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权策来到安喜门外,为权泷送行。
功成归来却遭罢黜,此事于权泷并不光彩,于武后应是忌讳,不宜大张旗鼓,同来送行的,只有亲近人,葛绘、王晖、薛崇胤和武崇敏,与权泷一同入京的赵与欢也随后拍马赶来。
权泷伤重,横卧在马车里面,不能下车致意,勉力支起上身,一一点头为礼,从容坚毅依旧,他自去岁入京,入仕即为营缮郎中,先与权策、武攸绪制成三和土,再协助李昭德筑神都外城,继而远赴千里之外,西峪石谷筑城,大肆征发民夫,疲敝边塞藩国,将权策西塞之战的胜利果实化为具象,将吐蕃隔离在吐谷浑之外,谋事不多,成事却委实不少。
别离之词终究太轻,不称此情此景,众人都是黯然垂首,更无言语。
权泷注目权策,坚毅面上,闪过丝丝委屈,伤情不能始,只因不能收,满腔压抑之情难以忍耐,眼圈一红,泪飞如倾,衣襟顿湿。
权策伸出手,为他擦拭泪痕,却是越擦越湿,满手凝泪,终是鼻头微酸,难以为继,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睛,“堂兄切莫消沉,谨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权泷含泪而笑,此行此功,两心相知。
车马辚辚,权泷身向西北,回归天水,依着旨意,此去,将一去不回。
挥手送走权泷,权策摆摆手,隐去一身伤怀,骑着稳稳当当如同老卒的玉逍遥,心思百转,权泷之事,是他授意而为,大唐或是大周,对于兵戈之事从不讳言,但却限于沙场征战,两军对垒,对内附藩属施行减丁灭户之策,仍不为朝堂所接受,然而这当中绝不包括武后,以她帝王之心,子女性命都不在度中,如何会关切塞外胡儿的生死?
武后真正的旨意,应不在旨意当中,而在于宣旨之人,上官婉儿。
“大兄,那卫遂忠首鼠两端,昔日在安西,百般逢迎,回京后,却背后暗箭伤人,定要与他教训”武崇敏眼中戾气闪烁。
“正当如此,表兄,即便不是为权兄张目,也应有所动作,朝中多的是见风使舵之人,此番权兄获罪,难免不会有宵小之辈算计到表兄头上,先发制人,免去麻烦”薛崇胤也阴着脸附和,思虑却是更深一层。
他们二人都默契地隐去了上官婉儿一节,毕竟是武后身边人,对她出手,颇多忌讳。
权策面露笑意,这两个小的,经了历练,胸中都颇有丘壑,令人欣慰,只是胆魄和格局仍是有所不足。
武后令上官婉儿传旨,又在旨意中破天荒提及什么女官建言,这是明摆着要让上官婉儿与权策结怨,此时不顺势发难上官婉儿,武后定还会有后手绊子使出,到那时,景况只会更加繁杂难解,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意,真真假假做作一番。
唯一令他忧虑的,是上官婉儿能否意会此中真意。
“葛兄,我生来多事,怕又要劳烦你了”权策转过身,冲着葛绘拱了拱手。
葛绘洒然一笑,“世有奸人,而后有我,立于朝堂,为大郎挥兵止戈,义不容辞,我等着大郎吩咐便是”说完拍马远去。
“大兄,我要如何做?”武崇敏鼓着胸脯上前来,似是对权策没有分派他不满。
“呵呵,你且静等陛下封赏,听世叔提及,崇行近来愈发好逸恶劳,非良善品行,你为兄长,要多加训诫”权策拍拍他的肩头,说了几句,武崇敏却仍是杵在原地不动弹,显然觉得这不符合他如今的身份,他可是完成了朝廷大任务的人。
权策无奈,只得投其所好拿出些干货来,“另有,我有些将三和土用于铺路的设想,能使路面平坦坚固,改日闲了下来,再与你细说”
武崇敏这才满意地离去,瞧着方向,是去的定王府,即便之前还对权策的交代有所不满,还是放在了心上,要去教训自家兄弟了。
权策与王晖和薛崇胤一道策马徐行,一路闲谈,“表兄,姨父近几日状况如何了?”
“好些了,请了很多医生过来,都说是并无疾病,也没有症状外显,饮食无碍,身体还康健了几分,只是父亲硬说头昏脑涨,力乏不兴,便只好卧榻静养,大郎和崇胤不是外人,可莫要外传”王晖苦笑,在他看来,父亲无缘无故装病,算得是家丑一桩。
薛崇胤安慰了几句,感同身受的模样,似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也是满腔无奈。
权策却摇了摇头,再三叮嘱道,“表兄还须小心在意,父母亲恩至重,容不得疏忽,既是姨父抱恙,小心伺候,尽人子孝道便是”
王晖点头沉吟,他联想到了权泷的无妄之灾,现如今兄弟几人都在朝为官,风波险恶,不留神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便万事皆休,“我自是省得,你表嫂也是懂事的,不必担忧,倒是大郎你这边,还须妥善设法,即便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可能从朝堂脱身,但三天两头折腾出事情来,也不是个办法,姨母那边,也还需看顾着”
权策长叹一声,心中不免有几句大不敬,武后终究是女人,多疑善变,她心思百转千回,深不可测,离她最近的自己,可不是要三天两头麻烦缠身?
这话可以想,却不能说,转而问起薛崇胤,“焰火军如何?武都尉可有所生发?”
“武都尉老成持重,方正治军,非但毫无生发,且不与旁人留下生发余地”薛崇胤颇有些怨气,“军中日复一日演训轮值,枯燥已极,我曾提议组织竞赛,入山对抗,皆为他驳回,军中躁郁之气甚浓,令人忧虑”
权策眉头微挑,轻声道,“且由他去”
因权策过几日又要离开神都,去山中协助谢瑶环演训万骑,表兄弟三人相约明日上午一齐到义阳公主府问安,午后再去高安公主府探望王勖。
三人分道之后,身后护卫的绝地失踪了一会儿又拍马赶回,下马步行,为权策执辔,低声道,“主人,适才送行,有人暗中盯梢,我潜行跟踪,擒住个哑巴小奴,他给我一张纸片,旁的一概不知”
绝地牵着马拐入一处深巷,一张纸片落入权策手中,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列三个名字。
一列是上官婉儿、卫遂忠。
另一列写的是武延基。
权策眉头蹙了蹙,他强势惯了,很是不适应这种被旁人看穿,并且利用的感觉。
他的确想要除掉卫遂忠,恫吓朝中那批蠢蠢欲动的腐儒,只是上官婉儿那边,却并不打算假手于人,一者他必须让武后看到自己的身影,二者他要将其中的轻重尺度把握在手,绝非要真的与上官婉儿反目成仇。
权策信手将纸片上的上官婉儿撕掉,“绝地,你让那哑巴小奴将这个纸条带回去”
“是,主人”绝地应声。
“等等”权策叫住他,眯了眯眼睛,“派个鲁莽一些的,去盯那小奴的行踪,许败不许成”
绝地领了命令,一头雾水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