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虹急忙跟了上去,从她平日里洗衣的小院路过时,看见院里洗衣的女人中一个正背对着自己蹲着洗衣的女子,她吃惊得张大了嘴巴:那不正是阁里原来的姑娘含情吗?
她不敢多看,急忙低头紧紧跟上黄二娘,心里立时明白了,现在含情嗓子倒了,她已经没用了,所以只能去洗衣。
一边走,黄虹心里一边感到无限凄凉,这就是飘香阁里没用的人的下场。
当时自己提出要来唱曲的时候自己的娘是如何激烈的反对,因为她曾经看到过那些光鲜背后的辛酸,而自己,眼看也正在往这条路上走。
这条路能走多远谁知道?
黄虹虽已经在这飘香阁洗衣很久了,但她一般就是从后门进去,在厨房后面的小院里洗衣,从来没到厨房以外的地方去过,这时黄二娘带着她,左一绕,右一转,简直像在走迷宫。
终于,黄二娘带黄虹来到一个小院,小院只有一个院门,迎面贴墙一排有七八间房,院中栽着不少花草,虽已入秋,竟不见衰败。
看见黄二娘带人进来,院中的人便抬头注目她们。
黄虹只觉秋风阵阵,院里或立或坐的三五个姑娘目光幽幽,看不出各人所想为何。
黄二娘将黄虹带到左起第三件间房前,解下挂在腰间的钥匙串,拣了一把打开房门:“黄虹姑娘,这就是你今后的房间。”
黄虹点头,脑海里尤在回忆刚才上台阶时看见的左边第二间屋里,那双透过窗棂凝视自己的眼睛。
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
黄二娘一边帮黄虹把窗户撑起来,一边说:“这院里住的都是歌妓。”
黄虹身子一颤,黄二娘浑如未觉,又帮她撤去了桌上蒙着铜镜的布袱,一边又说:“顾妈妈交待了,你的衣着打扮之类的事由我来负责,教你礼仪应酬的是芸官,教你唱曲的就是孟师傅了。”
黄二娘一边说着,一边就打开了梳妆匣,匣子里有各式花粉香油:“这原是含情的房间。她现在用不到这些了。顾妈妈说你才来,大概也没有多余的钱去置备这些东西,所以暂时先用她的,等将来挣了钱,自己想添置什么再添置什么吧。”
她把黄虹按在椅子上坐下,仔细打量着镜中的年青女子:容颜很美,但清瘦了些,头发有点发黄,是吃得太少所致吧(很多无奈入此门的小姑娘起初不都这样?),尖尖的下颏,很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
黄二娘心里叹息着又有一个女子堕入风尘,嘴里却丝毫不乱,把黄虹的各项作息时间一一交待清楚。
鉴于黄虹家中的特殊情况,每天黄虹下午来由孟师傅教唱曲,然后就由她教妆扮或芸官教礼仪,大约一个来月后就应该可以出去应酬客人了。
应酬客人就看顾妈妈的安排,不过才开始肯定会安排比较容易应付的差事的。
这房间就是为了以后准备的,到了将来如果遇上晚上应酬太晚不便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在这里过夜;或者将来家里能放得下了,便在这里长住下也无不可。
今天先带黄虹来看看她的房间,以后学习都往各个师父的房里去
。
说罢这些,黄二娘也不浪费时间,立刻就开始给黄虹讲解各种发式的梳理,看见黄虹的发仅及肩,不由吃惊,随即沉默不语。
黄虹自镜中看见黄二娘的面孔,急急掩饰说:“我这头发长得快,再几天就长长了。”
黄二娘也没追问,只说:“不打紧,急用时买一个假髻戴上就行了。”
两人讲讲梳梳,没多时便到了黄昏。
两人锁了门匆匆出了小院,黄虹辞了黄二娘,凭记忆便向飘香阁后门而来。
顾妈妈却早候在了半道,截住黄虹,把她带回自己的房间。
双方谈好了条件,这就算把事情给定了下来。
最后顾妈妈若无其事般,取出一个小小钱袋递给黄虹:“黄虹姑娘,这就是第一个月的钱,我先预支给你。”
黄虹也不推搪,道了谢,接过就走了。
路上,黄虹把那个小钱袋攥出了水来:“这不就是自己的卖身钱吗?歌妓,不就是妓女的一种吗?早晚自己也会沦落到出卖皮肉的那一步去。”
路中间,几辆马车“碌碌”驶过,车上撒下清脆的笑声,那是无忧无虑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游园归来。
当晚,黄虹便把自己去飘香阁学唱曲的事跟娘说了,黄家娘子听了半晌无言,只把女儿的手紧紧攥住,母女俩都没有哭,这世道艰难,人总得活下去。
第二天一早,黄虹拿着那钱袋,到街上买了米粮菜蔬,又去棉花店里订好了棉被叫人下午送来,这才买了几张油纸去糊家里透风的窗户。
黄土土好久没吃到这样好的饭食,“哗哗”一连吃了几大碗饭,吃完就捧着肚子直哼哼,看见儿子的样子,黄家娘子笑出了眼泪。
午饭后黄虹去跟窦娘子范娘子打招呼,请她们下午没事时就去黄家看一看,又叮嘱弟弟,一定要看好婆婆。
黄虹正想着,只听尖细的“咻”的一声,自己的左膀上就挨了一记,疼得她“唉哟”一声,一看,孟师傅立着眉毛,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手上拎着的,不正是那令姑娘们胆战心惊的细篾条么?
黄虹低头不敢出声,孟师傅也不斥责,冷冷地说:“不专心就不要来了,要不我教起来也白费力。”
黄虹急忙解释:“对不起,孟师傅,我刚才走神了,以后再不会了。”
孟师傅瞪了她一眼,说:“过来!”
黄虹忙跟着她过去,那边小文早就摆好了古筝,孟师傅坐了下来,伸出双手,叮叮咚咚弹了一曲,便起身示意黄虹坐下,小文过来帮她手指一一绑了牙片,黄虹举手瞠目,不知所以。
孟师傅见状,抡起手里篾条便抽了下去,黄虹听见旁边小文倒吸一口凉气,几步退了开去。
她只觉背上疼痛,手指便向筝上按了下去,只听一阵乱响,倒听见孟师傅忍不住笑出声来。
黄虹呆呆望着孟师傅的面孔,心想:“她笑起来真好看!”
孟师傅笑毕,正色道:“你若跟我学,须得努力些呵。”
黄虹急忙站起来,施礼道:“孟师傅,我以前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你千万见谅。”
孟师傅一听,点点头:“顾妈妈竟弄个雏儿来给我,也罢,比那些半吊子好教得多。”
约莫教了一个多时辰,孟师傅才叫小文带黄虹去芸官哪里报到。
芸官全名叫做顾芸官,是顾妈妈的小妹,长得不若顾妈妈雍容华贵,两肩宽阔,一双细眼,看上去颇威风的样子。
早年姐妹俩的母亲有意将两人培养成一对花魁,无奈姐姐学什么都不成,只是应酬客人有一套,而妹妹呢,虽说琴棋书画都来得一点,但性子倔,长得又差强人意,不受客人青睐。
亏得有这家飘香阁,让遇人不淑的姐妹俩后半生不愁生计,至于说有多少女子在这里陷入火坑,她们却顾不了那么多。
黄虹才知道,自己以前所知晓的做下人的礼节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这里需要的,是相貌、是眉眼、是口齿、是身段、是手腕……
从那天起,黄虹倒没有再挨过孟师傅的打,孟师傅让她试过几种乐器,最后才定下让她学琵琶。
顾妈妈不高兴,多学几种有什么不好,反正到时候迎客都可以派上用场。
孟师傅解释了,黄虹的手也不大,弹古筝时倒会显得手指短粗不够优雅,而且她现在才学乐器晚了点,学琵琶也只是能让她不至于显得什么也不会,对于她来说,主要练好嗓子就行了。
孟师傅又冷冷地对顾妈妈道:“别的姑娘都是打小在这里长大,七八岁就开始学各种乐器了,黄虹都快十九了,骨头都长硬了,学得成什么?而且你看中的不就是她那张脸吗?学什么乐器、唱曲也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顾妈妈不敢反驳孟师傅,讪讪走了开去。
黄虹学乐器是晚了一点,但她天生嗓子清亮,唱起曲子来婉转动人,让孟师傅高兴不已。
史平陵去世的周年忌日,一大早黄虹收拾了祭扫的物件酒水,准备去给史平陵扫墓,她犹豫着,不知应不应当叫上自己的婆婆。
婆婆这段时间神智相对清楚了些,把自己也打扮得很干净,如果不提,根本看不出是个疯子。
只是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的事?黄虹一边想,一边去跟娘说今天的安排。
往日时常要她侍候起床的史家娘子今天竟然已经穿戴整洁,头发梳得光光的,看见黄虹进来,就说:“黄虹啊,今天是平陵的忌日吧?你准备一下,待会儿陪我去给他扫墓。”
黄虹和娘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忙应道:“好。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跪在史平陵坟前,黄虹流不出眼泪来,虽然才一年的功夫,但他们活着的人的身上,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也不知道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
史家娘子蹲在坟旁,一边拔着坟上的草,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她一年来积攒下的想对儿子说的心里话。
黄虹听不见婆婆说些什么,她自己也只能对史平陵说:“平陵哥,我去了飘香阁了,没法子。只要我在,婆婆一切都会好好的。万事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这天是冬至,孟师傅特地留黄虹吃了汤圆再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