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杨震率船队出海远去,陆缜这个山东巡抚也算是彻底闲了下来。
再没有了前面几个月里事无巨细都要过目了解,并做出正确决定的压力,让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不用再整日里都劳心于案牍之间。
其实作为一省巡抚,陆缜手上依然掌握着山东全境的军政大权,若他真想插手,则有的是事情需要他来决断。可是他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虽然人回了济南,高尽忠他们也时时会把相关公事报到他的跟前,但只要大差不差,陆缜都不会擅自更改他们的意思,只让他们一切照旧便可。
他所以有此作法,自然也是有自己考虑的。
事实上,在陆缜看来,已施行了百来年的,如今大明地方政刑军三司分立的制度就很是不错,实在没有必要再多出个凌驾于三者之上,统筹一切的高官。
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一省之地各项事务实在太多,若全由巡抚一人说了算,只会让其在许多事上做出错误的判断。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有能力的下属各自分担,自己只拿个主要方向。他可不是事必躬亲的诸葛武侯,之前开海因为关系重大,才不得不全力以赴,但现在时过境迁,就不必再紧攥着权柄不放了。
另外,这巡抚一职本来就非常设官职,若总是把大小事务都拿捏在自己手里,下面官员也会生出惰性,这对将来的山东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督抚高官的设置,一开始只是为了应急,比如某省出了乱事,为了尽快平息乱象,才会把全省大权都集于一人之手。这也正是大明中后期为何会不断冒出巡抚总督,甚至生出手握数省军政大权的督师一职来的原因所在。可如今的景泰年间显然不用太过揽权的一省封疆。
同时,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向高尽忠等人卖好,毕竟将来持续开海可能还有用到他们的地方,只有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才能让这些山东官员今后继续支持开海之策,并将此推而广之。
陆缜很清楚巡抚一职一旦真个总揽大权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到那时候,无论是布政司还是提刑司都会彻底沦为其附庸,最后几乎没有了什么存在感。任何一个官员都不希望自己成为无足轻重之人,放权也是为了收他们的心。
在忙碌了一段时日后,终于得以清闲下来其实也是一件很舒坦的事情。陆缜终于可以放松心态到处走走看看,领略这齐鲁大地上的诸般美景风貌,甚至还抽空去泰山登顶,领略了一下一览众山小的心境体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身边没有楚云容等妻儿的陪伴,只能用家书来叙说自己的思念之情了。
而在这么逍遥了一个多月后,陆缜又感到了一些空虚。这便是为人矛盾的一面了,之前忙碌时,总会想着何时能空闲下来。可真空下来一段日子后,他又会觉着有些虚度光阴的感觉。毕竟他还不到三十,远未到想要养老的阶段呢。
可之前他已经把态度明确下去,此时自然不好出尔反尔地再从高尽忠他们手里拿回一部分职权来,所以只能按捺下心情。
幸好,他也不是全然无事可做,至少每过十来天,京城方面都会将一份邸报送到衙门里来,让他可以通过看这些上头的内容来了解如今朝廷内外的诸多大事。
这邸报虽然有个报字,和后世的报纸可大不一样,这是一种由专人抄写,发与地方三司一级官员,让他们好把握朝廷政策的一种文书形式。若真要类比的话,就相当于后世中央的红头文件,可不是寻常小民所能接触的,跟人民日报还是有极大差别的。
其实不光是寻常百姓,就是低上一级的知府知县,也只有在上司衙门允许的情况下,才能得以一窥个中内容。而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极其要紧的升官途径了。
在几乎没有外患,且一成不变的中原地区如何才能得到上头的赏识,从而受到提拔?除了善于逢迎拍马,或是走了狗屎运外,就只有揣摩上头的心意了。而在这个没有网络电话等联络工具的时代,想要了解上司的想法,就只能从邸报里去寻找蛛丝马迹。
所以,对府县一级的地方官员来说,这邸报的价值可太大的。
陆缜虽已是巡抚,却也不敢小瞧了这邸报的作用,每次有人将之送来时,他都会一字不落地仔细翻看,从中领会朝廷近段时日里的动向。而与以往相比,今日他看得就更仔细了些,拿着这份文书,竟是久久都没有放下的意思。
能让陆缜如此失态,自然是因为这上头登了一则让他在意的消息——就在五月初三这天,被蒙人掳走将近两年时间的太上皇朱祁镇终于返回了北京。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让大明险些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魁祸首,还是回到了北京城。而他的出现,一定会让本来已渐渐安静下来的朝廷局面变得诡谲与多变起来。
这可不是陆缜因为了解历史才作出的推断,即便他不知道后来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夺门之变,也能猜到朝廷里必然会有一帮子人蠢蠢欲动。
无论哪朝哪代,既然有陆缜这样深得天子信重的成功者,自然也少不了不受皇帝待见的失落者。而这些人里,也必然会有曾经在正统朝时尚算风光之人。这些人心里一定很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想着能有翻身的机会。
以前,他们最多也就在心里转转念头。可现在,当朱祁镇回来后,他们自然会把主意打到这位已然失势的太上皇的身上,希望通过把他重新扶上皇位,来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所以别看现在大明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其实后患已然存在,就看历史会不会再因惯性继续一成不变了。
深知其中危害的陆缜因为身在山东,只能叹一声鞭长莫及。若是他还在北京,就会对应地做出一些布置。即便不能把朱祁镇怎么样,也一定会借机把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给揪出来,把这隐患彻底压住。
唯一的好消息,是天子到底还是遵照自己的建议做了那事。虽然在邸报上只有一句——帝欲禅位,上皇坚辞而不肯受——但却已让陆缜知道了朱祁钰也不完全是被动的。
在朱祁镇回到京城之后,身为皇帝和皇弟的朱祁钰就突然提出自己要让出皇位,还政兄长。这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心下忐忑的朱祁镇。
而在之前就已将土木堡一败定性为朱祁镇之大错的舆论环境下,别说一般朝臣了,就是那些内心里渴盼太上皇能重新坐上皇位的臣子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同意此事。
其实何止是他们,朱祁镇自己也是坚决反对,甚至都跟自己的弟弟下跪了,直言自己乃是有罪不祥之人,这次能苟活着返回北京已是邀天之幸,再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甚至还对天盟誓,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是出自其真心,又有多少是为了自保而做出的无奈之举,就不好说了。
但他这一表态,至少是安了众人之心,也把一些蠢蠢欲动之人的心思暂时给压了下去。最后,朱祁钰便顺了自己兄长的意思,并没有强迫于他,只将他迎进了紫禁城的南宫,让他和钱后重新团聚。
而他的这一手以退为进的结果也是相当不错的。不但博得了朝野的一致称赞,也化被动为主动,重新稳固了皇位。至少在短时间里,他是不用担心有人会利用自己皇兄做是文章来威胁自己的皇位了。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陆缜的嘴角便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来。至少目前一切还在掌控之中。而随着自己开海一事成功,回到朝廷时,自然能想出对付那些家伙的方法。
“老爷,高藩台在外求见。”韩五通的招呼让陆缜从自己的思绪里拔了出来,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后,才点头道:“请他进来说话吧。”
最近这段日子里,高尽忠虽然也会把政务禀报陆缜定夺,但往往都是三日一报。可昨日他才刚来过,怎么今日又来了?是出了什么难决之事了么?
片刻之后,高尽忠便来到了陆缜跟前,看他的模样,似乎确有为难之处。这让陆缜更感兴趣,在让其落座奉茶,又略作寒暄后,便直接问道:“高藩台今日前来却是所为何事哪?”
在看了陆缜一眼后,高尽忠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公文,双手捧到了陆缜面前:“抚台大人请看,这是山西军中发来的照会文书,下官实在有些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只能请教于大人了。”
“嗯?山西军中的公文?”陆缜略皱了下眉头,重复了一遍后,才接过文书,飞快地看了起来。在看完上头所书内容之后,他的脸色陡然就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