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窗外都是豆大的雨滴,落在青砖乌瓦上的声音。本该寂静的夜晚,周遭都是这样单纯而杂乱的响声。
花萼相辉楼的某间卧房里,大唐天子李隆基此刻已经安睡,而他的贴身仆从高力士,守在床边看起来像是在打盹,然而其心绪却一点也不平静。
高力士满脑子都是方重勇提出来的那个新构想,思考了几日,高力士却依旧没敢鲁莽的报与基哥知道,只是自己心里在慢慢揣摩得失。
高力士扮演的角色,其实是基哥的大管家。朝臣们向高力士送钱,送礼,最后那些东西绝大多数都到了基哥手里。
原因很简单:高力士作为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皇帝吃什么他吃什么,皇帝用什么他用什么,时间又不能自主管理,贪点小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力士并无使用这次财富的时间与精力。
基哥虽然没有主动找高力士索要朝臣们送的礼物,但高力士每次都是自觉的将其放入基哥赏赐给他的宅院,定期让太府令去清点,入库。
任何细碎的事情,都会经过高力士“过滤”,基哥只抓大头,现在甚至都开始懒政,不想管事了!
可以这样说,高力士就是基哥的一个“存在大脑”,能处理小事,运行时间持久,处理大事却是力有不逮。
比如说,送礼的这种低端局,高力士应付起来很随意。可方重勇搞出的那一套东西是“高端局”,以高力士那有限的脑容量,就不太应付得过来了。
方重勇在信中说:过去商路走私从中抽成的法子,现在肯定是玩不下去了,也难以为继。原因很简单,西域商路的另一头,被胡商们控制了。葱岭以西二十余国,都不是大唐的势力范围,这些人坐地起价很正常。
源头上没法保证货源的低价,到了长安,也就无法压低货物的最终成本,也容易被那些国家封锁商路。
到了长安以后,不断有权贵们入局参股,流动性越来越小。
所以,要给圣人捞钱,得换一个思路,也就发行所谓的“交子”,捞钱于无形之中。
让可以随便印刷的“纸”,代替绢帛在西域流通,以信用为核心,换取货物。如此一来,财富于无影无形之间被夺走,众人还无所察觉。
而要达成这样的效果,唐军必须要打穿西域,至少要平定葱岭以西的小勃律,以及更西边一些富裕而无险可守的小国。这些国家多半都是一国只有一座城,财富非常集中。
强迫这些地方的人使用交子,并保持交子的自由兑换无碍。
用交子“换回来”的一些东西,那自然就可以拿一些出来,变成圣人小金库的一部分了。
这个法子听起来很神奇,但高力士心中依旧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只是隐约觉得,这玩意不好控制,说不定将来没操作好就要出乱子。
然而,拿“纸”换物的法子,见多识广的高力士不仅听说过,他甚至很多年前还亲眼见过!
大唐攻破西域高昌国的时候,在那里发现了很多形状四方,只有手掌般大小的“棉布”,上面印有花纹,也写了当地的文字。打听了一下才发现,这些“棉布”就扮演着货币的角色,在当地流通。
但更多是作为借条使用。
方重勇这种“不记名”的交子,实际上就是发行交子的钱庄,收了客户的货以后,给客户开具的不记名欠条。旁人拿着交子换物,不过是把债权从一个人转让给了另外一个人。
无论是谁拿着交子,都代表钱庄欠他一笔钱。
高力士想起基哥为了发售战争债权,居然都要挖空心思的想办法逼迫朝臣们就范,不由得感慨方重勇的办法,才是真正的捞钱于无形之中。
那境界高了何止一个档次!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床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不要杀朕!不要杀朕!不是朕的错啊!”
李隆基从床上爬起来,顺手便拔出放在枕头下面的一把小刀站起身,在烛光的照耀下,茫然持刀四顾。直到他看到一脸惊恐的高力士,以及四周熟悉的陈设时,这才一屁股坐到床上,长长的舒了口气,手中的刀也掉到了地上。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一脸惊魂未定。
“朕梦见太子谋反……”
基哥心有余悸的说道。
高力士本来想问“哪个太子”,但话卡在嘴边,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没说出来。
能让基哥恐惧的,唯有李琩而已。
“太子现在在东宫里做什么?”
基哥沉声问道。
果然是寿王啊!
高力士轻声说道:“太子已经颓废了,整日在东宫里养花种草,连书都不读了。那些东宫的僚属,他也不与之会面,看样子……”
高力士犹豫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话道:“就像是在混日子。”
“哼!这个孽子!”
基哥冷哼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看样子,李琩是彻底的躺平摆烂了。他知道自己只是被人竖起来的靶子,所以干脆啥也不做,连个吸引火力的靶子也不肯好好当!
“天亮以后下诏,让李琩担任京兆尹,永王李璘担任长安县令,颖王李璬担任万年县令,让他们都出来替朕分担点事吧。
跟哥奴说清楚,就说这是朕的意思。”
基哥面色平静的摆了摆手说道。
“点灯吧,朕不睡了。”
基哥叹了口气,刚刚梦里面的内容太糟心,让他睡意全无,只感觉心烦意乱。
在梦中,李琩在长安兵变成功,拿着刀在自己这个皇帝身上割肉,那种疼痛的感觉有如实质!
很多人做梦,都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梦见厉鬼索命。
但基哥似乎从来都不曾有类似的毛病,对于已经死去的人,他向来都没有一分畏惧。
反倒是有威胁的活人,时常出现在梦里,让他寝食不安。
高力士麻利命宫里的宦官,给卧房四面墙壁点上灯,顿时温馨而昏黄的光线铺满了这间面积并不大的卧房。
“圣人,方国忠有事禀告,全都写奏折里面了。
奴看过了,大概意思明白,其中曲折只能请圣人定夺。”
高力士低眉顺眼的将怀里的奏章掏出来,交给基哥阅览。
“开钱庄发行交子,朕吃股息……”
基哥看了方重勇派人送来的奏章以后自言自语道,心中琢磨着这件事对自己,对国家到底有什么好处。
以纸张代替绢帛流通,这件事有什么好处基哥还没看明白。但是“低利息放贷款”这六个字他领悟了。
这不就是变相的发印子钱嘛!前面花里胡哨那么多,就这么点意思嘛!
基哥恍然大悟,明白他的“股息”从哪里来了,就是从贷款的利息而来啊!
当然了,方重勇的原话是:如今民间借贷利息极高,不法商人经常在权贵们的掩护下,靠高利贷搞得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不如圣人开钱庄放贷,低息惠民,整死那些放高利贷的,这何尝不是彰显圣人的恩德呢?
如果有人想破坏交子钱庄放贷。
他们拿土地作为抵押,低利息借贷,再向百姓高利息放贷,妄图拖垮交子钱庄的现金流,那样的话……方重勇简直是乐见其成。
无论那些狗托底蕴多么深厚,又能提供多少海量的“抵押品”,钱庄都能开核动力印钞机,把账填平了。只要交子的防伪技术不被破解,那这一局就是稳赢!“国忠宰相之才,哥奴不如也。”
看完奏折,基哥长叹一声说道。
方重勇在信中提出了“以信立威,以威保信”的概念,推广交子,需要军队和法令保驾护航。
随着唐军在西域的步伐,将交子铺开,根据西域那边的地理特点,实行“一国一铺”。
唐军去一地,便将原本的硬通货收入交子钱庄,部分运回长安,给当地人兑换交子强制流通。等铺开以后,交子便能在以凉州为核心的西域诸州自由流通自由兑换了。
等交子的信用被树立起来以后,全国范围内的流通便可以提上日程,让交子钱庄在长安、洛阳、成都、扬州等地铺开。
到时候再展开放贷的业务。
总而言之,唐军出兵西域,攻克小勃律,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也是让西域胡商接受交子的必要条件。
胡商们开始用起交子来了,那么大唐有胡商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交子。到时候再铺开交子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交子钱庄铺开了,放贷收贷的业务也就可以进行下去了。
这些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谁也不会没事就把真金白银交出来,换成一张纸。在没有形成习惯以前,这样的事情,就必须要靠法律和军队来强制执行。等信用确立,使用者也形成惯性以后,事情就不难办了。
真正麻烦的在于第一步。
事实上,方重勇也是参考了大元的经验。
大元为发行纸币进行了充分准备,还提出了“本位金”的概念。由于准备充分,又有武力保驾护航,大元的纸币硬是撑了三十年才垮掉。
而没有采用“本位金”制度的大明,宝钞很快就飞速贬值,后期形同废纸。
基哥反复揣摩方重勇的计划,这是一套从军事到财政到经济的连环套。
所谓的交子钱庄,其实就是国家开的钱庄。这已经不是小打小闹,而是上升到了国策的地步。
这一块,似乎可以先缓缓,让河西那边试试再说,倒是不着急先在长安铺开。
但他觉得,派兵攻打小勃律的事情,非常有意思!这件事不仅可以办,甚至还应该速办!
如今基哥年纪大了,知道自己生命无多。于是他现在更喜欢看绚烂的烟火,不喜欢去经营天下了。
“封方国忠为西域经略大使,除了河西以外,安西四镇兵马,也归其节制,协助其攻略大小勃律与西域二十国。
至于他说的交子钱庄的事情。前些日子朕不是靠发债券筹集了一些军费嘛,给凉州运一百万绢过去,只当是朕入股的本金了。
钱交给他,打仗也是花这些钱,犒赏三军也是这些,发行交子也是这些,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基哥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说道。他有些精力不济,才动了一下脑子,就感觉身体沉重,头昏脑涨的。
“圣人,这件事需要跟左右相商议一下么?”
高力士轻声问道。
“不必,那些绢帛就是发行的战争债券而来,是朕的信誉担保,怎么还要宰相同意?到底朕是天子,还是哥奴他们是天子?”
基哥面色不虞的质问道。
高力士连忙跪下请罪。
“不过你还是跟哥奴说说,打小勃律是朕的意思。安西四镇精兵猛将不少,方国忠名为西域经略大使,但真正打仗不是靠他。”
基哥耐着性子解释道。
任命像方重勇这么年轻的官员当西域经略大使,确实有点儿戏。但皇帝任命一个亲信来担任这个官职,却一点也不儿戏。基哥担心的事情是:西域唐军主将跟当地国家合流,自立为王。
西域经略大使的职责,其实有点类似大清的总督制。是朝廷中央空降到当地的直属最高长官,并不干涉普通事务。比如说西域经略大使,就不会干涉安西四镇的军队如何招募士卒,如何训练等等。
“某某经略大使”通常都是带着具体任务来的,传承自北齐的行台制度,具有很强的侵略性,一般都是为了攻略某地而设。
而节度使则明显是边关防御的一方军事首脑,固守一地的意味十分浓厚。
经略大使这样的任命,在开元末和天宝时期,已经是不多见了。
“奴这便去传令。”
高力士领命而去,却是被基哥抓住了袖口。
“不着急这么一会。”
他示意高力士坐自己对面,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听闻太子妃杜氏正在蓄养面首,行为放荡,可有此事?”
听到这话高力士一愣,随即面色尴尬的点点头,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道:“太子如今不近女色,杜氏这么玩是什么意思,奴也是没看明白。”
“哼,他们不过是想下船罢了,看出朕要整李琩,想跟太子保持距离。
杜家又不缺女人,死一个淫妇算什么。”
基哥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杜氏的人倒是算计得明明白白。等太子东宫里面的事情传出来了,杜氏固然名声扫地,说不定要被处以极刑。
但他们家也彻底跟李琩划清了界限,将来不会被清算了。
这件事基哥故意将其压了下来,目前长安城内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跟哥奴说一声,找个由头,把杜氏一家流放岭南。然后将杜氏本人,从贵妃升为正妃。李琩不是不待见她嘛,朕就要他天天看到这个女人。
至于那个面首嘛……净身后送到洛阳宫扫地扫到老吧。”
基哥不以为意的说道,一番话便决定了一群人的命运。
养面首的无罪,背后操控的家人有罪,面首阉割后孤老宫廷……基哥的这一系列操作,听得高力士无言以对。
这位长安圣人,心思是越来越难揣摩了。他现在似乎很不想看到别人的图谋得逞,某些人想要什么,他就偏偏不给。
“明白了,天一亮奴就去传令。”
高力士叉手行礼,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