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目光有着洞穿人心的犀利,她太清楚了,对那个程落薰,他还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希望,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连他的这点儿希望都掐灭掉。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抬起头,眼眶越来越红,可是嘴角却咧着笑。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那样。
他说:“好。”
没有人察觉到,唐熙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我是在叶城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们正在219国道的起点站合影,纪念我们走完了新藏线全程。
看到康婕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时,我整个人都蒙了,面前的炒饭硬是一口都没动。
陆知遥误以为我又耍性子了,便耐着性子跟我说:“接下来你就不能这么任性了,不吃东西哪儿来的体力……”
我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我知道我的样子看上去很蠢,就像他说了一句多么让人费解的话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揉了揉眼睛,再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康婕确实是说:许至君要订婚了。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就这么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话给我,丝毫没有想过我是不是能接受—或者说承受更恰当一点儿,康婕怎么了?许至君怎么了?所有人都怎么了?
“我也要回去了。”
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时,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好像很早之前就预料到我会这样了:因为我要来,所以陆知遥陪我来,因为他要走,所以我也要走。
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光是这样。
我傻傻地看着陆知遥,甚至不知道自己眼泛泪光,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讲我的那些心结。
要怎么讲,我出来旅行是为了找到新的期待,为了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因为我曾经深爱的人死了,而曾经深爱过我的人现在又要跟别人订婚了。
要怎么讲,你就快离开我了,立即,马上,离开我,也许这一生不会再见了,我们的人生相差得太远了。
陆知遥,我胸腔里这些满满的悲伤,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又怎么可能让你明白?
你让我看到了大海,最终我却还是要回到小溪中去。
我打了电话给素然姐,拜托她替我订了机票,跟陆知遥同一天的航班,不过我是清早,他是中午。
我不想每次都做留下来的那个人,这次我想先说再见。
从叶城到和田四个小时,从和田到乌鲁木齐二十六个小时,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三十个小时的。
忍受着逼仄的空间,刺鼻的异味,我头昏脑涨。
到了晚上的时候,抬头凝望着天边的月亮,越来越圆了,中秋快到了。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我站在公寓的阳台上,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很凌乱,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跳下去了。
是许至君把我抱了回来,像安抚一只极度受惊的野兽那样安抚着我,一整夜,他都拉着我的手,默默地陪着我。
而如今,怎么样?万千种挣扎的是我,陷在沼泽中不能自拔的也是我,他们一个个在岸上看着我手舞足蹈,越陷越深,却没有人肯伸手再拉我一把。
在沉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我带着一丝凌厉的快意想着,早知道会这样,当初还不如跳下去算了。
在一起的最后两天过得特别快,时间就像从坏掉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哗啦哗啦地奔腾着,怎么也止不住。
我知道,留不住的,这种焦灼就像一把火在焚烧着我的内脏,我用尽所有时间跟他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都会令我稍微好过一点点。
像是感觉到了我心里这种莫名的迫切,他反而离我稍稍远了一些,去吃大盘鸡的时候,他叫上了一个在青旅新认识的姑娘,去逛大巴扎的时候,他又叫上了她。
我没有不开心,因为我发现我其实很早很早就不知道开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没有了对比,便没有了剧烈的情绪起伏。
木然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一起吃饭,一起逛街,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甚至不需要陆知遥来跟我说一声,他没打算送我。
我想这样最好,这就是我预想过千百遍的、干脆利落的、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得体的、完美的告别。
次日清早七点,我独自坐在南航酒店的大厅里等着机场大巴,在这段时间里,我把那串紫檀念珠数了好几遍。
其实很快,他就会发现,我并不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人。
在他的DV里,我录了一段视频给他,就在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悄悄地返回房间里,取出了DV,架在桌上,对着镜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这些话是我一直想说给他知道的,它们在我心里已经积压得太久,太久了。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哪怕是买饮料都没有中过‘再来一瓶’,出去吃饭开发票也从来没刮到过哪怕五块钱……可是,我想,正是因为以前一直都蛮倒霉的,所以好运就攒着了,直到认识你。
“我知道,我不够漂亮,又不够聪明,跟你比起来简直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是我还是觉得,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谢谢你带我走这一程,现在,我要回去了,你要珍重。
“再见,陆知遥。”
飞离乌鲁木齐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我背着重重的背包和沉甸甸的回忆,安详地坐在位置上,像一个面对岁月的绑架,束手就擒的老人。
他伸出手抱住她,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互相伤害过一样。
我没有想到,只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长沙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回到家那天晚上我妈大吃一惊:“怎么黑成这样了?”我知道其实她本来想说,怎么又胖了这么多。
这还用得着说吗?高原上的紫外线一天就可以让你退一层皮,尤其是我这种以前根本没怎么晒过太阳的人,至于胖……每天吃饼干,啃泡面,换了哪个国际名模都会胖的好吗?
虽然我妈没再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对我能在中秋节之前赶回来,她还是很满意的。
洗了澡出来之后,我有点儿意外地看到康婕坐在客厅里,她对我笑了笑:“没去接你,特意来赔罪的。”
我愣了愣,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直到从DQ里出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康婕跟我说了许至君和唐熙,也说了李珊珊和宋远,但对她跟萧航,我明显感觉到她有些保留。
就像我对我和陆知遥之间也有些保留一样。
有些事情必须有所保留,才能确保这记忆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何况,很多事情说给别人听,他们也是不会明白的。
“那你跟他,以后就不再联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康婕这样问我。
没有感觉到关怀,真的,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感觉到她是在试探我。
就像用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地刺进对方的心脏,看着对方强忍着痛苦的表情,来验证自己话中的分量。
我有点儿慌,我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于是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嗯啊,也没必要再联系了。”
康婕点点头,像是赞同又像是感叹:“路上遇到的人,大多也就只能这样收场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把话题转移开:“珊珊跟宋远他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和好了呀。”康婕淡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
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阿龙在回家的那条黑巷子里被袭击,糊里糊涂地晕了过去,等到第二天清早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发现他时,人家还以为出了人命案。
其实他只是晕厥,并没有死亡。
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就出院了,又养了一阵子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起来。
祸害遗千年,真是这么回事。
可是这一切,在黑暗中抡着铁棒的宋远,并不知道,他穿着那件溅有血迹的Tee去找李珊珊时,已经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
那天晚上李珊珊哪里也没去,一个人窝在家里守着破电视看选秀,选秀节目放完了又看冗长的韩剧,韩剧也放完了之后,她就接着看电视购物。
似乎是一种恋人之间的直觉让她莫名其妙地心慌,即使电视里的节目那样枯燥乏味,她还是不愿意去睡觉。
终于,敲门声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打开门的时候,宋远手里的血迹还没有干,他冲着她笑,既疲惫又轻松:“我欠你的,还了。”
见到他的第一秒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瞬间塌陷,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她头皮一麻,那种炙热的痛感在顷刻间贯通全身每一个毛孔。
她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做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仍然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希望他是在开玩笑,只是想报复她而已,因为他误会自己跟别的男人搅和在一起,所以就开了这么个骇人的玩笑。
宋远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轻声地说:“我找到了那个毁你容的人,尽我所能地,替你报了仇。”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以前每次下班回来跟她说“我们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吧”或者“我不想吃蒸菜啦”那么随意,李珊珊木然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她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似的,跌坐在他面前。
“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很奇怪,她的声音里一丝颤抖也没有。
宋远也很平静:“我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我走的时候,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她扬起手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她要用这个耳光扇醒他,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已经严重到超过他们动用所有能力都难以挽回的程度了,她听见一个尖锐的、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在叫嚣:“×!宋远!我×你妈!”
他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懒懒地闭着眼睛,不出声,也不制止她,那副疲态,好像他已经活腻了似的。
“值得吗?宋远,你这个傻×,值得吗?”
喊出这句话时,她已然声泪俱下,这种心痛,比起自己被毁容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力地憋着呼吸,想将几乎顶破胸腔的尖叫声压下去。
直到此时,宋远才睁开眼睛,看着她。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明艳动人的少女,一脸盛气凌人的美丽,可是就像被一层又一层的玻璃隔绝的他们,翻然醒悟的时候,彼此都已经遍体鳞伤。
“小远,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闹的,我真的是太怕了……我不想拖累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想好好地跟你说这些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张口就是吵架,我也不想这样子,我真的也好委屈……“我跟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有一次我去逛商店,衣服太贵了,我买不起,那些站柜的女的一副很看不起我的样子……我以前没被那样对待过,我真的受不了……他以前就认识我,是李光头的朋友,以前是对我有点儿想法,那天刚好碰到了,他就替我买了好多衣服,后来我们去吃饭,他跟我说以后喜欢什么跟他说,他送给我……但是我们真的没什么,你相信我……”
李珊珊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哽咽得好几次都差点儿说不下去了,最后她整个人都因为抽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宋远轻声说:“你要我姐转告我的话,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你觉得我认识了新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生活,除了你之外我还拥有很多,可是你除了我,什么都没了。”
他伸出手抱住她,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互相伤害过一样。
熟悉的温度唤醒了记忆,那种像细碎的玻璃切割着皮肤的疼痛,随着血液的流动倒回进心脏,终于,那种被竭力压制的悲伤,霎时之间,喷薄而出。
如果你没有深深,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你就不会明白,深深,深深地恨,也是源于爱。
那段日子两人都把手机关掉了,宋远也不上班了,李珊珊也不去做激光去疤了,以前互相推卸责任的事情现在都争先恐后地去做,比如洗碗。
宋远洗碗的时候,李珊珊就从后面抱着他,一步也不肯离开。每天傍晚时分两人就手牵着手下楼去买西瓜,买回来一分为二,一人一把勺子大快朵颐。
她的齐刘海儿也全部翻上去用夹子固定住,后边儿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小鬏鬏,看电视的时候,宋远会凑过去吻她后脖子露出来的那部分皮肤。
他们心照不宣地混沌度日,把每一天都当做是世界末日,用尽所有力气狠狠地相爱。
他们每天睡着前都做好了,明天醒来就要一个人独自面对余生的准备。
“后来呢?”我问。
康婕挑了挑眉毛:“后来就一直好好儿地在一起了啊,阿龙又没死,两个傻×天天躲在家里等警察去抓人,其实满世界的人除了素然姐和宋远的上司,谁会找他们啊。”
我有些犹疑地问:“阿龙也没找?”
康婕白了我一眼,似乎在她看来我这句话问得很蠢:“阿龙那个傻×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加上脚指头他都数不过来,哪里想得到是宋远啊。”
我看得出来,康婕并没有因为阿龙是她妈妈的男朋友而对他有丝毫的怜悯,在她看来,他跟她妈妈的关系正是她恨不得他去死的原因。
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还充满了幸灾乐祸。
我微微皱了皱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算了吧,落薰,别这么圣母了,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康婕有些颐指气使地对我说,“快意恩仇,血债血偿。”
我可以确定,这几天下来我跟康婕之间那种生分的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我还没有在一团乱麻中找到源头,但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来,她对我的态度确确实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不需要我拐弯抹角地问,很快,她就揭示了答案。
“落薰,我要嫁人了。”
怎么去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朋友,姐妹,闺密还是知己?为什么我觉得这些词语都不足以恰当地概括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在你十四五岁的时候,一个爱人都还没遇见的时候就整天跟她厮混在一起,明明自己有洁癖,却愿意跟她共用一双筷子吃东西。
你上课看小说时书被没收了,老师要给你家长打电话,是她捏着鼻子假装你的亲戚在电话里替你摆平的。
你们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书店租少女漫画,几毛钱一天,每次都是你先看完才轮到她。
初中毕业,你继续念高中,她满不在乎地说反正她也不是读书的料,上中专也蛮好的。可是当她从你家离开的时候,看着她推着单车的背影,你站在窗口捂着嘴哭得稀里哗啦。
你知道,从那天开始,你们再也不可能形影不离。
你遇到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可是他不够喜欢你,你最难过的时候是她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跑来陪你。
你要打架,她二话不说集结人马给你壮胆,拍着胸口跟你说出了事她担。
你被学校开除,躲起来谁也不想见的时候,她陪你一起喝酒,并掏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条烟陪你一起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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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遇到爱情,她比你还高兴,你被伤害得蒙头哭泣的那些夜晚,身边还有爱你的人陪伴着你,可是她遇到的所有苦难,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承担的。
她喜欢漂亮的衣服,没有人买给她。
她怀了孩子,没钱堕胎,只好放下自尊找你借钱,从手术室出来时一脸惨白地对着你笑,笑得你心酸。
你忘不了她说起自己家里那些匪夷所思的笑话时眼底闪过的一丝羞耻,也忘不了你把她从酒吧里揪出来时她那句撕心裂肺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运气”。
你更忘不了她十六岁生日时,她说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做妈妈。
你跟她一起慢慢地长大,你遇到任何事情都有人替你料理,可是她只能凭借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在岁月的缝隙里艰难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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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粗俗,野蛮,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也不能为你谋取任何利益,可是每当你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总是在你身边陪着你。