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五十六

雍正四年, 时交龙潜,才始立冬,张家口却已下起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新雪。那张家口乃是出塞关隘, 只需出口北行上区区百里, 已是地势陡转, 寒温有别, 与口内气候景致大相迥异。

那雪此时直如扯絮, 纷纷扬扬,愈衬得四野之中空荡辽远,清冷苍凉, 更无半分人踪车影。忽见两骑骏马远远自东南方驰来,马蹄飒沓, 几不沾地一般, 片时已至关口。

两人见了道边界碑, 齐齐兜马立住,那马跑的久了, 这时一声嘶鸣,鼻内哧哧,不断喷出白气。当先一人虬髯盖面,虽样貌粗豪,却也英气勃勃, 勒缰回身, 向身后另一人抱拳道:“九爷, 奴才惟止送您到此了。”

那另一人身形瘦硬, 面容清矍, 只是一双灰眸内神情冰冷,不免隐带阴鸷之像。对说话那人微一颔首, 即道:“她并未说清究竟在哪儿么?”

先头那人蹙眉稍忖,道:“格格当日只对奴才说,只需出了张家口,九爷自会知道该到哪里去寻她。”

那后一人微一犹疑,不禁又道:“她当真安然无恙么?”

先头那人在马上恭谨一揖,道:“九爷,奴才此生终究不负格格所托,求九爷速出口北去,也不要辜负格格一片殚心竭虑!”

二人正自说话,却冷不防那界碑后已慢慢走出一人,一身银鼠羽缎雪裳,形容消瘦,在两人身旁雪地上站定,冷冷笑道:“九哥别来可好?弟弟可没料错,当日之事果然是永宁设计而为!”说毕,忍不住按着胸口呛咳了几声,面色青白如纸。

先头那浓须之人大吃一惊,忙滚鞍落马,伏地叩首道:“奴才胡什礼见过怡王爷!”

原来这人正是怡亲王允祥,那马上另一人便是允禟。

允祥垂目冷视着胡什礼道:“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悖逆欺君至此!”他久居亲王之尊,话语之中自然而有凛严威势。

胡什礼原本屈膝而跪,这会听了,反昂身起立,不卑不亢回道:“奴才此生唯恪‘忠信’二字,倘非格格谆谆嘱托绝不可为一时志气,行事启人疑窦,奴才早已引颈就戮,以报皇上恩典,也不必王爷今日责问。”

允祥哼了一声,不再发言,只转目看向允禟。

允禟却是表情淡漠,竟似无动于衷一般,侧目道:“你从保定一路尾随而来,怕不只是要说这么几句话吧?”

允祥微一怔,道:“原来九哥早已知道。”喟然一叹,道:“我从前便和永宁说过,你的心智,咱们这些兄弟中实是没一人及得上。”

允禟听他说及永宁,冷湛之情不由立时减了几分,眉眼间反浮上些许温柔恍惘之色,静默片刻,放缓声音向允祥道:“十三弟,永宁她现下到底在哪里?你肯据实相告么?”

允祥凄然一笑,随即冷声道:“你可再也找她不到了!”允禟大惊,翻身下马,厉声道:“你和老四将她怎么了!”

允祥恨看着他道:“她这辈子皆是因你所误,为你所害!你如何还来问我!”

允禟踏上半步,眼内阴狠流转,道:“你与老四若动她半分,便都用命来还吧!”

允祥笑叹着摇头退开些许,笑道:“要她命的不是我们,是你啊!”

“她若不是舍了自己性命死在四哥面前,如何能让四哥深信你确实已死?如何能够骗得了四哥?如何骗得了这天下人?”

一言甫毕,放声大笑,直笑得眼角微润,“你找不到她了,她的骨灰早已撒遍这塞外的茫茫草原,混在蒙古无边的土地中,可再也分拆不开了。”

允禟木然听他说完,伸手抚住心口,竟觉那里空洞一片,居然并不如何伤痛,向前迈了几步,却突然喉中一甜,呕出一大口鲜血,这才森森笑出声来。撑着走到马旁,一跃而上,唇边微微勾笑,眼前似乎仍有永宁含笑而立,慧黠如魅,不由笑道:“你这丫头最会使心机算计骗人,这回又藏到哪里去了?看我还不和上次一样找你出来!”说罢,一声清啸,纵马径奔蒙疆而去……

允祥此际才觉再也难忍,眸中终于泪转而落,“自此后他踏遍万里大漠,穷尽余生,心中只欲寻到永宁,可再不会轻易去死了……”闭目仰天长笑,当年热河初见之情仿若还历历在目,红衣似火,娇颜胜芳……可怎么,只一忽,就这样都过去了呢?

失神地伸出手去,可指尖惟有清风缭绕而过,不禁睁开眼远远望去,苍茫大地尽头,什么都已再也不见。允祥唇角轻翘,怔然微笑着道:“永宁,最后,我总算为你做了件事……”

又:和硕和惠公主。怡亲王允祥第四女,幼龄抚育宫中。下嫁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博尔济吉特氏多尔济色布腾,智勇亲王丹津多尔济之子。即殁,年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