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陈永那会儿竟然对曹相东说要和他割袍断义?”
见王昌龄回报的时候满脸鄙夷不屑,杜士仪不禁笑了。而身在灵武堂中的其他文武,也有不少露出了轻蔑的表情。曹相东为将这么多年,往日在人前雄肃严谨,可没想到骨子里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以至于谢智含恨身死,陈永在决杖的时候说出要与其割袍断义的话,足可见人品已经被人唾弃到极点了。于是,来圣严忍不住叹道:“真是何苦来由!”
“不用去说他们了!”
杜士仪摆了摆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很清楚,李隆基看似是留了这两人一条命,然后把他们分别流放到岭南恶处,但若是真的按照那位天子的本性,是绝对不容他们留得性命的。之所以没有像当初授意他杀了郭英乂那次一样,是因为郭家已经在陇右渐渐丧失了人心,而曹陈二将若在朔方处死。是否会激起军中动荡还不得而知。正如同当年李隆基分明已经有杀王毛仲之心,却还把人弄出京后许久方才鸩杀一样,这位天子一向不啻忍耐片刻。
总而言之,出了朔方灵州,便是曹相东和陈永的死期,所以陈永是否和曹相东割袍断义,那也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他环视一眼堂上文武,见经略军中从偏裨别将新提拔上来的两员先锋使正襟危坐,他冲着这两个第一次灵武堂议事,有些紧张的中年武将微微颔首,随即才开口说道:“突厥使团已然出发前往长安,而宥州诸胡总算渐渐安定了下来。然则陛下既然对康无延等人各有处分,那么,子仪,你亲自跑一趟。米罗诗等人毕竟对这些族酋满腹怨恨,虽说如今各族大多日月换新天,还需提防骚乱,其中分寸需要你这个老成持重的人掌握。”
郭子仪连忙起身应命。对于升官犹如坐火箭的他,旁人纵使有殷羡的,可绝没有不服气的。不说凭着一股乌合之众取得狼山大捷,这是旁人无法复制的,就说曹相东等人去职之后,郭子仪竟是以一年前还只是偏裨的资历,用最快的速度辅佐李佺掌控了局势,这样的帅才就实在是太难得了。等到杜士仪有序地将丰州、胜州以及夏州盐州等地的各种军务有条不紊地分派下去,最终散会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禁百感交集。
尤其是之前和郭子仪一同最先受了杜士仪简拔的芮怀珍,出门时就不禁对郭子仪低声说道:“郭将军,恕我直言,陈永素来智计出色,倘若不是跟着曹相东一条道走到黑,而是能够真心服膺杜大帅,断然不至于如此。真的是太可惜了。”
经略军那么多人,两人从前并不太熟识,更谈不上多少私交,可如今因为都是杜士仪初来乍到提拔之人,少不得就走得近了些。可对于芮怀珍的感慨,郭子仪却摇头道:“若只能谋人却不能谋己,算不上大智。换成真正的聪明人,断然不至于到曹相东原形毕露的时候,才知道与其割袍断义,那已经太晚了。不管如何,曹、谢、陈都已经过去了,今后的经略军绝不会再有这种目光短浅之徒。当初陇右诸将得到何等甜头,如今你我又是如何被简拔的?”
目送了众多文武离开,当杜士仪自己也出了灵武堂回到正寝,见王容正将杜仙蕙抱在怀里痛哭失声的时候,他刚刚那一丝轻松的心情立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痛楚。他有两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当年视若女儿的玉奴如今已经嫁为人妇,而且显然婚后并不怎么和谐,现如今他的亲生女儿又要与自己分别,也不知道多久能见上一面,他又不是草木,怎能轻易割舍得下?
“今天就要送蕙娘走?”
“阿爷……”杜仙蕙过了年已经五岁了,娇小的她泫然欲涕地看着父亲,见杜士仪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抱起了她,她不禁把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啜泣了起来,“蕙娘不要走,蕙娘不会再生病了……”
“小傻瓜,日后如果想念我们了,可以到灵州来看望阿爷和阿娘,你阿兄和阿弟长大了,也会去长安看你。还记得之前灵州沙尘漫天的时候,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杜士仪温言对小丫头说着冬日旧事,见她果然鼻子眼睛皱成了一团,最后异常可怜巴巴,他便伸出手指,揉了揉她的眉心道,“你阿兄和阿弟以后都要学习经史和武艺,日后要上战场的,你呢,就要和你阿娘一样,在后头给他们摇旗呐喊,所以说,你的责任很大。”
这种话杜仙蕙听不懂,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在长安也有自己的作用。一时间,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眼巴巴地转头看向了王容。见母亲走了过来,默不做声地亲了亲自己的额头,她终于明白连日以来秋娘唠叨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这下子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杜幼麟不明所以,也跟着同样嚎啕大哭,以至于杜广元都觉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等到杜仙蕙启程的那一天,杜士仪特意去送了一程,眼看着那一辆载了秋娘和杜仙蕙的马车在随从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最后完全看不见了,他不由觉得心头沉重十分。在这个年代,孩子的夭折率高得惊人,就在上元节之后,崔俭玄来了一封信,告诉他杜十三娘刚刚怀上的一胎小产了,大夫说可能日后若再怀孕也许都有这样的危险,他那时候就只觉得满心都是恐慌,原本常在王容面前提起的儿女满堂那戏言竟再也不挂在嘴边了。
身为他的女儿,也许落地就能有锦衣玉食,可同样逃脱不了生老病死,而且注定了日后会担惊受怕!
朔方的军务民政渐渐恢复了正轨,杜士仪又收到了封常清从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镇送来的消息,言说四镇节度使来曜辟署了他为巡官。尽管只是低级的幕府官,却足以让出身寒微相貌鄙陋的封常清为之大喜过望了。尽管他在信上洋洋洒洒写了自己如今承担的职责,但杜士仪还是能看出来,来曜对其说不上极其重视,但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倒是封常清和杜黯之二人之间交往日多,他对此大为高兴。
可好消息的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那就是吐蕃终究没有被他和牛仙客二人的缓兵之计给绊住,业已出兵攻取了小勃律。小勃律的地理位置距离吐蕃近,距离安西都护府却远,要出兵去救鞭长莫及,而且如今他已然不在陇右,唯有叹息而已。好在和他同姓的杜希望上任之后,鄯州通往吐蕃的商道并未断绝,赤岭互市仍在进行,一队队的商旅经由赤岭进入吐蕃,即便其中真正的唐人很少,可终究能给金城公主一些安慰。
至于如今的河西,也同样太平得很。如果说牛仙客是干吏,崔希逸就是君子,上任之后检视仓廪后就上书对牛仙客这位前任好一番褒扬,如今和吐蕃约定息兵,一边屯田,一边放牧,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尽管因为小勃律之事,李隆基对此大为愤怒,可两国并未立刻起龃龉,而且在真正与吐蕃接壤的河陇,仍旧是一片安宁景象。再加上眼下无战事的朔方,整个大唐从西到北,恰是士卒安闲,农人耕织忙。
就在这种盛世春光之中,杜仙蕙抵达了长安。她生平第一次在没有父母陪同的情况下上路,虽然秋娘和乳母一直都陪着她,可从车窗探头看到明明应该还熟悉的长安时,她的神情却有些畏缩。就在秋娘忙着给她裹紧大袄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阵蹄声,抬头一看,就只见迎面一骑身穿大红衣袍的人疾驰而来,堪堪在不远处停下。随从们无不防备,看清楚来人的秋娘却不禁为之大喜。
“啊呀,竟是张娘子亲自来了!”
张耀今天死活说服了固安公主等在玉真观中,自己带着一应护卫出城来接。这会儿眼见两侧随从因秋娘之言而让开,她下马快步来到车前,见两边车门打开,一个被裹得犹如粽子的小女孩笨拙地露出身形。听到其跟着秋娘软软叫了一声张娘子,张耀不禁喜出望外,探手就把杜仙蕙高高抱了起来:“自打得知小娘子要来,我家贵主和玉真观主就一直都焦心万分,这下总算是等到你来了!今天春光正好,跟着我骑马进城好不好?我特设了双鞍。”
秋娘正要阻止,可听到杜仙蕙又惊又喜地立刻答应了,她也只能提心吊胆地上马紧随其后。入城后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玉真观,听到前头的小姑奶奶只是咳嗽了两声,她不由得透了一口大气。等到带了杜仙蕙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相见,她看到解开外头衣裳的杜仙蕙被那两位年纪相仿的贵主拉来拉去,喜欢得不得了,杜仙蕙也渐渐不那么认生,她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送到这儿后,回头白姜会派侍女来服侍,她还得回朔方去,杜仙蕙不认生她就放心了。
而固安公主早从杜士仪的信上得知杜仙蕙身体不好,所以才要送到长安来,故而见小丫头渐渐露出倦意,她连忙让秋娘带孩子去吃些东西,然后沐浴安寝。杜士仪捎给她的信上并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内容,她和玉真公主一同阅览过后,眼看玉真公主仍然不放心,竟是托词离开,分明是亲自又去探望,她便知道,因玉奴出嫁后,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玉真公主,这下子又算找到寄托心思的人了。
她虽也对杜仙蕙的到来欢喜异常,可她坐镇长安,却并不像玉真公主这样不问朝廷是非。从不露头的她通过赤毕,在酒肆以及东西两市等不少地方布下了暗桩。等到黄昏时分她改头换面和张耀悄然出了玉真观,前前后后变装数次,最终出现在一处酒肆时,已经是闭门鼓擂响,满城宵禁的时节了。
然而,邻近西市,胡人最多的群贤坊中,一座座酒肆的夜生活方才刚刚开始。台上胡姬热舞正烈,台下酒客鼓掌叫好,这是大多数酒肆的常景。而在固安公主眼下进入的这座酒肆,却一丁点都不见那样喧闹起哄的气氛,反而显得有几分幽深。她熟门熟路地到角落中一个位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就有人在她对面直接坐下,却只是微微颔首为礼。
“如何?”
“李林甫这些天很安静,我觉得事情不对。”赤毕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见固安公主面色凝重,并无半点质疑,他便接着说道,“因为那书童之死,李林甫暗中追查,即便我早就把那个诳那书童的人给安置妥当,可他还是不放松地将家中上下清洗了一遍,虽说没挖出我埋下的其他暗子,可终究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而且,我查知张九龄昔日重用提拔的人当中,不忿牛仙客拜相的大有人在,故而很可能近日会有什么动作。”
固安公主眼界极高,虽知张九龄的刚直不阿,却更明白此人不擅长为人处事,此刻听说这样的事,她不禁有些惊怒:“这种时候还想扳回局面?那些家伙是真的心向张九龄,还是打算推他进火坑?等等,不好!”
赤毕在固安公主喝出这一声不好后,便知道固安公主和自己的推断一致。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也担心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更何况,涉足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挑唆广州都督耿仁忠强使宇文融上路,最后使其病死途中的那个周子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么一个自以为正义的角色,要知道,耿仁忠后来被调入京城之后就闲置了起来,前一阵子郁郁而终,可说是废置终身,而周子谅却安安稳稳至今还当着御史,还不是因为张九龄护着?”
因为曾经随侍保护过宇文融,赤毕虽不对宇文融当初的为人颇有微词,却一直都认同其能力,故而对那种死法始终耿耿于怀。听他的口气,固安公主就知道,赤毕并无意阻止此事,她只能低声劝解道:“逝者已矣,若周子谅真的闯出大祸株连他人,兴许就连十九郎也要牵涉其中。”
“周子谅身边有人监视。”
听到赤毕这句言简意赅的话,固安公主顿时沉默了。张九龄或许是名臣,可已经有人一步步算计到了这个份上,恐怕是脱身不易了,她断然不会把宝贵的力量用在这种地方。于是,她当机立断地说:“如果那周子谅真的会愚蠢到被人利用,那就让他自己去送死好了,不用管他!”
这是朔方三将倒台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因为都知道事关重大,故而一来一往交换情报信息极快。须臾告一段落,赤毕打算告辞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声:“就是这破酒肆胆敢不卖酒给咱们兄弟,把这儿砸了!”
此话一出,酒肆中的赤毕和固安公主顿时勃然色变。尽管张耀还在外头,身边有几个精锐护卫随侍,赤毕也带了人来伏在暗处,可问题在于这些人事先竟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信号示警。这究竟是事故,还是有人察觉到了异状一路尾随至此?倘若是后者,惊动坊间武侯之后,他们在这夜间出不得坊门,恐怕会引起无穷危机。即便不说别的,孤男寡女深夜密会,而且身份全都不寻常,这实在是太大的忌讳了!
怎么办?
见固安公主面色大变,赤毕当即伸手摸向了腰间,旋即低声说道:“贵主请放心,此处是我安排已久之处,快去里间暗格躲藏!”
“那你……”
“为防被人发现,暗格只容一人躲藏,只消在内中上锁就无虞被发现,贵主快去!”
上次在此相会时,固安公主就由赤毕亲自带路看过那暗格,深知那是连店家都不知道的地方,立刻转身离去。她前脚刚刚来到暗格门口,就只听外间一阵喧哗,心中一紧的她立刻打开机关躲入其间,可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尽管知道赤毕身手卓绝,可她对于战阵也并不陌生,依稀听出这不是以一敌多,而仿佛是两拨人在厮打,而且一拨人占据了绝对上风,她不由得站住了。
犹豫片刻,她终究还是选择暂时躲入暗格,却只是虚掩了暗门没有上锁,等凝神细听外头动静渐消,她正满腹狐疑之际,就听到了一个极其年轻的声音:“把这些寻衅之辈全都给我捆起来,回头送到京兆府廨!”
在听到有人齐声应喏之后,隔了一会儿,固安公主便听到刚刚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又开口说道:“这些宵小之辈夜间横行,让阁下受惊了。”
这么说,此人只是恰逢其会?固安公主眉头一挑,就只听外间赤毕开口说道:“郎君实在太客气了,我只是吓了一跳,也谈不上什么受惊。真要打起来,我一个人打他们这七八个也不在话下!”
赤毕在这种时候卖弄什么勇武?对方的身份还不得而知呢!
固安公主一时更加狐疑不明。而外间,那年轻男子见赤毕斜睨那几个被捆成粽子的闹事汉子一眼,满脸的鄙夷不屑,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一晃将近二十年,赤毕已然将近五十,鬓发苍白,看在外人眼中,总不免觉得他已经过了人生最巅峰的时刻。于是,那年轻男子不由得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阁下豪情,令人敬佩。”
“这位郎君认为我是吹牛不成?那咱们不如搭个手试试!”
见赤毕不由分说就攻了过来,那年轻男子身后两个家将不由勃然色变,其中一人甚至喝骂出声,而那年轻男子却并不慌张,退身一闪后,右臂猛然探出,两人一时双臂相交,倏忽间就交换了几下。仅仅这一会儿,年轻男子就探出了赤毕的扎实功底,不禁大为讶异。他擅长的是马上搏杀,在这种窄小环境下的搏斗到底并不熟悉,可即便如此,年轻二十多岁的他在体力上理当占据上风,可须臾十几招过后,他却发现对方越战越勇,不由得叫了一声住手。
赤毕见好就收退了回来,这才得意地说道:“怎样,郎君知道我不是说大话了吧?”
敢情这位老人家是因为怕人轻视,这才突然动手的!
那年轻男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阁下着实武艺高强,若非我多事,恐怕这些人不够你三拳两脚打发的!”
“那就对了。”赤毕嘿然一笑,这才好奇地问道,“刚刚郎君说什么京兆府廨,莫非是公门中人?”
“阁下弄错了,我是军门中人,并非公门中人,只是适才一惊慌失措的妇人,说是看到有一拨气势汹汹的宵小之辈往她家的酒肆去了,于是出来求救,我方才过来看看。”年轻男子说到这里,突然歉意地拱了拱手道,“是我之前孟浪了,我姓李,名光弼,千牛任满,尚未选官。”
若非知道你是李光弼,我和你啰嗦这么久?杜士仪上任朔方之后,曾经令他在长安寻访这么一个人,赤毕倒是轻轻巧巧就打探到了——毕竟,李光弼乃是契丹降将李楷洛之子,李楷洛爵封蓟郡公,官拜左羽林大将军,往年曾经征战幽燕和陇右,故世之后谥号忠烈,算得上是武将里的一号人物,故而他远远见过李光弼几次。可见过不代表能够接触。即便他在李家所在的里坊巧妙设了这家酒肆,可依旧难以设法和李光弼搭上线。
如今南衙十六卫几乎只是徒具虚名,就连昔日荣宠备至的千牛也变成了虚名,李光弼亦然不怎么进宫当值。可此人并不如同两京其他贵幸郎君那样喜好呼朋唤友,一心练武读书,出门也是到亲友家,酒肆妓馆从不得见,赤毕几乎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可今天在这种要命的地方碰到了,结交其次,他也总得弄清楚此刻的见面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说起来,李光弼言说有一所谓惊慌失措的妇人拦人求救,这倒是值得商榷。
赤毕打叠精神,欣然举手还礼,正要报名,却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就是这里!”
随着这个嚷嚷声,却只见七八个武侯一拥而入,个个拔刀在手满脸肃然。
“夜禁时分,是谁敢犯夜斗殴……”话音刚落,为首的那人就瞧见了李光弼,顿时愣在了当场,随即失声惊呼道,“李郎君怎的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