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伏天,即便是身在北方,这头顶的日头依然散发着阵阵叫人难以抵挡的热浪,炙烤着整片大地,以及那些此时还出行在外的人。
走在官道上的十多万京营精锐此时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扛着枪,只靠着本能不断挪动着脚步,继续往西赶着路。不少人心里都在叫着苦,本来只消到了宣化城便可驻扎,然后准备着与蒙人一战,可现在,却因一道军令,却需要继续顶着炎炎烈日继续赶路。
突然间,队伍里有一名步卒突然脚下一软,便一头栽倒在地。当前后周围的同袍惊觉赶过去搀扶时,却发现他已浑身抽搐,发冷不止,显然是抵受不住日头的连日炙烤而中了暑气。
见状,立刻就有人上前将他带到一旁,还有随军的医官上前为其诊治。只是连日来不断有人中暑倒下,如今他们手边已没有了对症的药物,最终只能将他放到一张担架上拖了走,等赶到下一处城池时再作计较了。
当这消息呈报到这支军队的将领,五军营副将张凯文这儿时,他也只能抱以一声叹息,然后嘱咐道:“一定要好生看顾好这些得病的将士。还有,尽量不要让其他将士与他们太过接近,以免感染了他们的疫情。”
待那名兵卒领命赶去传令后,张将军脸上的忧愁之意是更重了几分:“这是三日来倒下的第二十四人。要是再这么下去,赶到大同时,我们不知还要折损多少人马呢。也不知陛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非要来大同呢。直接从宣府出兵不是更方便一些么?”
正想着呢,一匹快马突然泼剌剌地从他跟前的道路上冲过,只看其装束,张凯文就认出了这是来自京城的斥候:“如此急着送递消息,莫非是京城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想到这儿,他的心里不禁更加紧张起来。
来人顶着烈日几日奔波,早已到了极限,直到看到那最为醒目的团龙大纛时,此人脸上的疲惫之色才被欣然所取代。忙又加了一鞭,驱赶着胯下良驹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终于冲到了大纛下那辆硕大的,需要二十匹骏马才能拉着走的龙辇跟前。在猛一拉缰绳,控制着马儿猛抬前足人立着停下的同时,他已高声报道:“陛下,今有京城群臣急奏禀上!”
御辇之中,与外头相比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在宽敞如堂屋的车厢之内,赫然整齐码放着十数块冰块,从而让里头极为凉爽。而那御案之上,除了放了几卷文书之外,更是被西瓜、酸梅等水果所摆满,看着完全不像是去打仗的,倒更像是外出郊游。
而当今天子,此时只着一身轻袍,正端了一碗酸梅汤,站在那张须臾不离其左右的沙盘跟前,指头轻点间,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王振则陪着笑,站在一旁,仔细听着天子讲述着自己接下来用兵的打算,不时还附和几句。
直到外头那斥候一声禀报,朱祁镇才从自己的想法里回过神来。一面喝了口酸梅汤提神润喉,一面给王振打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转身就来到了车厢入口处,跟守在那儿的禁军吩咐了两句。
片刻之后,一份奏疏就递进了车来。
虽然王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是天子跟前最得信重之人,但当着皇帝的面,他可不敢抢先看那奏疏里写的是什么,所以便只能规规矩矩地拿着这份看起来颇为厚实的奏疏送到了皇帝面前。
此时,朱祁镇已经回到了御案跟前,落座的同时,接过了那份奏疏,没有任何的犹豫,便打开迅速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便微微皱起了眉来,而当看到后面那一连串臣子的签名后,他更是露出了不快之色。
王振虽然没有凑过去看那奏疏内容,但却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天子的表情。一见他这番模样,便小心地问道:“陛下,可是胡部堂他们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么?”
“不光是胡先生,几乎留在京城的所有官员都在这奏疏上署了名,他们联名上奏,让朕不要继续往大同去,而是回宣府!”天子说话间,很自然地就将这份奏疏递给了王振。
王振也不见外,随手接过,也草草看了一遍,脸上便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来:“陛下,他们这些文官身在京城,怎会明白您的高瞻远瞩呢?这一回陛下您好不容易才能来北方一次,自然不能只留在宣府一地了,那让其他各镇的守军怎么想。只有也去大同看看,鼓舞我大明边军的军心士气,那等到与鞑子交战时,大家才能同心协力,从而一举取得此战的胜利。”
“你说的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无论大同还是宣府,都是我大明北地顶顶要紧的重镇,朕怎能厚此薄彼,伤了众将士的心呢?要不是这一次时间紧,朕还想去蓟州,甚至是辽东等地看上一看呢。”
“陛下圣明。有道是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军中将士自然也是一样的心思。”王振忙适时地奉承了一句,让天子为之得意一笑。
不过随后,皇帝又略有些担忧地皱眉道:“不过这些臣子奏疏里提到的也不无道理。若是打大同出兵,大军所需要的粮草辎重的补给就要比从宣府出兵难上一倍,这终究不是个好主意哪。”
“陛下仁德,此事老奴确实未曾想到。既然如此,那何不在抵达大同,鼓舞了军心之后,再回头去宣府呢?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既鼓舞了军心,也让朝廷少了一番辛苦?”王振立刻就给出了这么个看起来相当天才的主意来。
而我们圣明的皇帝陛下在思忖了一阵后,居然也就抚掌道:“此法大妙,就照你的意思来办。不过为了保持军中士气,在抵达大同之前,咱们绝不可泄露这一消息。”
“老奴省得,陛下但请放心。”王振忙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一君一奴,两个甚至连纸上谈兵都不是太精熟的家伙,居然就这么三言两语把接下来大军的动向给决定了下来。他们混不知,自己的这一决定会给自身,给整支几十万的北伐大军,甚至给整个大明江山社稷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与此同时,在离着御辇并不太远的一匹战马上,年已八旬,却依然笔挺如松的英国公张辅也接过了一封书信。这是胡濙让那斥候顺路送来的,为的自然就是希望让这位老朋友能在天子面前多劝谏一番,从而好改变眼下这危殆的局面了。
不过,这一回胡濙显然是要失望了。在看过书信后,张辅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把斥候打发离开。
“洁庵,非是老夫不肯帮你向陛下进言,实在是无能为力。早在陛下意欲往大同去时,我便已极力苦劝。可在王振的怂恿之下,陛下根本就不肯听从劝谏,最终只能带大军跋涉这一场。
“而且,现在我们已到阳和地界,离着大同不过数日路程,再要回转才是真正的危险。所以纵然明知道从大同出兵多有不便,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压力,也只能委屈你们了。”
在心里默默念叨了这几句话后,张辅又是一声叹息,然后手一用力,已把这一封信纂成了一团。此事是不能被旁人知晓的,不然军中将领和朝中官员私下交通,即便天子不追究,恐怕王振一党之人也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我们已赶到了大同附近,而蒙人依然没有半点反应,显然他们收到情报的时间尚短所致。所以只要我们能进驻大同城,至少陛下的安全是不用担心了。”最终,他只能用这么一句话来安慰说服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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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之上,也先正揪着满身尘土的送信之人,用难以置信的声音喝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明国皇帝居然不入驻宣化城,而是就这么带人赶去了大同?他们就不怕我们出兵袭击么?”
“太师,这是我们十多日前查到的消息,只是现在看来,他们应该已经快抵达大同了。”那人虽然被如此对待,但还是老实作答。
“岂有此理!我居然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也先勃然大怒,一把就将人推了出去。随即,他双目一瞪,便大声喝道:“给我吹号聚集各族人等。是时候真个和明国的皇帝见真章了!”
本来,只要消息来得够快,他大可以在半道上设下伏兵,那即便不能把大明军队彻底击溃,也是可以取得一场不小的胜利,从而奠定胜局。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的也先,此时是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决定主动出击了。
而随着太师的这一声令下,整个草原的瓦剌部,及其附属部落,就已迅速动了起来,一场大战,就此缓缓拉开了序幕。
而无论是也先,还是草原上的众人,甚至是大明的官民都想不到,接下来,作为三军统帅的皇帝朱祁镇居然会一错再错,昏招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