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回登州的船队开拔,然后是去往渤海的商队离开,转眼之间,营地里就只剩余四五十人了。加上那些来帮工的都里镇本地人,人数也少了大半。
“这位郎君,咱们这怎么少了如此多人?”一个都里镇在此帮工的人涎着脸向叶安问道。
叶安乃是留在此处的叶氏族人之一,也是跟随叶畅到过陇右的十余名族人中的一个。叶英、叶挺被派出去之后,他便成了新的负责人之一。听得那帮工相询,叶安瞪起眼道:“好生做事,问那么多做甚,你这厮就是爱偷懒,故此每日领工钱,你这厮最少,且看看那边的詹大,人家做事才是做事模样”
“那厮家里给他说了一房媳妇儿,正在攒彩礼钱呢。”帮工嘻嘻笑道:“咱们这男多女少,不想娶了胡女,就得多攒些彩礼钱,若是郎君给咱们也说上一房媳妇,咱们也卖死力气”
叶安拿这厮也有些无奈,比叶英叶挺,他性子偏绵软了一些,当下就是瞪了一眼,不理会他便走了。
但当日下午,叶安就发觉不对。
那帮工径直离开,就没有再回来,和他一般离开的,还有四五人。
到了次日,一半帮工都没有来,第三日,于脆就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连那于活极卖气力的詹大,也不曾到营地来。
叶安心知不对,便去寻叶畅禀报,叶畅与南八等人正在勘察周边地形,听得此语,顿时皱起了眉。
“看来有人不愿意咱们继续施工啊。”南八咧嘴笑了笑,舔了舔嘴角。
他性子虽然直,却不是没有头脑的,更何况叶畅逼着他看些兵书,还一有空就与他探讨,偶尔也将历史上的各场战争拿出来和他点评。
“唔,我们去镇子里先打听打听,此事不能退缩,一退缩什么样的猫狗就都欺到咱们头上来了。”叶畅道。
从他们所处的海边林地,到都里镇不足十里,贴着海边沙滩前行,路倒是很好走,小半时辰就到了镇子。
“就是那小子?”
“正是。那小子模样,怎么也看不出象个官儿……”
“呸,你见过这般模样的官么,身边带的没有一个官兵,尽是些什么货色。况且,就算真是官,这是哪儿,这是都里,大唐朝廷,管得着咱们?”
镇子里几个人远远盯着叶畅一行,小声交换着彼此的意见。在他们的注视下,叶畅带着八个人,缓步于都里的街道上。
与其说是街道,倒不如说就是一条短巷,叶畅甚至觉得,这个名为“镇”的地方,甚至还不如吴泽陂繁荣。
这也难怪,太宗皇帝征高句丽成功之后,就两次共从高句丽迁了二十余万人回中原安置,而都里镇靠近山东,正是迁走人较多的所在。虽然经过数十年,辽东人口滋长,又渐有所恢复,不过都里不适合农耕,故此人口还是有限。
人口少也有少的好处,眯着眼睛看着这些由窝棚、土坯组成的建筑物,叶畅微微笑起来。
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是镇最北的那幢大屋,在一片低矮的建筑中,这幢大宅院分外惹眼。
乃是都里镇唯一的大户人家高家的屋子,叶畅这些时间已经打听过了,这高氏据说还是前高句丽国的宗亲,只不过相隔太远,故此一直缩在偏僻山沟之中。这也是他们家的幸运,大唐对辽东的控制力渐渐退散之后,他们便又搬了出来,迁到了都里镇,渐成都里镇的大户。
都里镇上的汉人,大半都是这高家的佃户,剩余人等,也多要依靠高家。此时叶畅已经打听清楚,那些帮工们离开的原因,是高家要忙着开荒,将佃户全都召回,导致叶畅的工地上几十个来打零工的也全部离开了。
高家选择此时“开荒”,时机倒是拿捍得巧妙,叶畅的两艘船和商队都离开,带走了一百余人,如今还跟叶畅一起留在都里镇的,只有五十人罢了。
因此,叶畅来时只带了八个人,其余人都在营地开始布防,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高家不过是土豪,家里有个二三十号打手就不错了,平日里有事,无非是招呼家中的佃户出人出力。在叶畅看来,这是一群土鸡瓦狗,自己带着南霁云等八人,安全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前面的郎君,请等一下。”
他们在都里镇转了一圈,正准备回头,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叶畅转身望去,只见一身着丝绸的胖大汉子腾腾走了过来。
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十余个随从。
“不知阁下有何吩咐?”叶畅站住之后问道。
那胖大汉子笑着拱手:“某乃都里镇里正高公家管家……”
听他象绕口令一般说出自己的头衔,只畅只是凝视不语。那胖大汉子心中微微一惊,这少年郎君方才在街上询问说话时,都说他挺和气的,不象是一个官员,如今来看,倒是有几分官威。
莫非……他真是大唐派来的官员?
“某姓盖,奉家主人之命,请郎君前去相见。”
叶畅微微一笑:“贵主人这里正之职,可是大唐任命?”
“这个……这个……”
“便是大唐任命过了,这个区区里正,可是几品官?某乃六品官,他这个微末大的吏员,不来拜见某,还要某去相见?”
盖管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郎君这个六品官,亦只是郎君自称,不见郎君有朝廷印绶。况且,此处自古以来乃高句丽故地,郎君这个大唐的官职,怕是管不着这里”
“笑话,高句丽故地?大汉建襄平郡时,高句丽何在?”叶畅顿时笑了,和我汉人说自古以来?
盖管家见识有限,只知晓汉朝,至于汉朝时是否统治了辽东,他就完全不清楚了,看叶畅这模样,他料想争辩这个是占不着便宜的——他毕竟不是新罗人。故此,他正色道:“无论如何,这都里附近,为我家主人所有,郎君不请自来,擅伐我家山林,还请给我家主人一个交待”
“山林是你家的?”叶畅沉吟了一会儿:“那好,我这就去拜访你家主人
叶畅根本不相信山林是这高句丽人家的,这不过是逼他就范的鬼话,此地连大唐都没有办法完全控制,何况是一区区土豪。他跟着盖管家回头,那边便有一人落在后头,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叶畅身上的机会,转眼间跑了。
莫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便是注意到了,盖管家也会不以为意。到了高家,叶畅便知道这种不以为意原因是什么了,高家门前,竟然站着百余人,一个个横眉竖眼,满是敌意地看着叶畅一行。
他们将叶畅拦住,叶畅不由得冷笑起来。
“盖管家,这是何意?”
“哦,还请郎君稍等,我这就去通禀一声。”
盖管家说完径直进了大门,南霁云凑到叶畅耳畔:“可要动手?”
“不急,他们人不少。”
“土鸡瓦狗,插标卖首耳。”
南霁云倒是豪气,叶畅看了看那百余名汉子,在其中甚至还看到了前些时日去他的工地上做零工的人。那人虽然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可是与叶畅目光相对,忍不住又回避过去。
“唔,大多还是汉人,只有那些衣裳光鲜的,看来是高句丽人或者其余胡人。”叶畅心中暗想。
这些汉人放到中原,倒也是凶悍之辈,否则哪里会到辽东来讨生活。但放在上过战场的叶畅、南霁云眼中,也就是一般罢了,比较杀气,他们手里最多有一条人命,哪比得过叶畅和南霁云这样杀了几十人的。
那姓高的主人并没有让叶畅等太久,片刻之后,就听到里头有人喊:“请大唐叶郎君入内拜见。”
随着这一声喊,堵着路的人开始稀稀拉拉地散开,将中间的道路让了出来。叶畅又是一笑:“拜见,拜见……呵呵。”
他举步上前,身边护卫跟着他到了门前,但叶畅入内之后,又有人将南霁云等拦住:“只准叶郎君入内,其余闲杂,还在是外等着吧。”
“我乃叶郎君亲随,向来是不离身的,还请容我相随,行个方便。”南霁云上前陪笑着道,顺手便将一小串制钱塞了过去。那人接过制钱,顿时眉开眼笑,点头道:“那好,就你一人……不过你的弓箭可得留在外头。”
南霁云将弓箭交与同伴,自己跟了上去,叶畅与他来到正堂门前,正待入内,又有人上前拦着:“二位身上的刀剑,还请摘下。”
叶畅拔出剑,将剑交与对方,身上的剑鞘却还留着。那人见剑已经到了手,也不多说,于是叶畅与南霁云便进了屋内。
屋里点着火把,两边仍有壮汉,正中间坐着一人,那盖胖子便在其侧。见叶畅进来,盖胖子道:“还不速速来拜见我家主人”
叶畅缓步向前,目光在屋中一打量,两边站着的都是壮汉,更有两个壮汉就在高倨而坐的那人左右。叶畅冷笑道:“盖管家,你大约没有向坐在这里的这个匹夫说清楚,某乃大唐贵官,理当是这个匹夫来拜某”
他目光犀利,一见之下,便知道盖管家是被推出来的货色,真正拿主意的,还是坐在此处的这个姓高的。这厮大约是见自己在建码头,看起来有久居之意,故此才摆出这副模样。
若是叶畅真去拜见他,那么就证明叶畅背后并没有太多的来自大唐的支持,反之,他也可以将盖管家推出来,只说盖管家不懂事,没有处理好。
此时见叶畅如此狂妄,他也不禁心中有气,高句丽人通华语者多,更何况他居于都里镇,他们家族发家起来,靠的就是与汉人来辽东收货的客商做中人
他轻咳一声:“某高宝晟,与安西副节度高公乃兄弟辈,你是什么人物,竟然敢冒充上国官员?”
“安西副节度?”听得这个官衔,叶畅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此时安西节度副使,便是高仙芝,他正经营西域,颇立战功,声名赫赫。在其人帐下,亦是名将如云。
高仙芝是高句丽人,只不过早就入了大唐,这高宝晟大约听说过他的名头,知道他在大唐乃是一方重将,故此拉过来当大旗。
“阁下既是安西节度亲族,为何如此失礼,对朝廷命官如此不恭?”叶畅的语气稍缓了缓道。
“实是远悬海外,不沐皇恩,无法分辨郎君是真是假。”高宝晟听出叶畅口气放缓,心中一定:“郎君在我家山林伐木建营,不知是为何?”
“朝廷自有安排,非你所能知。”叶畅道:“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那边乃是你家山林,不免虚枉。”
高宝晟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双手一划:“这都里镇左右田土山林,尽皆我高家之财,大唐天子离得太远,哪里管得到这边?”
他见叶畅似乎有几分忌惮高仙芝,心中得意,虽然口中说得客气,但态度却变得更加强硬。顿了一顿之后,他又道:“大唐官员,偶尔来都里,也都是赴使海外,随同亦有大量军士护卫,未有如郎君一般者。郎君最好还是实话实说,究竟为何而来,若是高某能行个方便,自然帮你一把,否则的话……休怪高某不知礼数”
“如何个不知礼数法?”叶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郎君试试便知道了。”
“既是如此……”叶畅沉吟起来,然后说道:“阁下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实说了,这辽东故地,原为汉人之疆土,我来此处,自是收复汉人故地,你,不过是边夷野胡,丧家之犬,失巢之雀,僭占汉人疆土,亦敢自诩为主?”
叶畅突然翻脸责骂,高宝晟勃然大怒,冷笑着道:“好,好,今日你就休想离开……”
他话声未落,叶畅身后的南霁云突然大步前突,高宝晟身边的护卫早有准备,顿时扑将上来。南霁云佩剑亦解,而高宝晟的护卫手中则各执兵刃。他们向南霁云围来,南霁云不得不闪,他们立时逼了过去。
“汉狗,好大的贼胆”见到这一幕,高宝晟冷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