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五十

西北春迟, 惟有满城榆木花开,妆碧点翠一般,正是好时节。

我与允禟才一入西宁城中, 已有千总阿维新候在城门之下, 当下亲自带兵前导回往允禟府上。

入了迎门, 允禟扶了我下车, 我转睛向四周略一环顾, 蹙眉悄然道:“只怕并不是好事……”允禟面色如常,只在袖下向我指尖上攥了一攥。我已知他心中有数,叹息一笑, 道:“你去吧,我还是不要见他的好。”

话音未落, 却听厅堂内一人已大笑着健步而出, 昂首道:“下官年羹尧见过九爷, 见过宁格格!”词语谦恭,可目光咄咄, 并无丝毫敬意,在我身上冷然带过。

我见已是断然无法回避,只得福身道:“年大人!”年羹尧盯着我道:“格格别来无恙?经年不见,格格依旧容颜不改。”

我还未及接言,只听允禟已笑道:“不知亮工你此来何事?何不进屋去晤叙, 也叫我薄尽地主之谊?”

年羹尧自也精明, 呵呵笑了笑, 上前与允禟把臂向厅内走去, 道:“早知九爷到了西宁, 怎奈川陕事宜繁冗,此际才得过来。”走到门边回头一顿, 向我冷冷笑道:“格格也请吧!”

厅中几人落了座,便有婢女捧上茶来,年羹尧托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刮着浮起的茶叶沫子,似笑非笑道:“自上月圣祖皇帝梓宫安奉景陵之后,皇上感念十四贝子纯孝之心切切,前几日已命十四贝子留驻陵寝附近汤泉居住,以俾大祀之日也好时时行礼尽心。”眼风微一回转,又笑道:“如今虽已将甘州火器营撤回了京中,但皇上圣明,倒是依在下折奏,以陕西宁夏总兵官范时捷署理了陕西西安巡抚,升了副将杨起元补缺一并署理着陕西甘州提督,也算羹尧不负朝廷禄养之恩了!”

我不经意地淡淡向允禟一瞥,见他竟似毫不为动,只是道:“这九曲红汤色如梅,茶气香润,向以大坞山所产为上,蒙藏之地倒也难得,亮工你且尝尝。”

年羹尧本欲薄炫威势,却见允禟并无丝毫忧惧之容,不由好生没趣,面上隐隐生起恨意,但随即迅速按捺着褪去,仍笑端着茶碗,道:“这红茶太过香腻,我是从来不喝的。”手上一倾,装作失手一般,竟将那一盏茶水尽数泼在了地上。

允禟眼睛微眯,阴郁之气渐盛,我胸中思虑暗转,忙起身走了过去,含笑道:“永宁曾闻年大人令尊久为湖广巡抚,恰好九爷府中才得了鄂南的恩施玉绿,滋味鲜爽,想来可合大人口味。大人若是这会儿吃着好,府上还有几斤,这就令人送到大人行辕去。”说着向立在门边伺候的佟保递了个眼色,佟保立时会意,急忙赶去重新吩咐备茶。

方转身想要走回,忽就见年羹尧将手一伸,已极是轻佻地捏住了我腰际一只平金荷包的穗子,挑眉笑道:“我别的东西都不要,我只喜欢这小荷包。”

我强自忍了气,余光看见允禟脸上仍旧平静无波,只端了茶盅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心中再明白不过,若是此刻恼怒发作,只是不智,结果只怕更糟,不撕破脸,凡事倒还好说。

于是咬牙略一侧身,福了下去,道:“那些下人钝拙,恐不得烹茶的法子,还是永宁亲自去的好,大人请宽坐,永宁先告退了。”身形后移,荷包便从年羹尧的手中滑脱。

年羹尧微有些尴尬,咂咂嘴,将两根空落的手指捻了捻,悻悻道:“既这样,那就偏劳格格了。”

告辞出来,我一径快步走到院中,捡了块平整的石头才一坐下,泪水已经汩汩涌出。

我这是在做什么,若仍是年少时在草原上那般意气飞扬,也许早一鞭子抽了过去,而如今,这百般忍辱又真能换得允禟现下一时的平安么?

正心思纷杂地胡乱想着,冷不防身后一双手猛地抱了上来,一股浑浊的鼻息喷在我的腮边:“格格好兴致,不是说备茶去了么,怎么在这里消遣?”

我心中大惊,不必回头,只听声音,也晓得是谁了,忙站起掰着他手奋力挣脱,一边强自说道:“大人自重,这是九爷府上,您还请尊重些!”

年羹尧嘿嘿冷笑道:“九爷?他如今不过是一介安置于西宁之人,格格是个玻璃心肝儿的人,怎么这一节又如此糊涂。格格的事儿,我还不知道么?您还和我要什么尊重!”说着,伸了嘴向我面上乱拱。

我气得浑身冰凉,也顾不上什么体统顾忌,抬掌向他脸上扇去,手还没挨到他的边儿,早被他眼疾手快扭住手腕,一把别在身后,立时钻心的疼痛直刺心尖,我大喊道:“混帐,你放开我!你纵不怕九爷,我阿爸也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智勇亲王么?”年羹尧哈哈大笑,倒似比听了笑话还可笑一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格格,你老子再厉害,终做的是皇上的官儿,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得的什么不是恩典?再说,但凭格格和九贝子这遭事,他脱得开干系么?皇上若要他死,他还得谢恩呢!”

我神智迷乱,听他越说越不象话,怒道:“大人把自己当成谁了!竟敢替皇上发落我们!就不怕这话被皇上知道了,不得好死么!”

年羹尧一声冷哼,道:“皇上现下只把九贝子搁在这里效力,那是皇上宽大之恩,格格也不必拿话激我!皇上既命我掌管西北事务,我自当尽心竭力替皇上分忧。如今贝子爷凡事都要靠我奏闻,格格要告状,还真要想想办法!就算告到皇上跟前,总还要皇上信呐!”

我又悲又气,不成想如此委以重任的股肱之臣,空有文才武略,骨子里仍不过是个面是背非的小人,也难怪他会有那样的下场!原来终是果报。

恍惚中忽只觉对面假山石后似有个人影隐约晃过,心念触动,不禁冷冷一笑,横了心,凛然道:“大人可听过‘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这话么?今日因,明日果,大人你看来还是不懂当年四爷曾说的‘好自为之’那四个字的意思吧!”说完也不再挣扎,只斜睨着他的眼睛。

年羹尧听了四爷二字,微微动容,被我盯得惶恐,半晌,终是逃开我的目光,望向别处,不由慢慢松了双臂。

一时间,两人默然峙立,均不作声。身侧一棵白榆上的花叶迎风而落,飘坠着洒在我们身上,竟仍是油碧清香。

“亮工说要更衣,怎么倒迷了路了,让人好等。想是那些个没用的奴才们混帐,引着走错了地儿。”蓦地,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虽一般的蚀骨寒凉,此刻听在我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安心。

年羹尧干干一笑,忙打着哈哈掩了窘态道:“九爷府上家业大,几进几出的,着实气派风光,年某陋室空堂的住惯了,因此上随便看看,长长见识,不料竟走岔了,倒也不干奴才们什么事。”

允禟笑道:“亮工你可是说笑了,允禟俗人一个,不过是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怎敢比你这封疆大吏黄缰紫骝,殊宠异荣呢!”

“嗨,贝子爷,哪儿的话。”年羹尧略一抱拳,“皇上胸中光明洞达,万几庶务无不洞烛隐微。羹尧不过略有薄名,皇上既对臣下有信、有赖,咱们做奴才的又安敢不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言语之中,一时颇为洋洋得意。

“正是!来来来,就让允禟到厅里陪亮工好好喝上一回,也是你体恤我了!”

允禟说罢,上前两步,微拿眼梢扫了我一下,便揽了年羹尧的膀子,二人相携了大笑着一并往前厅走去,再没回头看我。

我突然有种虚脱的感觉,脚下一阵酸麻,捂住胸口跌坐在地,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傍晚春寒犹自料峭,轻风习习,仍是能冷到让人寒战……

甫一入夜,却变了天气,彤云如晦,卷了沙土的风一阵阵灌进屋来,没有销住的窗页被抽打的一开一合,劈啪作响。

我靠在红酸枝的架子床上,头抵了床框,默看着窗外的一片昏天黑地。

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我闭上眼假寐,不去看他。

允禟轻呼道:“丫头……”见我并不作声,站了片刻,走到窗边,掩上窗子,又到床前挨着我身边坐下,伸臂把我拥入怀中,半晌,哑声道:“原来我不过还是这样的人……”

天际猛地斜劈过一道闪电,暴雨已在这顷刻之间陡然如注而下,哔哔剥剥砸在檐上。我只觉心内绞窄,喉头阵阵腥甜,睁开眼定定看住允禟,凄然道:“你不必说了,我心里都明白。”

在他怀里依偎了一会,缓缓道:“年羹尧之所以敢这么放肆,只因他当下炙手可热,难免居功自傲,横作威福,只说这些日子便是皇上的恩诏到了西宁,他也敢不行宣读晓谕……”

允禟抓紧了我的手,静了良久,淡淡道:“丫头,你早猜到是他的意思了,不是么?”

我战抖着双手,冰凉的指头攥住他的手掌,转泪道:“不是。”

允禟摇头叹笑道:“老四他这么做一则不过是以此试探于我,看我如何应对,是否畏惧收敛;另一则便是妄想激怒了我,好抓了把柄去,我如何不知道?”

我沉默许久,才慢慢道:“皇上这一回既是试你,也是在试年羹尧……这年羹尧只怕也讨不了好去,他如今被宠异搞昏了头,却不想想,皇上是怎样的秉性。既能遣他监视于咱们,怎么就不会让人监视于他?我猜皇上早已安置了人在他身边,他的言行定都尽皆落在皇上的耳目中,只他今日那几句话,死一百次也有余了。现下朝廷尚需借助于他,自是隐忍宽贷,但终有一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

一语言毕,心中忽觉说不出的害怕,伸臂紧紧回抱住他,轻声道:“当日皇上打死何玉柱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当真怕得要死……”指腹已薄薄沁了汗出来,却不敢稍松,心底里竟似生怕这一放手,就此便会永远失去了他。

允禟用力搂住我,微笑道:“我不怕。”

我仰起脸来看着他,也慢慢笑了出来:“你不怕,我便不怕。”

允禟抚过我的眉心,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要你忧虑,这些我自然省得。”微一犹豫,复道:“我方才已经叫穆经远拿了一匣子小荷包,塞了金锞,总有三四十个并一些西洋物件儿,给年羹尧送过去了,年羹尧都留下了,看来很是满意。”

说完,叹了口气,自嘲着笑道:“我九爷,终于也会折腰了。”

又停一晌,静静道:“以前或生或死,都不挂怀,现下,可是再不能够了……”

雨幕重重,天地黑潦。眼中泪水在黑暗里无声而落,低低道:“良夜无多,今夜欢娱,明夜如何?”

允禟只是将我抱得更紧,温热的怀抱,纠缠的攀恋,再不可离,在我唇畔一字字道:“两意绸缪,一宵恩爱,万古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