少年送至门外,拱手告辞,“雪大路滑,张兄一路当心。”

少年欢喜地应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外面的大雪已经能盖住脚腕了,眼见这个时候也不会有病人出门,他在目送那人离开后便将“暂时歇业”的木牌子从门后拿下挂在了院子大门的挂环上,然后站在原地举目向的巷子口眺望。

雪花纷纷中,青瓦小巷枯树皆是一片银装素裹,这是他们在这里定居以来见到的夺第一场雪。

云宣突然想到,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苏蔷还郁闷地问他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一场雪,如今她也算是如愿了。

他又站在门口等了片刻,见还是等不到人,便干脆又回了屋,但不过多时便又出来了,只是手里多了一个包袱,他掩了门,抬脚出去了。

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大雪中寒风刺骨,一阵风裹着雪花刮来,他不由缩了缩脖子,心想自己这些年也是习惯了南方的温暖,一时遇到风雪竟还觉得有些冷,也不知自己当年带兵打仗时在边境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镇子上的学堂在东边,但他迟疑了片刻后却往西而去,他知道,出了镇子再往西的路上有有一道沟渠,他和苏蔷的一双儿女向来喜欢那里,似乎那里藏着无数的宝藏一般,所以他们母子三人若是未去学堂,大概也是在那里玩闹。

果然,他猜的不错,远远地便听见她和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传来,似乎连冰雪都能融化了。

只是听到了声音而已,他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但不知为何,那欢笑的声音却又突然戛然而止了,唯留风雪呼啸。

他心里莫名一慌,虽然四下无人,但他还是勉强按捺住了施展轻功的冲动,快跑着往那道沟渠奔去。

在看到苏蔷安然无恙地站在沟渠旁边的时候,他才缓了一口气。

她正在和一个男子说话,两个孩子还在沟渠里,四岁的女儿正笨拙地蹲在地上揉雪球,六岁的儿子已经懂事,虽然手里也握着一个雪球,但目光却盯在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身上,神色警惕而慎重,似乎生怕他会伤害自己的母亲。

虽然那男子的身上穿着厚厚的大氅,头上也戴着斗篷,但云宣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犹豫瞬间后不再向前,而是在一旁的树林中悄然躲了起来,只是仍然观察着他们的动静。

因为隔得远,所以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还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们,似乎连他自己也被这彻骨的寒意冻成了一块不能动的石头。

他们谈了大约一刻钟,后来,那男子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似乎想要为苏蔷披上,但她向后躲开了,而一个雪球也就在那一瞬间被精准地掷到了他的身上,随后,她的儿子从沟渠里爬了出来,展开了臂膀将自己的母亲挡在了身后,气势汹汹。

又一个雪球被扔了出来,虽然也是朝着那男子去的,但这次却是打偏了,她的女儿叉着腰指着男子奶声奶气地责问道:“这么冷的天你脱衣服做什么,是要耍流氓吗?”

男子怔了一怔,只好缩回了手,苦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对苏蔷无奈问道:“这便是他教出来的孩子?”

苏蔷笑笑:“我教的。”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泼辣。”

不远处,云宣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却也瞧见那男子临走之前还是将自己的大氅递给了苏蔷,而她竟然也接了过去。

他心里气闷,好不容易等那人消失在风雪之中后才向他们母子三人假装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但双手已经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包袱,将苏蔷惯穿的大氅首先拿在了手里。

苏蔷见了他,倒也不意外:“你来啦。”

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大氅,他默不作声地将她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招呼孩子们也过来加衣服。

一双儿女欢天喜地地扑到了他的怀里,他虽然心里高兴,但还是拉下脸问他们道:“为什么不去上学?”

妹妹的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奶声奶气地回道:“是哥哥说的,先生今天不授课。”

云宣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等着他来解释。

哥哥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生今日的确不授课,我一出门就知道了,去了也是白走一趟,所以才拉着阿娘和妹妹来这里玩的,阿爹要罚就罚我好了。”

“哦?”云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哥哥慢条斯理地道:“因为刘大娘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出摊卖煎饼,除非她睡过了头,而她一般是不会睡过头的,因为住在她家隔壁的先生每次做早膳都会糊锅,刘大娘也就能被熏醒,但如果先生不做早饭,刘大娘闻不到糊味就可能睡不醒,但是先生他只要一起床就一定会做饭,除非他也睡过了头。所以,既然刘大娘没有出摊,那就说明先生还在睡觉,他的脸皮又薄,不会承认自己睡过了头,就算醒了,也一定会以天气太冷所以他偶感风寒做借口让大家回家,故而今天学堂是不授课的。”

虽然他说得言语不清,但逻辑却还分明,也不知是否听明白的妹妹却兴奋地连连拍手叫好:“哥哥说得真好。”

见儿子得了他母亲的真传,云宣十分欣慰,抬头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的不错,不过,先生脸皮薄这种话可不能随便对外说。”

苏蔷一直沉默地听孩子把话说完,此刻才为他说了句话:“孩子明白的。”

“是。”哥哥郑重地点了点头,乖巧地附和她道,“儿子明白的。”

“好了,天气太冷,只能再玩一刻钟就必须回家,去吧。”云宣摸了摸女儿似乎并不太凉的小手,对他们认真地嘱咐了一句,待他们又欢快地跳进了沟渠时才直起身子看了看苏蔷,“你也是,也不等等我就带他们过来了。”

苏蔷笑了笑:“我愿意等,是孩子们不愿意。”

“有你宠着,他们怎会愿意。”云宣又不悦地看了一眼她仍拿在手里的大氅,问道,“苏复又来做什么?”

“先穿上这个。”苏蔷将苏复留给自己的大氅递给了他,道,“他说你穿得太少,小心风寒。”

后面还有一句:“若是他病了,那就要累到你了。”

只是她是说不出口的。

原来他也看到了自己。

云宣也不再多言,只是不去接,而是将背转向了苏蔷。

她无奈,只好亲自给他穿上。

等系好了带子,苏蔷才道:“苏复说,皇太后薨逝了。”

她所说的皇太后,自然是先帝的最后一位皇后年氏,也是他自小相识的故人。但她如今不过二十有余,不该命绝。

云宣眸子一紧,正待要问,又听苏蔷道:“你先别急,这只是对外的说法罢了。”

他不解:“对外的说法?难道皇太后她尚在人世?”

她微一颔首,蹙眉道:“皇上打算将她送给崔公子。”

自当年崔羽明随云宣一起去北境共同御敌后,他便留在了那里,这么多年来,如今他也成了边境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手中大权在握,早已对得起他的崔国公府世子的封号。而又因为逸王的封地也在边境,与崔羽明的驻地并不远,洛长念会担心他们两方联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当年他在尚未登基时与崔国公府也结下过不少梁子。

“当初,皇上将向家赶尽杀绝,为稳定朝中局势,只能平衡其余势力,崔国公府和肖侯府才能渡过一劫,如今四海平定,他开始疑心逸王他们,也在情理之中。好在在先帝驾崩前,他亲自以手书承诺不伤害任何手足皇嗣。”苏蔷叹道,“只是,虽然皇太后的确心中还牵挂着崔公子,但皇上若是想利用她牵住崔国公府,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她是不会同意的。”云宣也赞同道,“既然已经许了先帝,那依她的脾性,只怕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羽明一面,更莫说要与他共度余生。”

“是啊,皇上这么做,的确太强人所难了。”苏蔷道,“你不在宫里的那几年,我与她算是携手共进,若非有她相助,只怕无论是吴隐之还是向家都没有那么容易被击垮,她虽然年轻,但也是有主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报仇而不顾儿女情长地要嫁给先帝。”

“但苏复此来,应该不单单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吧?”云宣沉吟片刻,问道,“难道,是皇太后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她佯装答应,但却在去往北境的路上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大概是找不回来了,这样倒也是件好事。”苏蔷感叹道,“苏复担心我们听到她薨逝的消息后会自乱阵脚,所以特意来告诉我们实情。只是她从此就要浪迹天涯,也不知过得好不好,若是我们能遇上她就好了。”

“这也是她能重获新生的机会吧,”云宣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没有那么脆弱。”

苏蔷勉强笑了笑:“你自己才多大,竟也好意思说是看着皇太后长大的。”

云宣也展颜而笑:“对了,张兄说满福楼要暂时歇业一段时日,他们的掌柜特意请我们晚上去解解馋。”

她的神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干脆利落地道:“不去。”

云宣不解:“为何?你不是最喜欢满福楼的烧子鹅吗?”

“我虽然喜欢那里的菜,但却不喜欢那里的人。”她不虞道,“那个掌柜的只怕你吃够了他家的鹅之后就能乖乖地做他的女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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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宣惊讶:“有这种事?可是我都不知他还有女儿啊。”

“难道你瞧不出来你说的那个张兄其实是个女子吗?”明白他是真的不知,苏蔷佯作微恼道,“他长得那般眉清目秀,一看便知是个女子,你却口口声声与人家称兄道弟,岂非有意?”

云宣震惊,忙不迭道:“为夫冤枉啊,那张兄哪里眉清目秀了?”

苏蔷噗嗤一声笑出来,但随即又扳了脸:“反正我瞧着他们父女是这个意思,你说怎么办?”

云宣立刻信誓旦旦道:“讲清楚,然后绝交便是了,夫人何必动气,不值当。”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试探地问道:“那今晚的烧子鹅?”

他沉吟了半晌,请示道:“要不再吃一顿?毕竟孩子们喜欢。”

苏蔷勉强点头:“好吧,看在孩子们的面儿上,这次随你。”

听到这句话的哥哥好奇,大声问道:“爹,娘,你们要看在我和妹妹的面子上干嘛?”

“肯定又是好事,”妹妹笑道,“爹娘最喜欢拿我们装模作样地做幌子啦。”

相拥着含笑看着他们的苏蔷和云宣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欢声笑语里,风雪虽然还是那么大,但寒意却似乎在不经意间轻了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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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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