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以后的生活就像以往一样,聂以舟似乎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只是平静如常的生活。而安安,似乎也是和以往一样的欢快,每天精心的给他做好吃的,吃过晚饭和他牵着手散步,说些笑话逗他开心。
聂以舟几次三番的催她去实习,安安都置若罔闻。后来他也只有放弃了。他也半开玩笑的提过让她交个男朋友,可安安一听脸色就变了,憋了半天,才缓和了脸色,只笑笑,“好,我找,等我再大些再找,好吧?”
其实,聂以舟从来不会承认,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就好像,他不会承认,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他都想看到她。如果恰好她出去了,他就忍不住站在阳台上等着她回来。
就好像,他也不会承认,每一次和她牵着手散步,看她在身边笑靥如花,他的心里就软软绵绵,怎么也不舍得放开她的手。
就好像,他更不会承认,他会在夜里突然就醒来,然后想起那个暧昧不清的夜晚,也想起,她花瓣一样的唇。
有些感情,不论怎样的压抑,总是像小草一样,倔强的抽出它嫩嫩的绿芽。
然而,就算这绿芽一夜之间长成了苍天大树,也终究,来不及了。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自己走了以后,她该怎么办呢?他不担心她的生活,他留给她的房子、车、存款,至少可以让她衣食无忧。
他更担心的是,她投入在自己身上的感情,一旦自己离开,她将如何去承受和面对?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聂以舟,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一天晚上两个人吃晚饭的时候,安安突然兴致勃勃的说,“聂以舟,吃了饭,我们看电影去吧。”
电影是个爱情片,讲述了一些北漂的青年男女对待爱情、现实和金钱的态度和选择。
他们和所有情侣一样,牵着手,坐情侣包间,买可乐和爆米花,亲密的低语。
安安笑,所谓恋爱,不也就这样吗?有什么不同,我也恋爱呢,一直恋爱呢。
看完电影,两个人出来,安安就叹气。聂以舟笑,“怎么,不好看?”
安安抱着爆米花,捡了两颗喂到他嘴里,又往自己嘴里丢了两颗,这才摇着头,贴在他耳边说,“不是不好看,我只是觉得,明明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舍得拿来这么折腾呢?”
你们尽情的折腾的时光,是多少没有了地久天长的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啊。
聂以舟又笑笑,低声说,“我们安安这话说的真不像是小姑娘说的,小姑娘不是都喜欢折腾吗?我以前听我们院里的小护士们开玩笑,说不折腾折腾,不是便宜了你们这些臭男人吗”
安安咯咯笑,“折腾来折腾去的,最后还不是一样便宜臭男人,要不然,不成了蕾丝边了?”
他侧头看她,声音突然低下来,“真想看看我们安安出嫁时候的样子。”
安安脸上的笑僵在了嘴边,垂下睫毛,很久才又笑了,“想看我穿婚纱啊,那容易,你陪我找个影楼,拍它几十张。”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一路上,安安的手紧紧扣着聂以舟的,很用力,很用力。
秋风把树叶吹得没剩下几片的时候,聂以舟的胃口逐渐差了。无论安安怎么换着样做,他都吃不了几口。每次安安看着他艰难的咽下,然后微笑着对她说,“很好吃”的时候,她的心都如同有把刀子在搅。
那天吃饭的时候,聂以舟突然顿住,眉毛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然后微笑着对安安说,“安安,你出去一下。”他说的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安安点头,放下筷子,站起身,默不出声的转身进了卧室。她靠着卧室的门,慢慢蹲下,把头埋在腿上,眼泪瞬间就把膝盖上的裤子打湿了。
她知道他又疼了。其实,她一直知道的,只是,他不愿意她知道,她就假装不知道。他不愿意她看见,她就不看。
安安知道,如果她在,聂以舟再怎么疼,永远都只会死死扛着,不会□□一声。
她不能让她的聂以舟,在那样的剧痛之下,就连□□,都不能。
只是这样一想,她都觉得万箭穿心。
于是,她走开,留下他一个人默默扛过去。
她只是趴在门缝上,看着他弯着腰,用力的顶着自己的腹部,全身颤抖,不断的吸气,偶尔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声音,而她自己,在背后,死死捂着嘴,泪如雨下。
每一次,她总是擦干眼泪,把脸洗得很干净,看不出一点哭过的样子,等着他缓过来,才走出去,若无其事的和他说说笑笑,撒撒小娇。
那天晚上下楼散步的时候,安安发现小区门口的小街口新开了一家陶艺吧,她兴致勃勃的拉着聂以舟,“聂以舟,我们进去看看。”
陶艺吧很小,布置的很简单,可能刚开业,还没有什么人。老板是个娃娃脸的年轻男孩,看他们进来,他有点腼腆的招呼着,“欢迎光临,要做个泥娃娃吗?”
安安眼睛亮了亮,回头期待的看着聂以舟。
聂以舟揉了揉她的头,笑,“想做?好。”
女孩子唇边的笑意就荡漾开来,很满足,很快乐。店里橙黄的灯光淡淡的打在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柔柔的,让人很想去触摸。
聂以舟看着她,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快碰到的时候,却又改了方向,只轻轻的摸了摸她的耳朵。
两人坐在小桌子前,按照老板指导的方法做出泥胚,然后一点点雕琢成形。聂以舟的手很巧,他没用太久就做好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有长长的睫毛,小巧的嘴,浅浅的梨涡,整齐的齐刘海。安安看着笑,“聂以舟,我小时候有这么胖吗?”
聂以舟一本正经的说,“10岁以前你一直都是个小胖妞,怎么,你忘了吗?”
安安轻轻推他,笑“胡说,我一直是个美女。”
他也笑,“小时候的小胖妞也很漂亮啊。”
她没有他手巧,但是她极认真的做着手里那个泥娃娃,即使他说已经很好了,她仍不满意,一丝一毫的改着,直到她觉得满意了,才开心的笑了。
聂以舟探过头去看,她做的那个娃娃身姿笔挺,中短的头发,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勾起,俨然就是他自己。他认真看了很久,“安安,这是我年轻时候吗?”
安安亲昵的拍拍他的手,嘴贴着他的耳边,声音很轻,“你现在也很年轻啊,而且你一直都很好看的,只是我笨,怎么也做不出你的风姿”
其实,最近,他真的瘦了很多,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开始变得空荡荡的,安安看着就想流泪,于是跑去给他买了小一号的衣服。
有一天,她拿出给他买的两件衣服让他试的时候,聂以舟接过衣服,深深的看着她,眼神有些哀伤,他说,“安安,我…不需要买什么了,也许没有多久,就…用不着了。”
安安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她站在地上跺着脚,指着他,说不出话,只是用力跺脚。
他狠了狠心,“安安,就算我们不想面对,事实是,说不上哪天我就会不在了,你真的要有个心理准备,要坚强…….”
安安的眼泪更汹涌了,她还是指着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吼出来,“聂以舟,你再说,你再说我马上从这里跳下去。”她用力指着窗口。
然后她猛地蹲下,抱着膝盖,嚎啕大哭,全身一抽一抽的。聂以舟一步跨过来,弯腰把她抱在怀里,她挣了一下,还是大声的哭。聂以舟抚着她的背,声音很温柔,“安安,安安,不哭了,我错了,我不说了,我错了好吗”
安安抬起头,眼泪还是不停的掉,止也止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眼泪,可是,听他那么一说,她就控制不住自己,除了用力的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抽噎着,“不准说,不准你说,我不要听”
聂以舟伸手去抹她的眼泪,可以眼泪太多,抹也抹不干。他顿了顿,牵着她的手到卫生间,沾湿了毛巾轻轻的擦她脸上的泪痕。可是刚擦去,新的眼泪就落下来。
最后,他无奈的说,“我们安安的眼泪是黄河吗?怎么流也流不完呢”
安安双手捂着眼睛,“聂以舟,都是你不好,你欺负我。”
他在心里叹息,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更重。
那天他们做泥娃娃做到很晚。泥娃娃做好了,年轻的老板小心的接过去烧制,最后还用一个漂亮的包装盒把两个泥娃娃小心的包装好,交给安安乐颠颠的捧着回家了。
在以后长长久久的岁月里,这对泥娃娃都是她的宝贝,她小心的藏着,轻轻的抚摸着,甚至,整夜整夜的痴痴看着。
11月11日一早,聂以舟让安安去买了一篮白菊,他淡淡的说,“今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安安知道,不论是因为他身体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他终于还是决定,把他的过去,这半生的画卷,向她展开了。
他们去的是一个墓地,他牵着她的手,走走歇歇。聂以舟的体力,在迅速的流失,很多时候,他在借助着她的力气往前走。而安安总是在他觉得累的时候,抢先撒着娇说自己累了,要休息一下。
翻过一个山坡,聂以舟在一个合葬的墓地前停了下来。他端端正正摆好了花,然后跪下去,磕了一个头,直起身说,“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安安跟着跪在旁边,也磕了一个头,“叔叔阿姨,我是安安,我也来看你们了。”
聂以舟跪了一会儿,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安安没有去扶他,只是拉着他的手,让他借点力气。
他们沉默着站在墓碑前,很久,聂以舟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苦涩,“安安,你知道吗?我是个最差的儿子。”
“我小时候,家境很好,爸爸在政府里面工作,妈妈在图书馆工作。我爸爸,他在别人眼里是个有本事的人,从县城的普通公务员,一路干到县长,副市长,市委副书记。”
“我小时候,一直很敬佩他。我父母的感情很好,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因为家庭条件好,我自己学习也很好,所以我从小就有些优越感,性格也逐渐变得有些放荡不羁。”
他笑笑,有些自嘲,安安却有点吃惊。她眼里的聂以舟,从来就不是个放荡不羁的人。
“可是,这一切,结束在我23岁那一年。”他看了安安一眼,“也就是,我遇到你的前一年。”
“那年,我爸爸被举报贪污受贿,然后判刑入狱,家里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我当时完全懵了,我从来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钱,也没想过,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多钱。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他皱了皱眉,似乎压抑某种痛苦,“我们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钱啊,而且,我爸爸也没有什么情妇需要去养,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他入狱后不久,我们接到电话,说我爸爸在狱中畏罪自杀了。当时,妈妈的精神立刻崩溃了。她每天就是叫着我爸爸的名字哭,其他事情都不知道了。”
“而我,”他眼圈红了红,“只是一个在顺境中被惯坏了的孩子,在变故面前,完全的手足无措。加上妈妈每天的哭闹,更令我疲惫不堪。”
“那年,我生日那天,因为爸爸的事情,在外面被人讽刺了几句,回到家,家里到处乱七八糟,妈妈只是揪着我的衣襟哭。我当时觉得很崩溃,就一个人跑出去喝酒。”
“谁知道,”他别过脸去,安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渐渐哽咽,“妈妈一个人跑出去…被一辆大车撞倒…都是我的错。”
安安能感觉到他的悲伤自责,她抚着他的手背,“聂以舟,不是你的错。”
他转过头看着她,安安看见他眼里的水雾,只要轻轻摇晃,就会掉下来。安安轻声而坚定的说,“不是你的错,那种情况,换是任何人,都会不知所措,都可能崩溃的。”
聂以舟眼里有大滴的泪水滚落,他有些慌乱的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安安忽然希望自己变得更高大,可以把他抱在怀里,就像他无数次抱着她一样,抚着他的背,告诉他,“没事了,聂以舟,没事了。”
虽然她不高大,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她踮起脚,把他的头揽入自己怀里,极其温柔的说,“以舟,不是你的错,你妈妈和你爸爸在一起,我相信,她是幸福的。”
他的泪便像小河一样,静静的流入了她软软的怀抱。
从那天开始,她叫他以舟,亲昵的,带着一点宠爱的叫着。也有时候拖着长音,撒娇的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