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城内的一处内河桥之处,万申陵停了下来,凭栏依站,神情渐渐的变得严肃起来,蓦然转头问道:“你可知此次商行行会所为何事?”
范铭沉吟稍许,“当是因市易务新立之因。”
万申陵点了点头,“市易务之事看上去只是一新立曹司,而事实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能妥善处理好这其中的关系,应天府非得生出乱象不可。”
“何有此一说?”
“你可知这四大商行赵、钱、蔡、陈四家可都是谁人在照拂?”见范铭摇头,万申陵便道,“陈家是为华原郡王府在做事,而钱家则是建安郡公府,至于赵家……”
说到这里万申陵停了下来,而只是神秘的笑了笑,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范铭已是大约能够猜到一些,赵是国姓,这其中代表什么意义不言而喻,谁能打着赵家的牌子将买卖做得那么大?除了皇家直系还能有谁,不过具体是哪位皇亲这却不得而知,相信这应该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一刻范铭又确实的意识到这次小小变革扇动翅膀所带来的连带反应,若是一个不小心还真是会惹出大麻烦,这也让范铭先前想要在应天府商界插一脚的想法消泯了不少。
“事至此间,这四大商行今日一会实是要商讨出一个章程出来。”
“章程?”
“嗯,章程!”万申陵凝眉远望那延绵贯穿整个应天府的内河,吸了一口气,“新旧两党之争由来已久,不单单是这变革之事,今次可市易务新立,这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太多。”
听到这里范铭亦有些心有戚戚,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一番看似简单的商业聚会还涉及那个层面。这但凡涉及到权力斗争的,有哪一次不是意味着有一番明争暗斗的,虽然谈不上腥风血雨,但这残酷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任何刀兵之现。
“有些事上头不方便出面,这就得由咱们来做。”万申陵有些意味深长的望了范铭一眼,“大人看得上咱们,是咱们的福气,范铭,你可得不能辜负大人的期许啊!”
对于万申陵的突然间变得凝重的语气,范铭不由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又释然了开来,任何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不会轻松,只能是压力愈发沉重。
“万兄,我有一疑虑。”
“且说无妨。”
“这四大家既是有如此靠山,那又何必同咱们虚与委蛇?”
万申陵望了范铭一眼,笑着摇头道:“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即便是皇亲国戚又如何,当今圣上厉令变革,谁敢在这当头从中阻隔,即便是当朝阁老司马光又如何,还不是去洛阳写书了么?”
万申陵这么一提起,范铭豁然想起这件典故来,当年仁宗在位之时,范仲淹、富弼、韩琦的主持下,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同为谏官,力荐改革,而司马光亦是其中一员。彼时的思路可谓先义后利,而朝政颇为平顺,而到了如今王安石当政,则把“财利”作为核心、首要的问
题,由此政治和学术便陷于激烈的争执、对抗之中,新旧两党也随即浮上台面。
从小许的反对,到全面的厌恶,司马光对于新政可谓是一个见证人的过程,以至于到了如今王安石权势最盛之时自请离京,退居洛阳写书,从改革派到保守派的转变,这让人不由有些唏嘘。
虽然这对范铭来说还是太过遥远的事情,但新政的影响已经是实实在在的波及到了他的身边,原先想的要踏踏实实的一步步往前前进的想法也随之有了动摇。
如今的应天府就有如一个权力和欲望构成的龙卷风,充满着危险,却也充满着机遇,只要好好把握就能够让人一步登天,是保守还是激进?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当然!”说到这儿万申陵那标志性的和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脸上,“事情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咱们混衙门也要有个章程,可不是谁想来一脚便就插一脚的。”
“那大人的意思是……”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李、沈二位大人为新党中坚,但毕竟楚大人还是在主官的位置上,虽然如今旧党失势,但在朝中却还是颇有威信的,咱们做下属的只有秉公处置才不会出乱子。”
范铭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么一来他仿佛明白了许多,这次聚会看起来仿佛是一次平常的公务聚餐,但事实上却决定着这未来应天府商界乃至官场的格局分配,但至于到底是如何分配的现在却不得而知。
“万兄,那咱们今后在衙门是听录事参军的还是听两位大人的?”
“你啊,还是明白沈大人的苦心那!”
“沈大人的苦心?”
万申陵点了点头,“此次府衙变动,你可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你是说……”范铭不由想到一种可怕的局面,那就是争权,这次毫无征兆的大规模调动也就意味着一次利益的重新分配,难怪诸位大人这次如此上心,而他就或许是沈大人的代言人,万申陵亦然。
如此一说,这一切都仿佛都契合了起来,只因为有沈大人的力荐他才能够顺利进得使院,又从而顺利的调任到市易务,也因为有沈大人在,他才能够迅速的进入这个对外的利益小团体,这一切的一切都全都是利益使然。
“怎得,是不是想明白了反而不那么痛快了?”
范铭苦笑着摇了摇头,诚然,知道真相的感受确实不好,相信任何人都不习惯这被人操控的感觉,但这也不是不在他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有责任就有义务,这必定是相生相伴的,只是不知道得到这个利益的背后他要付出多少的责任,“万兄,我明白了?”
万申陵点了点头,“今后在市易务当差可得跬步而行啊!”
“多谢万兄提点!”
“哈哈,自己人,无需客气。”万申陵面色已是开阔不少,迎面一阵清冷的河风吹来,将身上酒气香粉的味道吹散不少,蓦然间又仿佛想起什么来,问道,“这次陈家给了你多少封礼?”
“两百贯
。”
“嗯,还算得体!”万申陵点了点头,“此番议会是陈家之意,也是咱们府衙诸位同僚之意,可谓各取所需,只不过最好不要与这些商家靠得太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惹得一身骚。”
“嗯,我明白!”
“走,我带你看看这应天府的夜景,你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可都提出来,我自会为你解惑。”
看到万职级的点头,范铭有些迫不及待的将心中的疑虑抛了出来,包括这次赵、钱、蔡、陈四大商行行会事宜,以及各曹司同僚聚会的关联,这所有的谜团都有如一团乱麻堵在心头,不吐不快。
随着范铭的一个个问题的提出,万申陵也耐着心思给范铭一一解析了一番,这也让范铭对如今应天府各方局势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原来由于应天府的地位重要性,如今这南京也已经憬然成了新旧两党的重要争夺的场所,知府楚大人是为旧党中坚,而通判李大人及沈大人则支持新法,这市易务成立之事就成了一个新的引火点,不单引起了商界的震动,这也关系到府衙权力的分配。
不过这一切似乎离他还远,眼下他要做的只是坐稳市易务的位置而已。
俩人沿着宽阔的中街大道缓步前行,感受着这深夜中应天府的璀璨,不同于书院中士子之间的交谊,和万申陵之间或许掺杂着不少利益因素,但不得不说万申陵是他在使院中的第一个领路人,在楚丘县衙待过这么久,他深知有一个领路人的重要性,有人领路远比自己一个人在衙门中摸爬滚打要顺畅得多。
末了,在给范铭解释完最后一个有关四大商行的问题之后,万申陵驻步停了下来,转身道:“老弟,就到这儿吧,往后若是在公事上有什么疑难,或是还有什么明了的地方就直接来寻我,府衙不比县衙,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行事须得谨慎万分,别的不说,在财赋司我还是说得上话的,即便是再解决不了,还有大人撑着。”
“那往后少不得要打搅万兄了!”范铭抱拳行礼,蓦然又想到今日一同来的其他同僚,便问道,“那今天在座的诸位同僚是否也……?”
万申陵沉吟稍许,摇了摇头,“可信,但不可尽信,凡事需斟酌而行。”
“明白了!”
到这里范铭将终于将整个思路完全理清了开来,今日到场的这些位同僚不过是因为利益关系而聚集在一起的,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可保不准谁靠得住,难怪万申陵一再提醒行事需谨慎。
不过说起来从到应天府开始到如今进市易务,他的一步步都都进行的十分顺利,仿佛是控制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向前行进着,即便这既定的轨道不是由他自己制定的。想来这也不是一件坏事,这或许也是冥冥中有只不可见的手在操控着,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是努力保证在这条轨道上前进时不出现任何差错。
而若是想要将这轨道制定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或许只有等春秋大考之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