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内心深处如何盼望着安西军获胜,当再度看到那面猩红色的大唐战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崔光远等人都只能掩面而走。
此时此刻,他们没勇气去面对大唐的战旗。尽管落在安西军手里,王洵未必会追究他们“投敌”的罪行。尽管在“从贼”之后,他们没主动做个任何对不起大唐的事情。
内心的愧疚,让他们忘记了身边的监视者,仓惶逃命。甚至连声解释,都不敢向周围的人打。孙孝哲留下来“照看”一干降官降将的归德将军孙立忠于职守,发现监视对象举动有异,立刻地举起刀来威胁,“站住,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停下来,不停下来老子下令放箭了!哎呀——”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从侧面推了推,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待重新将身体坐直,立刻发觉事态不妙。部族武士、渔阳精骑、还有披头散发的曳落河,都被安西军像赶羊一样赶着,一窝蜂地朝自己这边涌了过来。再不逃的话,甭说追杀别人,光是溃兵的马蹄,就足以将自己踏成肉酱。
这当口,傻子才会停在原地等死。归德将军孙立见势不妙,一把拉偏马头,撒腿便跑。其余负责掠阵的骑兵、步兵则争先恐后,狼狈豚突。抢在被自家溃兵踩死之前,跑了个漫山遍野。
兵败如山倒。
此时此刻,无论是号称悍不畏死的部族武士,还是负有百战百胜美名的曳落河,都将昔日的荣誉丢在了脑后。逃,赶紧逃,即便跑不过安西军的大宛马,至少要比自家同伴跑得快一些。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西域诸侯联军和安西精锐则越战越勇,起初还是结成小阵才敢对大股敌军进行分割、阻截,到后来,即便单人独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进敌军队伍,宛若虎入羊群。
他们的确是一群猛虎。一群经历了战火淬炼,并且没染上丝毫官场暮气的乳虎。迎着朝阳发出第一声长啸,便响彻了整个原野。
我来了,我长大了,整个世界都将要听见我的声音。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们咆哮着扑向叛军,将对手切成零散的小段儿,然后瞅准其中最肥美的一段,张开血盆大口。
每一口,都是酣畅淋漓。
作为猎物,孙孝哲麾下的叛军将士则苦不堪言。与中原其他地区所产的战马相比,胯下的辽东马无论耐力、速度和个头,都堪称优秀。可与安西军胯下的大宛马比,所有优势都立刻荡然无存。这种差距在双方杀得旗鼓相当之时还不明显,在逃跑之时,则暴露得淋漓尽致。更恐怖的是,此刻追击方从上到下,居然个个都骑的都是大宛马,轻轻松松就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然后穿插、堵截、为所欲为。
倘若落入安西军手中还好,念在彼此曾经是同行的份上,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们会按照一定规矩处置俘虏,绝不滥杀无辜。对于轻伤号和重伤号,还会准许他们相互救助,对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对于队伍中军官,则尽可能地给以礼遇,以便战后统计军功。
而谁要是不幸落入西域联军手中,则只能自求多福了。这些鹰勾鼻子彩色眼珠的家伙,才不管哪个是军官,哪个是普通士兵。看着顺眼的,则一根皮索捆了,像牵牲口一样拖在战马尾巴后吃土。看到不顺眼的,特别是身上带着伤的俘虏,哪怕仅仅是一点胳膊或者大腿上的皮外伤,都是一刀解决所有麻烦。血淋漓的人头则系在马鞍下,每跑动一步,都会随着战马的动作上下起伏。
在生与死面前,选择立刻变得非常简单。很快,逃命中的叛军便发现落入两支追杀者手中之后不同的待遇。迅速改变了应对方式。发现背后追过来的是安西军,特别发现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之后,立刻主动丢下兵器,大声报出自己的身份和先前的隶属关系,乞求能得到善待。发现身后追过来的骑兵挥舞着弯刀,操着大伙听不懂的语言,或者打着西域某个城市的旗号,则坚决顽抗到底,拼个鱼死网破。直到旁边有另外一支真正的安西军赶过来,才主动向后者投降。有个别运气差者甚至不辨真伪,看到东、西两个曹国所打的“曹”字战旗,也以为对方是安西军的一部分,匆忙忙丢下兵器,乞求对方按规矩善待俘虏。
这种看人下菜碟的做法,令阿悉兰达、鲍尔伯与贺鲁索索等人非常不满。此战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可大伙付出的代价也非常高昂。而临来中原之前,众诸侯受王洵的将令约束,每家只带了五百兵卒。如果不赶紧抓些俘虏补充队伍的话,像今天这样的战斗再打上两三次,众诸侯就只能独身一人返回故乡了。
可不满归不满,他们却没勇气跟沙千里、方子陵等人争抢俘虏。只好一面命令属下将士尽力往远处赶,争取抢在安西军前头,先把自己该得的好处捞足。一面拨转坐骑,亲自跑到主帅王洵跟前诉苦。
“传我的将令,投降者不杀!”听完众诸侯的投诉,王洵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头对着万俟玉薤吩咐。“把所有俘虏都集中到一起,谁也不准私自扣留。待战场打扫完毕之后,统一进行分配。按照此战中的表现,出力多的优先补充,出力少的靠后。如果俘虏瓜分完毕之后,还有人的队伍没补满,本帅会再从民壮中划拨人手给他。”
毕竟是战场上打出来的威信,众人闻听,即便心中不平衡,也齐齐拱手领命。王洵想了想,又继续吩咐,“魏将军带领陌刀队回营休整。朱将军带着弓箭手和长槊手,负责统一收容俘虏。其他将领,跟我一起去巡视战场,避免有人违背军纪,肆意滥杀!”
“诺!”众诸侯和将领又是齐齐拱手。此战之中王洵亲自带领陌刀队冲阵,给了敌军致命一击。功劳远远超过手底下任何诸侯和部将。无论按照军中地位,还是在战场上的作用,都理所当然该拿大头。
亲卫们殷勤地走上前,伺候王洵脱掉身上的铁铠。有几处已经被敌军的兵器砸变了形,深深地陷了进去,虽然还有一层丝绸挡在皮肤与甲胄之间,每卸下一块,也都是血肉模糊。
鲍尔勃等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不断地往嘴巴中吸冷气。王洵却像没事儿人一般,谈笑着继续布置打扫战场的细节。待把一身铁甲脱完了,具体任务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跳上属于自己的汗血宝马,笑呵呵奔向前方。
阿悉兰达、鲍尔勃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从背后追过来,众星捧月般将王洵簇拥在中间。这样一支完全由高级将领和诸侯国主组成的队伍,无法不醒目,每过一处,都会引起阵阵欢呼。
“将军大人威武!”
“大都督威武!”
“安西军,安西军,战无不胜!”
“安西,安西!”“大唐,大唐!”
如果说此战之前,将士们心里对未来还充满迷茫的话。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则彻底奠定了他们的信心。连安禄山麾下最勇悍的孙孝哲,都被咱们打得落荒而逃了,还有谁堪称咱们的对手?什么狗屁曳落河,什么狗屁幽燕精锐,在真正的精锐面前,他们简直一文不值!即便将来天命真的不再属于大唐了,王将军也能带领大伙杀出一条道路来!最差,也能带着大伙,重新杀回药刹水去,建立起一个完全属于大伙的国度!
“参见大都督!”
“见过将军大人!”与普通士兵不同,将领们则急着赶过来,拜见主帅,以便于主帅心中留下自己的形象。跟着这样的主帅,他们不愁日后没机会水涨船高。再不济,也能分到一个中上等州郡,做个实权在握都督、镇守使。
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崇拜。王将军是个善于制造奇迹的人,大伙子在药刹水两岸,就多次见证了他这种本事。至于今天这场胜利,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孙孝哲的轻敌,但将士们还是本能地认为,是自家王都督,料准了孙孝哲的所有反应。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多算胜少算,以有备胜懈怠。即便那些开国名将复生,也不过是如此。经历这场大胜之后,无论是叛军一方,还是老皇帝和监国太子那边,都必须重新评估咱大宛都督府的价值。谁要是再想像先前那样,准备以阴险手段除掉王都督,进而夺取这支队伍的指挥权的话,不用王都督自己动手,光是阴谋者的同僚,就会用吐沫星子将其活活淹死。
而此时此刻,写在朱五一、方子陵等人脸上的,除了崇拜,还有另外一种神色。带着几分肃穆,亦带着几分骄傲。
我们回来了。当年,王校尉曾经承诺,要带着大伙堂堂正正的杀回来。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弟兄们,你们的在天之灵,看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