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丰年,这场冬雪的来临,让长安成了银妆素裹之城。
元公路搓着手,先将手搓暖和了,才戴上那双皮手套。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看到车夫正在检查车轴与车刹,开口问道:“路上可以走么?”
“中丞放心,小人去看过了,一大早各坊就组织人手扫雪,路上没有问题
“中丞”这个词让元公路微微笑了起来。
十年前,他可想不到自己这个没有什么靠山门路的小小县令,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御史中丞。同样,十年前他也没有想到被他俯视着的叶畅,竟然会成为他现在最大的靠山。
当初他还觉得此人恃才傲物,迟早会因才惹祸,所以有意远避他,却不曾想会有今日……
“卖水,卖水,地井泉水,甘冽香甜……”
远处传来卖水者的声音,元公路目光不由偏向自家院子的一隅,那里一个半木半铁的机械正立着。
这就是被称为“地井”的压水井,这两年从辽东传来的新鲜玩意,井口完全封闭,不虞有脏东西掉入其间,也不必担心出现孩童或者老人落水之患。元公路每每看到这个,就佩服叶畅的巧思与聪慧。
如同蜂窝煤一般,这又支撑起长安城里的一个新行当。
这些年,长安城的人对于卫生越发讲究了,商务印书局以几文钱的便宜价格,出售那种介绍卫生知识的小册子,可谓包罗万象,一些环境、食品卫生方面的知识得到了普及。
马车跑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元公路打开帘子,任风吹着脸。
他眉头紧锁,在想一个问题。
如今叶畅在朝中的处境十分艰难,他该怎么办。他原本是留在朝中代表叶畅利益的,可是这些年来,他似乎……有些太不积极了。
马车走到半途时,他看到路边一人,似乎正在等辙轨班车,他咦了一声,然后令车夫停下。
“子美,子美,去哪儿,要不要我带你一程?”
在等着班车的是杜甫,抬起头看到是元公路,他小跑了两步,一边上车一边抱怨道:“天冷,车轴坏了,只能来乘班车,好在遇着元公,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哈哈,你那车夫太差了,几时换了吧。”
“毕竟是家乡随着来投靠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去叶公宅,你呢
“料想也是,我也是去叶公那边。”元公路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甫看着外边的街景,象是无意说道:“寒风来了。
“正是寒风来了……”元公路喃喃说道:“《民报》中说,寒风之源,来自碎叶城以北数千里处,那儿天寒地冻,到了冬日,寒气冻结,向外扩散……这寒气之源不解决,终究少不得如此寒潮啊。”
“如何能解决?”杜甫摇了摇头。
两人以自然气象,隐晦地在交流意见。在政治立场上,现在两人是一致的,都属于叶畅这个派别,元公路官已至御史中丞,杜甫被称为无印御史,都打着极深的叶畅烙印。
除非改换门庭,否则二人的荣辱,就与叶畅紧紧绑在一起。
他们口中的寒风,是指目前叶畅面临的困境,而寒风之源,则是李隆基。
大唐天子李隆基,这个帝国的主宰,也是叶畅面临困局的根源。
元公路与杜甫都是传统文人,忠义之道浸染久了,就连他们都生出对李隆基的厌烦之心,其余就可想而知了。
“叶公当真是艰难。”杜甫轻轻叹了一声。
元公路看了看杜甫,心中不知道该不该信任杜甫。
他有一个大计划,这个计划需要人手相助,杜甫被称为无印御史,有他鼓吹的话,事情能好办得多。
鼓吹?
元公路猛然想到一点:杜甫办这《民报》,乃是叶畅亲自上门邀请而成。当初叶畅是不是就知道,这报纸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这样做?
“若真是如此,叶畅然所谋甚远,这其间……”
元公路的心怦怦直跳,然后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令自己表现出来
他从来不是什么人品高洁的人,但同样也不是什么胆子太大的人,所以,现在浮现在脑子里的某个念头实在是太强烈,强烈是让他都有些受不了。
“中丞,到了。”他正琢磨着那件事情,听得车夫道。
已经到了叶畅宅,元公路与杜甫下了车,正欲进门,却看到一人从内出来
是萧伯朗。
如今的萧伯朗,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游侠儿首领,他的身份有些特殊,算是叶畅的合伙人,专负责将各式兵器出售给大唐东北周边的国度与部族。
当然是辽东淘汰的一些兵刃,辽东的冶铁铸造业已经广泛使用畜力和水力锻锤,打造出的兵甲质量相当不多,而且价格还便宜。不过其中的残次品率还比较高,一直是个大问题,萧伯朗发现这一点后,便自告奋勇,专门为辽东铁器工坊解决这个问题。他将这些残次品卖出高价的同时,顺便还在销售对象处挑起些事端来。
至于挑起事端的手段,就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他于得最出色的一件事,便是现在渤海国的内乱。原本渤海国对辽东之地也是虎视眈眈,若不是忌惮大唐,早就将这肥肉一口吞下了。但萧伯朗帮助大门艺的堂弟沈溪,在渤海国南部挑起了叛乱,叶畅替沈溪练出的两千渤海人成了叛军的主力,而萧伯朗则成了沈溪最大的军械供应商。
这等事情,叶畅不好去做,便由萧伯朗来执行。据说渤海国大门艺也得知这个消息,悬赏五百万文缉拿萧伯朗。
“元公,杜公,二位也是来寻叶公?”看到他们两人,萧伯朗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元公路心里觉得有些别扭,这斯不过是一个游侠出身的奸商,如今也和他们的利益结合在了一起。站在叶畅这边的人物,还真是不太多。
杜甫没有他那么多想法,只是好奇地道:“许久不曾见过萧郎君了,何时回的长安,如今在哪儿高就?”
他虽然认识萧伯朗,却不知萧伯朗现在在做什么。萧伯朗笑道:“我在辽东,仰仗叶公之威,混一口饭吃,如今回长安,自然要来拜谒叶公。只是今日有些不巧,叶公人不在,里面说,他去了城外庄子,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城外庄子?”元公路与杜甫对望了一眼,这个时候,叶畅不在城中主掌中枢,跑到城外去做什么?
“去庄子做什么,我也不知晓呢……咦,那边又有人来了”
叶畅宅前虽然一向宾客密集,但象他们这样到侧门来的,都是亲近之人。萧伯朗看着来人,脸上又堆出了笑,元公路望了一眼来人,拱手行了一礼。
来人是驸马独孤明,虽然在李隆基诸婿中地位并不高,但元公路等却不会轻视之,因为他所娶之信成公主,与寿安关系极为密切。而且他们家,与杨家关系极不好,当初李隆基险些将他的女儿充当公主遣去和亲。
紧接着又来了几人,也都是驸马、郡驸之类的亲贵,元公路心中又是一动,这些人虽是贵戚,可大多数都与杨氏不睦,因此不受李隆基欢喜。但他们又大多是第一批办安东商会的股东,这些年来,他们甚至被叶畅说动,也采用新的工艺,开办工坊,或者搞大面积庄园种植。
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与故去的贵戚是不同的,在经济上,独立于朝廷与皇权,采用近似于叶畅的经营方法经营自己的财产。
长安城外,西南约二十余里处。
叶畅眯着眼,远远眺望着眼前的小庄子,他是位于山岗之上眺望的,而且手中还拿着望远镜,故此庄子里的人,对他毫不知觉。
“你确认?”叶畅问道。
“确认,这庄子里的人,当夜骑马去了西马场,一共是二十余人。”跟在叶畅身边的卞平一脸木讷地道。
若是被他这木讷的表情哄到,那就大错特错了。卞平的某种天赋被完全开发出来,如今他已经是叶畅派驻长安的情报头目,名义上则是在龙武军中挂了一个职。
“你说当日有两伙人甚为可疑,一伙是与龙武万骑关系甚好的长安城中游侠儿,他们在当日下午时曾至西马场,名义上是看热闹,实际上却侦察良久,似乎有意夺西马场?”
“是,这伙人道领是刑滓,不过此人与王焊交好,受王大夫控制。他们一伙近来多有相聚密议,我怀疑他们大约是想假冒盗贼,做一票大的勾当。他们当日在此时间较久,行踪可疑,但在禁鼓之前,便回到城中。我手中有人打探到,他们此后纵情歌酒,并未再有行动,故此将他们排除。”
卞平答得很细,他得到的资料,还有判断的理由,这些都是以前叶畅教他的,只不过他现在已经青出于蓝了。
“故此,可疑的就是这些人,他们的背景,你也确认了?”
“是,庄中的道士乃是李泌,另有四五十人,平日里并不耕作,只是打熬气力,精练武艺,名义上庄子属于内宦李静忠,实际上应是太子暗中藏着的人手。”
叶畅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太子李亨
最初时,他并没有将西马场着火之事放在心上,只是习惯性地让卞平去调查一下,却不曾想,几乎被他遗忘了的太子李亨,在这里竟然还埋着这样一笔
李泌
这位早年以神童闻名于世的名士,叶畅与他曾经见过数面,那个时候叶畅还没有今日之权势,因此根本没有起招揽他的心思。等到有招揽他的实力时,却忘了这一茬,不曾想,他竟然隐居于此,而不是嵩山
不但隐居于此,还在这里为李亨效力
叶畅很清楚这位李泌的能力,在他另一世的历史中,这李泌就是李唐中期传奇人物,一连数代唐皇,只要用他信他,那政权便稳固,只要信了谗言排斥他贬低他,政权就动荡。
可以说,中唐第一谋士,非李泌莫属。
此时李泌还很年轻,刚刚三十岁,但心智谋略都不能小看。李亨此人,叶畅是很看不上眼的,心大而量浅,好权而无略,除了能忍,几乎一无是处。而且他的忍,还是外忍内残的忍,在另一世的安史之乱中,他为了早日回长安当皇帝,竟然不惜将长安的子女金帛,都许与回纥人。
叶畅根本不将李亨放在眼中,但若是李亨加上李泌——那对付的难度就完全不一样了。幸运的是,李泌毕竟还只是李亨隐藏的谋士,可能还没有得到李亨的完全信任,所以他并没有独断之权。
若他有独断之权,只怕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吧,烧马场坏献俘的事情,应当是李亨那蠢物离开长安之前定下的计策,现在李亨随李隆基呆在温泉宫,却派人来催促李泌,李泌不得不为之耳。
“我已经召齐了人手,随时可以调动。”卞平又道。
叶畅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卞平倒是个有本领的,在李隆基的猜忌之下,李亨离开东宫都困难,却还隐密地埋下了这个庄子,可卞平只用了一日一夜功夫,便将这庄子挖了出来。
屠灭这个庄子,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只不过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
他正在想着这个问题,就看到一个人出现在庄子时,其人仙风道骨,相貌俊逸,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显得与叶畅年岁相当。
“李泌”叶畅心中一动。
那边李泌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什么缘故,向着叶畅这边望来。两人隔着数里空间,对望了一眼。
叶畅是看到了李泌面上的神情,李泌却没有看到叶畅。他望着山是皑皑白雪,长长吸了口气。
雪下得好啊,这样前晚他们就算留下了什么痕迹,经过这场大雪,也消失了。更重要的是,前晚他们纵火可是引发了山火的,现在山火被雪压灭,算是万幸。
“三清祖师在上,总算没有造成太多杀孽……唉,为了大唐兴盛,也是不得不为之……”
李泌心里喃喃自语,并不知道,离此处几里之外,叶畅放下了望远镜,回头看着卞平。
“你方才说,那个刑滓似乎是在做什么勾当?”
“正是。”
“着人仔细打听,看看他们究竟做的是什么事情。”叶畅笑了一笑:“他们倒是会算计,想让我以为是杨钊所为,令我与杨钊争斗……可笑。既是如此,我就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吧。”
卞平恭敬地应了一声,没有再提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