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则天门。
殿中少监李笊领着贴身随从自旁门入,他没有径直入宫,而是转道仗院各处,绕着远路行走,斗折蛇行,却是一番好意,毕竟身旁跟着个八九岁的小号随从,对宫中的一切都好奇万分,先带他走走,让他一次看腻烦了,也免得好奇心重,四下探头探脑,惹出麻烦。
即便如此,李笊一面不厌其烦为武崇行讲解宫中建筑和掌故,一面在心中掐算着时间,眼看时辰到了巳时中,李笊便不再弯弯绕绕,穿过洛城殿,径直往武成殿方向走去,远远看见殿外侍女太监林立,羽林卫在四面警戒,便知晓今日耽搁了时辰,尚未散朝,牵着武崇行,转而去了还在紧张施工的万象神宫。
万象神宫的修复已经接近尾声,刚回京的冬官尚书魏元忠已经打了包票,定不会误了如意二年的正旦大飨之期,工地四周用黄幔围挡起来,一者避免建筑灰尘外扬,二者工匠卑污,汗流浃背,入了贵人们的眼中便是大罪过。
武崇行以往见过义阳公主府修建园林的工地,还曾指手画脚过,对还要隔着纱幔看的工地兴致缺缺,偏李笊脚底生根,东拉西扯的叙说着权策在此地将薛怀义枭首的丰功伟绩,就是不肯离开,大兄的事迹,武崇行自问不比任何人知道得少,实在不耐烦多听。
李笊于他有蒙师之谊,如今更是他的上峰,他只好杵在原地,游目四顾,看到大殿里拖了个大官出来,披头散发,几个黑衣官差如狼似虎将他五花大绑,倒拖着走出了宫门。
“少监,你,你看……”武崇行声音有些哆嗦,倒不是他没见过世面,实在是黑衣官差太过骇人,同样是倒拖,他们与千牛架着胳膊不同,他们是拽着双腿,一路上嘣嘣声不断,脑袋在雕龙镂凤的地面上不停磕打,头发带着头皮一同散落在地上,血迹斑斑。
李笊趁机对他进行了危机教育,“崇行,宫中是富贵乡,也是名利场,若是行事不慎,那便是森罗殿,切记切记,不可行差踏错,否则定然万劫不复”
直到那被一路摔打的官员离开视线,武崇行才迟钝地应声点头,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骇然隐去,心中并不以为然,这里乃是姑奶奶的住处,若是森罗殿,那姑奶奶岂不是阎罗王?好没道理。
李笊见他受教,满意点头,却仍是不肯走远,绕着万象神宫的工地又走了一圈,直到武成殿殿门大开,佩紫怀黄的朝中显贵鱼贯而出,才施施然走到武成殿左侧丽云门,此门是通往太初宫后院的必由之路。
不出意料,与武后一行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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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武安县公、殿中少监李笊,拜见陛下”李笊猛地跪在道边,将身边的武崇行拽得一栽歪,跌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好在他有些分寸在,没有当场哭闹,理了理身上的锦袍,跪在李笊身侧。
今日朝会,令武后满心气闷不爽利,见到这个虎头虎脑地小东西丢丑,露出一丝微微笑意,“李笊?你为朝中四品实职官,怎的没去上朝?”
“陛下恕罪,臣无治国理政之才,答对不称旨意,能为陛下看顾宫中庶务,已是非分,岂敢列席朝堂?”李笊有些憋屈,当初他上朝,一言不发,也从不上奏疏,站位又颇靠前,武后问政几遭,他带着几分刻意,屡屡答非所问,武后责他有失体统,故而令他不需朝会,今日却忘了,他也只好硬挺着。
武后却已经想了起来,训斥一句,“不思上进,终有负乃祖英名……这小童又是何人?”
李笊正要开口,武崇行却自己答了,声音脆脆的,“臣济阳县公武崇行,叩见陛下”
一边唱名,一边起身重新施礼,似模似样,许是腿脚上摔伤有些严重,疼得他又是一番挤眉弄眼。
“哦?你是谁家子弟?”这么个小人儿,已经是县公之爵,又姓武,定是出身不凡。
“臣是定王之子,太平公主继子”武崇行回答得嗓门儿清亮,神态也是明朗从容,没有畏怯之意,还带着几分亲近。
武后笑意更深,“唔,竟是攸暨与太平之子,甚好,崇行朗阔,有男儿气,着赐宫中别院,不禁宫门,于殿中省行走”
“李笊,崇行年纪尚幼,即便早慧,也不宜托付公务,你且记下了”
“臣遵旨”李笊伏地领命,心中嘿然。
武后迈步远去,身后的上官婉儿看着武崇行皱着眉头的可怜样儿,她记得,权策疼爱武崇敏、武崇行兄弟,不下于胞弟权竺,俯身搀扶了武崇行一把,与此同时,李笊也伸手搀扶。
“下官失礼了”上官婉儿触电一般挪开手,脸上有一丝阴云,眸中有一丝深深的探究,李笊俯身请罪,将武崇行扶得稳稳的,眼神清澈见底,“不劳待诏,臣会照料崇行”
“那便是最好,陛下既有恩赐,崇行今夜却是要宿在宫中的,你还须妥善安排,向太平公主和定王殿下报讯”上官婉儿握紧了玉手,那里头有一块小巧的树皮,很是硌手。
“崇行,我也在宫中留宿,若有事,可来掖庭寻我”上官婉儿又对武崇行交代了一句,才袅娜离去。
李笊轻轻舒了口气,今日这差事,却是做的惊险,若不是权策交代得紧急,他万万不敢如此犯险。
九州池,瑶光殿,掖庭。
上官婉儿的住处,此地比不得宫殿,甚至连普通的宫舍都不如,倒不是说建筑破败,陈设寒酸,以她的地位,宫中无人敢于轻慢,问题在于位置,掖庭不远,是浣衣局,再远处,是惜薪司,最是吵闹嘈杂,不时会有些难闻的异味传来。
上官婉儿选择此处,是因为她在为武后简拔,随身伺候之前,一直与阖家女眷,在掖庭做苦役,她以富贵不敢忘恩为由,长居此处,武后也就随她了。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儿,挥退伺候的宫娥,径直进了卧房,闭目沉思良久,双手合十,将那片树皮拢在手中,天人交战良久,才摊开手,树皮上,把个纤细的小字映入眼帘。
“勿惊勿忧,大势所需”
“咯咯咯,我就知道”上官婉儿喜翻了心,忘记了淑女做派,倒在床榻上,连连翻滚,不时将那片树皮拿出来看一眼,如珍似宝,蒙在心口柔软处,倒是让它享尽了艳福。
“对了,崇行”上官婉儿猛地想起什么,风风火火起身来,招来尚舍监的女官,问清了武崇行的住处,张罗了一堆的药膏补品,令十几个宫娥捧着,去了武崇行住处。
武崇行受宠若惊,他本就对所谓宫中深似海的说法不以为然,如今有个大姐姐嘘寒问暖,贴身照料,比在太平公主府还要周全,更令他失了敬畏之心,耍宝卖乖,逗得上官婉儿和一众宫娥嬉笑不已。
此间其乐融融,浑不知,一场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