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王洵慢慢向前踏了半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用冯姓太监坦白,他也能猜到事情真相。放弃潼关天险,主动出城与叛军决战是边令诚的主张,与哥舒翰无关。哥舒翰那厮为人再怎么奸猾,几十年的领军作战经验积累下来,也知道此刻叛军士气正锐,不宜与其硬碰硬。更何况哥舒翰下半身早已残废,根本不可能亲自领军出征。
“是,该死!边老太监罪该万死!下重手对付您,也是主要是他的意思!”见王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冯姓太监接连打了几个滚,试图避开他的正面。“冤有头,债有主。您老眼下重兵在握,尽管去找他的麻烦。小的愿意给您老带路,给您老带路。长安城里已经没多少守军了,您老只要带领麾下兵马赶过去勤王,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陛下肯定都会答应!”
“该死!”王洵又低低重复的一句,脚步继续慢慢前移。速度不快,却如同座大山般,压得冯姓太监无法呼吸。此人迅速又向外打了几个滚,脑袋“砰”地一声撞上了墙角。退无可退,冯太监裂开嘴巴,放声长号,“真的不是小人要害您啊。王爷爷,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您就放过小人吧!是边令诚,边令诚那老王八蛋,非要弄死您不可。昨天晚上,干爷还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吩咐小的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不要,尽量不要伤害您!”
唯恐王洵不信,一边尽力往墙角里缩,他一边迅速在怀中掏。鸡零狗碎的各色宝物掏出一大堆,最后,才从中找到一封手令,颤颤巍巍地举过头顶。“不信,不信您老自己看。小的先前那番布置,真的只是为了吓唬您一下啊!即便没有干爷的命令,小的也不敢对您老动手。小的仰慕您老.多时,巴不得......”
“拿来我看!”王洵劈手夺过信,木然查验。命令的确是高力士亲笔所书,同样的字体当年他协助陈玄礼训练飞龙禁卫时曾经亲眼见到过多次。由于是写给自家心腹,命令中所有言语都非常直白,明确地指示冯小太监,在能迫使王洵屈服的情况下,尽量不要伤害他的性命。以免导致从大宛赶来援兵军心涣散,令京城无法利用这几乎是最后一支有生力量。
原来,无意间救了某家一命的,竟然,竟然是安禄山!握住高力士的手令,王洵的身体里最后一点儿热血,也完全变冷。手令的字迹很潦草,一看就是仓促写就。显然,如果不是驻扎在潼关的近二十万大军被安禄山一战全歼,高老太监也绝对不会看得起从大宛远道赶来的这支队伍。那样的话,恐怕自己前脚刚迈进华亭县衙,立刻就会被蜂拥而上的伏兵碎尸万段!
见王洵的身体僵立在原地不动,冯姓太监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想了想,继续跟他表白“其实,其实干爷一直对您欣赏有加。他私下里跟小的说过好几次,当年在白马堡的一众弟子里面,只有您和宋武将军两个,是最出类拔萃的。如果不是为了替皇家掩饰,他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忍下令对付您。后来的事情,则纯属骑虎难下。您身边的亲信全是杨国忠的人,他老人家也难以回头了。只好,只好......”
也许,这是一句实话。可王洵现在已经不想听。弯下腰去,单手将冯姓太监慢慢从地上扯起,“封帅是不是也这样死的?是不是?别跟我说谎,我只问一遍!”
“封,封.......”冯姓太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回应。猛然间看见王洵眼睛内了无生机,吓得浑身一僵,立刻扯开嗓子大叫起来,“不关小人的事情。不关小人的事情。是边令诚,是边令诚那王八蛋下的手。先借着传交圣旨为名,将封帅堵在了回军营的路上。然后就在香案前直接杀了他!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爷爷饶命,爷爷饶.......啊————”
“王某饶你。谁肯饶过王某!”王洵不想再听下去了,手臂用力,将冯姓太监托过了头顶。肩膀向左侧一拧,腰部迅速向超斜前方一转,如抡草袋子般,将对方从窗口丢了出去。脑门正撞在院子里的一块太湖石上,“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眼睁睁地看着钦差大人在面前被人摔死,蹲在院子中的飞龙禁卫们登时发出一阵骚动。沙千里和万俟玉薤毫不犹豫地提起刀,接二连三砍翻了数个。余者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又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不想现在就死的,乖乖给老子蹲着!”王洵完全换了一幅摸样,整个人如同从十八层地狱下爬出来的恶煞。“已经杀了钦差,老子不在乎头上多加一条罪名!”
“不许动!蹲下,蹲下!”众亲兵齐声呵斥,手举横刀。目光直往俘虏们的后脖颈处瞄。被制服的一众飞龙禁卫们,大多都跟王洵原来一样,是混到军中捞功名的勋贵子弟。平素养尊处优惯了,几曾见过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两眼发直,根本不敢再抬头望自家身体两侧看。
“采访使大人饶命!”机灵人何时都不缺,发觉前景不妙,有飞龙禁卫立刻开始自己寻找出路,“采访使大人饶命,我等都是被逼着在这里埋伏的,不是自己要对付您老。念在同是白马堡大营出来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饶命,饶命!是冯太监们逼着我们来的。他是高力士的干儿子,我等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他啊!”
“罪魁祸首就是高力士和冯太监,您老冤有头,债有主。放过我们吧!”
“这里还藏着一个。这个也是!”有人带头,自然立刻就有人作出响应。转眼间,飞龙禁卫们全部都服了软,非但将先前巴结不上的冯姓太监骂得狗血喷头,并且将隐藏于俘虏队伍中的其他几名小太监也给指认了出来。
“大人饶命!饶命!”几名小太监也不肯吃眼前亏,以头抢地,如同捣蒜。“我们几个也都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我们几个愿意投降,投降。鞍前马后伺候您老,为您老肝脑涂地!”
没想到当年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飞龙禁卫,居然堕落成了如此摸样。王洵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气恼。本能地就想开口呵斥几句,却不料被几名校尉摸样的飞龙禁卫抢了先,“我等愿意戴罪立功,从此任凭大人驱策!” “请大将军收下我等。我等愿意追随大将军。您老让我等杀谁,我等就杀谁!”
“请大将军带领我等杀回长安去,除太监,清君侧!”有人更干脆,直接将安禄山的造反口号搬了过来,大声高呼。
“除太监,清君侧。除太监,清君侧!”唯恐自己落在别人后边,众飞龙禁卫跪在地上伸直脖子高呼,仿佛已经成了王洵的亲信,随时可以跟他同生共死。
“闭嘴!”王洵被恶得差点吐出来,心中的悲痛瞬间麻木了不少。“全都给老子闭嘴。敢乱说乱动者,杀!”
一个杀字落下,四周登时变得鸦雀无声。这就是白马堡大营培养出来的飞龙禁卫,封帅当年的心血结晶?这就是大唐天子的爪牙,朝廷的最后支撑?望着那些胆怯而无耻的面孔,王洵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封帅啊封帅,您老如果在天有灵的话,开眼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吧!您老戎马半生,大大小小的战斗经历了上百场,没被敌人所杀,却最终死在这些人手里,您老憋屈不憋屈?!
仿佛听见了他的呐喊,天空中急急地落起了细雨。落在院子内,将地上的血迹重新打成了一片惨烈的红。
双脚踩着红色的泥浆,王洵手按刀柄来回踱步。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有个声音在他耳畔呼喊。
“清君侧,清君侧!”无数声音在他心中重复。
他真想杀了所有俘虏,不管对方是飞龙禁卫还是太监。杀光这些既没有廉耻也没有骨气的家伙,杀光所有加害过封帅和试图加害自己的人。杀光全天下的太监、贪官和奸臣,杀光大敌当前还与太监们勾结一气,向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的太子李亨及其党羽。杀光太极殿中所有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可那样的话,自己岂不真的跟安禄山成了同伙了?长安城已经危如累卵,如果自己带着前来汇合的大宛将士反戈一击,与叛军前后呼应,恐怕中原大地立刻就要改朝换代!
雨越下越大,俘虏们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却没人敢再出言讨饶。谁都知道,此刻他就在暴走的边缘,随时都可能拔出刀来,将身边一切砍个稀烂。
亲卫们也不敢出言劝王洵进屋子内避雨。抗圣旨,杀钦差,劫持地方官吏。此举已经与谋反无异。如果王洵真的决定要清君侧的话,他们只能义务反顾地跟主帅站在一处。
身体上的血被雨水洗下,与地面上的血汇流在一起,慢慢成河。王洵慢慢在血泊中行走,眼前世界也变得猩红一片。
破柘折,兵少难以服众,不得不默许诸侯们屠城。破俱战提,他无意多造杀孽,依旧无法保证麾下的军纪。几年来,他自诩所部为仁义之师,每每攻克一地后,尚要使得该城变为尸山血海,更何况安禄山麾下的那群虎狼?
长安城破,即便自己竭尽全力,又能保全住几个?!
云姨、紫罗、白荇芷、李白、公孙大娘,马方、秦氏兄弟,还有东西两市斗鸡场中,那一张张熟悉和不太熟悉的面孔,在王洵面前反复涌动。杀,把他们也一起推进尸山血海?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也要为这个昏君、太监和贪官们殉葬?
正徘徊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还没等万俟玉薤等人去查看来者是谁,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经跌跌撞撞正堂后门台阶滚了下来。“都督,都督,不好了,宇文将军,宇文将军杀出城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